只见不远处通往瀛台山的石阶上站着一个小童,正满面好奇地看着谢秋石,稚声稚气地道:这位仙人,远来瀛台,有何贵干?
谢秋石挑了挑眉:我不是仙人。你又是谁?
仙童道:我叫送霜,近日来瀛台宫学艺,濯泉、颍河两位师兄命我看守此处。仙人您若要上山,还请让送霜为您引路。
谢秋石盯着他打量一通,忽然往前一步,轻轻一揪他的小辫,往上一提:都说了,我不是仙人。
送霜哎呀一叫,涨红了小脸道:师兄说了,能看到生魂树的,不是鬼就是仙,不是仙,您难道是鬼么?
谢秋石一愣,松了手,小童登时像兔子般蹦开。
他隔了半晌才道:得,那我还是做仙吧。
送霜抬着头,目光澄澄地仰视着他,比了比身边的小径:这便是了。仙人请
谢秋石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忍不住回过头,又看了那生魂树许久,忽而问道:送霜,你可知道,这么大一棵树缘何会枯败至此?
送霜摇了摇头。
谢秋石笑叹一声:你就是个孩子,自然不会知道。
送霜又摇了摇头,脆声道:那才不是一棵树,是两棵。
第78章 瀛台双生树(一)
两棵?谢秋石微微一怔,凝目看向生魂树的树干,果见上头除了虬结的枝桠外,还榜生着一株颜色稍深的老木,那老木枝干较之生魂树细些,同样已然枯萎,树皮碎落得更严重,甚至看不出类别。
其余我也不懂了。送霜板着小脸,拘谨道,仙人这边请。
谢秋石唔了声,又依依不舍看着那合抱双树一会儿,才跟着小童,踏上通往仙界的石阶。
不能直接飞上去么?谢秋石一边咕囔一边揉着腿,多累啊。
送霜道:除了此间主人,所有客人来都要一步步走上去的,仙人不要再问这个了。
谢掌门好奇道:此间主人是谁?
我未曾见过。送霜摇头,听师兄师姐说,早年就下凡历劫去了。
谢秋石点了点头,也没多问,一边安静地东张西望,一边跟着小童拾级上山。
愈往上走,天气越来越冷。
石阶上覆了薄雪,路边渐渐有了不少与送霜年纪相类的仙童持着帚扫雪。
何必这么麻烦。谢秋石抱怨,抬掌轻吹了口气,将那满阶白雪吹开。
送霜小脸一拉,冷着脸色:仙人休要任性,耽误了师兄妹们修行。
扫这冷冰冰白花花的东西算什么修行,当心一个个都练成小冰碴子。谢秋石搓着手笑道,雪越来越大了,难不成,你们仙界,也有高处不胜寒一说么?
瀛台宫之景,随主人心意而动。送霜道,自主人离去之日起,瀛台山巅的雪便再没有停过。
不该如此,你们主人看到这死气沉沉的景象也不会开心的。谢秋石晃了晃手指,若换了我来,当叫这一片四季开满山花才是。
送霜蹙着眉尖道:仙人,我们瀛台宫人,不喜欢被外人指指点点。
谢秋石吹了声口哨,一摊手,便继续往上走。
走不出两步,他又回过头,看着滞立在原地的送霜,挑眉道:怎么,真生气了?小孩儿脾气这么大?
送霜仍然呆看着天,一言不发。
谢秋石蹲下身,屈指刮了刮他的面颊:小兔崽子,还要你爷爷哄你
雪停了。
啊?
送霜呆呆地看了看谢秋石,盯着天际晕散的云层,惊讶地重复道:雪停了。
距瀛台山数十里外,便是群仙禁足思过用的南槛。
仙界有南北两槛,北槛用作大狱,幽囚作乱入邪之徒,南槛则多是仙人自省,面壁问心。
燕赤城不久前方在北槛见过渡劫归来的紫薇君秦灵彻,此时乘着仙驾前往南槛,南槛司长周瑛莘已然候在门口。
以您的身份,周瑛莘道,本不必如此。
燕赤城一言不发,举步走进槛中,周瑛莘随后跟上,槛门落下,二人身后只跟了四个仙仆,其余人都被拦在门外。
两个仙仆走到燕赤城身边,燕赤城一摆手,未要他们领路,而是轻车熟路地走进一间暗室。
室中光线昏沉,一堵石壁正对着房门,燕赤城除去锦衣,仅着白色里衫,面朝石壁而坐,背对着几人。
周瑛莘无声地叹了口气,问道:天帝罚了多少?
一旁仙仆正要说话,燕赤城已沉声道:三十。
周瑛莘微微颔首,声音略冷了几分,命道:戒鞭三十。
说完他便退至一旁,另两个仙仆走上前,一人提着一桶水,两桶各浸泡一根古藤绞制的藤鞭。
燕赤城闭上眼,心中几无波澜,呼吸声也未曾乱半分。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听到耳畔传来水声,仙仆将藤鞭从水中提出,一左一右,不间断地朝他背上打去!
南槛所用藤鞭粗实厚重,较寻常教诫用具沉重许多,抽落在皮肉上,并不似皮鞭劈啪作响,而是闷闷一声噗响。鞭身夹着劲风砸下来,如同打在棉絮中一般没有声音,看似威力不大,实则伤筋动骨。
接连五鞭均打在脊背上同一处,燕赤城身形笔直,一动未动,若不是那内衫上晕出的血痕,都要叫人怀疑这鞭不曾打在他身上。
两边仙仆无声地行刑,没有人报数,也没有人训诫,鞭数过半之时,燕赤城所着衣料已成半身血衣,戒鞭略往下挪了一寸,继续不紧不缓地落下,数二十之时,燕赤城突然微微前倾,抬手按住了眼前的石壁。
石壁极滑,这自然是特意的安排,只为不让受罚者依附,燕赤城缓缓曲指成拳,拳眼不轻不重抵在石壁之上,又被滑开,像是抓着什么极滑腻的东西,随时可能脱手。
燕仙君恍惚间以为自己正捉着一捧雪。
捉不紧,按不住,不可依赖,不可松懈,不能贴着眼前的墙壁,不能指望他人借力于己,身后的重鞭要一道道打进自省者的魂灵里仙人素来是不怕皮肉疼痛的,但仙人仍会教诫自己,刑痛是自省的良方,刻进皮肉的鞭痕似乎就能抵去满手满心的孽债。
最后十鞭,似乎一鞭要比一鞭来得更重,燕赤城动了动唇,发出无声的喘息,每一下重鞭都将他往石壁上压,他抓不住石壁,便只抓住自己的手掌,转眼间掌心便再次渗出淡淡的血丝。
三十鞭刑毕,两仆躬身告退,另外两名仙仆取来替换衣物后也径自退出,周瑛莘叩门而入,只见燕仙君赤着上身,正在更衣。
得罪!周瑛莘道。
无妨。燕赤城声音淡淡,语调寻常,仿佛满背狰狞外翻的伤口不在他身上一般,还有事么?
您要在南槛自省三十日。周瑛莘道,需要我为您安排房间么?
不必。燕赤城换了内裳,单手披上漆黑的锦袍,只松松搭在肩上,双臂并未穿入袖中,而是随性地抱着,我就在此处。
周瑛莘躬身应是,说着便要退出门外。
等等。燕赤城忽然唤道。
您有何吩咐?
瀛台山那边,若有是何异动燕赤城轻声道,沙哑的尾音透着些许无奈,他顿了顿,话头终是又咽回了喉中,罢了。
第79章 瀛台双生树(二)
瀛台山不仅雪停了,一百年没有动静的雪竹还冒出了笋尖,据传山中寒梅碧桃都生出新叶,百年难得一见。
送霜早早地被师兄师姐叫走,谢秋石乐得自在,一个人优哉游哉漫山遍野地跑,跑到雪竹林时听到一声熟悉的鹤唳,他又惊又喜,高呼:碧霄!
碧霄长长地鸣叫一声,俯冲而下,挨着谢秋石来回摩挲,长长的颈子盘在谢秋石肩头,活像是在撒娇。
乖,乖宝,谢秋石被它哄得心花怒放,怎么几天不见这么嗲起来,你爹我心都要被你弄化了。
碧霄轻轻叫了几声,又拿喙去拱谢秋石的脸,似在抗议。
谢秋石被它拱得痒极,笑骂:得,我不是你爹,我生不出你这扁毛畜生。
一人一鸟打闹片刻,谢秋石才略端正了脸色,轻轻挠了挠碧霄的下巴,问:到底怎么回事?心情这么好。
碧霄展翅腾空而起,在半空盘旋了数圈,又飘飘落地。
回家了?谢秋石挑眉道,原来这里便是你的家,好宝贝儿,知道你来头不小,竟然当真是仙界下来的。
碧霄又发出一阵轻鸣,张嘴衔着谢秋石的衣袍,就要他跟自己走。
你要带我去哪儿?谢秋石无奈,真拿你没办法,走等等!
碧霄动作一顿,歪着脑袋,一双黑豆子似的眼睛乌溜溜盯着他。
有人在说话。谢秋石压低了声音。
他将食指抵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揽着碧霄躲进一旁的山壁后。
果然,不过多时,不远处两个较送霜年纪大些的弟子一前一后走来。
颍河,前头一弟子道,你那儿也这样?
颍河点头道:师兄,不仅花儿叶儿呢,往先不回来的鸟都飞回来了。
谢秋石暗自看了眼碧霄,抱着鹤脖子,心想:你这鬼地方天天下雪,花儿鸟儿不跑才怪呢。
那被唤作师兄之人颔首道:看来传言不假你说会不会是仙君要回来了?
颍河大惊:怎么可能?他,他是何等身份,若真要回来,怎么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前几天,陛下统共下了十二道仙令让燕逍回来师兄喃喃道,燕逍向来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万事只听仙君吩咐,纵使陛下下一百二十道仙令他也未必会听,此番他肯回来,可不就是因为
两小童不约而同地闭上嘴,一致陷入沉默。
濯泉师兄,过了许久,颍河才轻声问道,你盼着仙君回来么?
濯泉讷道:有什么盼不盼的,瀛台山的雪你还没有看腻吗?
颍河道:可
不要害怕了。濯泉不耐道,仙君既能渡劫归来,怎么说也是喜事,我们合该想个主意好好庆贺一番才是!
师兄,你的手。颍河嗫嚅道。
濯泉眉头一跳,不理他,径自把微微发抖的手指收回袖中。
师兄,我,平心而论,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日子。颍河压低了声音,虽然天天下雪,荒芜一片,但也好过以前那样每天提心吊胆,见到他他就全身直哆嗦,像个一文不值的废物般
住嘴!濯泉厉声道,心境如此不稳,安于现状,可是想到南槛去陪燕逍?
南槛是哪里?谢秋石忍不住问道。
谁?!
什么人,竟敢擅闯瀛台宫?
两名弟子高声喝道,话音未落,两道仙咒已齐齐打向谢秋石藏身的岩壁。
天地良心,谢秋石长叹一声,从岩壁后走出,一拂袍角一掸袖,笑道,你们的小师弟带我进来的,有何擅闯之说?
两名弟子愕然回头,在瞧见他的一瞬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就在谢秋石犹豫自己是该好好打一顿小孩还是该仔细扯个谎的时候,眼前两个白得跟纸人似的弟子忽然扑通扑通跪下来,高声道:
弟子濯泉见过仙君,恭迎仙君归来!
弟弟子颍河见过桃源仙君,仙君饶饶弟子不敬之罪
谢秋石安静地站在原地,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两个弟子神情愈来愈惶恐,谢掌门本人却是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呆站许久,才往后退了步,轻咳一声,故意冷着声音道:起来。
话一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必要故作冷淡,哪怕寻常模样也足够将两个小孩吓得屁股尿流,这一声更是把那个年纪小的震得委顿在地,两股战战,一句完整地话也说不出来。
仙仙君恕恕恕恕罪
谢秋石装不下去了,哂道:行行行,怕成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喜欢吃小孩呢。
说着他便要去扶那两人,不扶倒好,一扶之下,连那个年纪大些的濯泉也开始小鸡仔似哆嗦。
谢秋石无奈地按了按自己的额头,也没了哄小孩的心思,干脆直接问道:那个燕什么,燕逍?人在哪儿?
濯泉又哆嗦了片刻,总算渐渐回过神来,禀道:回仙君,燕逍被召回仙界后就上了南槛,此时应该仍在南槛闭关自省。
谢秋石暗自嘀咕了声,想问问这南槛到底是做什么的,又觉得问出口有失仙君身份,只得故意端着道:带我去南槛,我要见燕逍。
濯泉一惊,这下真如自个儿师弟一般四肢筋软起来,嘴上却不得不咬牙应道:是,仙君,我这就去准备仙驾
不用准备。谢秋石淡淡笑道,就这么走过去。
他面上沉稳,心中想的却是:正好我也能借机认个路。
濯泉胆战心惊,却只得照做,躬身引着谢秋石往山下去。
谢秋石一路看着两边景致,却见枝头春意渐浓,一路山泉流水、花苞枝丫都活络开来,鲜亮的色泽将瀛台山映得颇具风采,又往前走,耳边逐渐传来莺啼鸟鸣,仿佛春意一日间泄落满山,目力之所及,均是姹紫嫣红,鲜草碧叶。
濯泉颍河二人看得目瞪口呆,甚至忘了惧怕,濯泉忍不住回头看向他,问道:仙君,您心情很好?
谢秋石也不知自己心情究竟是哪里好,只得笑道:自然。
濯泉仿佛松了一口气般,脚步都稳了不少。
谢秋石终于忍不住问:怎么?我心情不好时苛待过你们?
没没没没有。濯泉忙道,仙君从不苛待我们。
谢秋石将信将疑,安静地走了几步,又试探问道:我不在时,燕逍是怎么回事?
濯泉一怔。
谢秋石眉头一抬:嗯?
仙君可是,并不记恨燕逍?濯泉小声问。
谢秋石不明所以地嗳了声,心道:我记恨他?我什么时候记恨过他?
若不是因为燕逍,仙君也不必下界历劫濯泉道,说完便正对上谢秋石墨玉般深黑的双目,陡然一惊,连连摇头道,仙君恕罪,我当时年纪尚小,也只是道听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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