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太抚了会胸口,一口气慢慢顺了下来,才道:对,我们自然也这么想,只是这齿痕夜夜出现,又哪儿来这许多外乡人?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几个男丁自告奋勇去死人坡守夜,回来时却个个一问三不知那东西咬起物事来却越来越厉害,从瓜果树皮,一直咬到天上的鸟雀
你怀疑此事与金缕衣有关?谢秋石打断道。
她们每派发一次金缕衣,那狐啼鬼哭便响上一分刘老太捂着脸道,我儿进京前,我求他把那金缕衣脱下,他遮遮掩掩,我只道他是贪恋功名,便在夜里趁他入睡,去解他的贴肉穿的那件黄衫,不料
不料什么?陈家里急问。
不料那金缕衣竟和他的皮肉长在了一起泪水从指缝间渗出,老太太无力地边咳边喘,长在了一起再也脱不下来啦!
陈家里张大了嘴,再没说出话来。
谢秋石轻叹一声,割断草绳将她放下来。
燕赤城瞧了老太太一眼,忽问:除此之外,令郎可还有别的异常?
老太太仍旧哭得说不出话来,一颤一颤,分不清是摇头还是点头。
仙君也不见怪,轻一拂袖,看向陈氏婆媳:轮到你们了。
陈家里兀自惊疑不定:什,什么?
适才你二人在庙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在做什么?仙君声音平淡,却自有三分威严,目光凛凛扫过婆媳二人,他抬手指了指犹在垂泪的少妇,你来说。
少妇一个激灵,只觉眼前之人比县衙上坐的青天大老爷还要可畏,抬眼瞧一息双膝便软得厉害,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下来,战战兢兢道:回大人,小女子陈吕氏,丈夫陈康,家住在僳县
谢秋石忍俊不禁:官老爷没问你户口,就想知道你俩方才在唱哪出。
陈吕氏惊弓之鸟般抬起头,左右看了看,才小心翼翼地道:回大人,我丈夫陈康去年在街上碰了脑袋,便一直不太清醒
放屁!陈家里破口大骂,你这贱人才脑子不清醒
燕赤城一个眼神扫过去,陈家里唰的脸色煞白,长着嘴,却没再吐出声来。
你和她演戏,想搏那狐仙同情,拿了金缕衣回去给你丈夫治病?仙君问。
是,是,陈吕氏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陈家男丁单薄,若陈康一直好不了,这日子我们也没法过啦
他自己是死了么?怎么不亲自来求?燕赤城眼皮也未抬,只淡淡问道。
刘老太忙在一旁接口:这位大人,您不知道,这也是狐仙庙的规矩这狐仙庙周围百米内,是不让男子踏足的。
狐仙一向矜悯孤母弱女,陈吕氏泣道,若是女子身有废疾,便可得头等的金缕衣,若是辛勤劳作,身子不好,可得次等金缕衣,据说这次等的衣裳能包治百病,头等的衣裳更能叫人心想事成
你身上的伤,是自己弄出来的。谢秋石叹了口气,衣衫是检查身子时弄乱的,是不是?
陈吕氏微微点头。
若我不拦着,你要任你婆婆胡乱找个理由打残了你?
陈吕氏道:我残了,尚能有一口饭吃,若陈康一直残着,这一家人却早晚要饿死。
谢掌门不置可否,看向燕赤城:怎么办?
仙君略一沉吟,指尖一弹,忽道了声:定。
谢秋石下意识一缩脑袋,才反应过来定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婆媳二人。
婆媳俩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僵硬如石雕,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
仙君背负双手,墨袖鼓动,疾风拂过之时,银光划破天际,一杆长枪自天而降,深深钉在神庙之前,飒飒白缨如银焰腾腾,石屑纷飞,土地皴裂!
谢掌门笑道:好大的阵仗。
祝百凌自己弄巧成拙,便让她亲自来解决。仙君揽过谢秋石,身形一闪,走!
转眼间,两人便消失在神庙前。
他二人没顾身后七零八落的烂摊子,相携疾驰了近十里,才徐徐停下脚步。
谢秋石笑嘻嘻窝在仙君臂弯里,问道:不是不让用仙法么?
话虽如此,若我真想做什么,又有谁能阻拦。燕赤城顿了顿,又道,几个浅显术法罢了,陛下不至于因此降罪。
只是祝大妹子八成要闻讯前来,我们又得连夜私奔,谢秋石道,笑容忽淡了些,你是不是不想让我查探桃源村?
仙君却摇了摇头,指了指脚下。
谢秋石低头,哎了声,惊道:已经到了?
只见地上枯草遍布,蜿蜒的溪流干涸了,河床生着两棵枯桃树,满地青苔遍布,偶有零星足印与四散的供品,除此之外再无人烟。
不用想也知道,这正是传闻中的死人坡,桃源村。
燕赤城叹道:我纵使管天管地,又哪儿真管过你这双腿。
谢掌门讪讪一笑,动了动鼻子,只觉空气中弥漫着经久不散的死气,隐隐尸臭从焦土下传来,即便青天白日之下,四周亦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尘雾。
无怪要叫死人坡。谢秋石喃喃说着,往里走了几步,道,燕赤城,你觉得这里的味道,和那金缕衣像不像?
身旁无人应答。
燕赤城?谢秋石陡然回头,只见燕赤城远远站在村口,并未上前,你怎么不过来?
我不能再上前了。仙君远远看着他道,你动作快些,若有危险,便用佛珠。
谢秋石一怔,忽而想起那个屠杀了满村的不知名仙君,脊背没来由涌起一阵寒意:你真的不进来?
燕赤城抬起手,往前一伸。
嘶啦一声响,他的手掌像是被火舌舔舐一般,留下一道长长的烧痕。
空气中炸开一声女子的凄厉哀叫:丧尽天良,凶神勿近!
燕赤城收回手,同时,叫声与烧痕都消失了。
一切归于平静。
有人在此处留了一缕神魄谢秋石愕然道,这是谁的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他看向仙君,仙君垂目不言。
他沉吟许久,忽恍然大悟。
这声音,正是数日前他才见过的幽冥仙子,祝百凌!
作者有话说:
今天第二更。明天比较忙,下一更应该在明晚过零点,可以后天再来看
第62章 伪儿泣真母(一)
越往孤村深处走,光线便越是昏暗。
谢秋石负着一只手,抬头看着阴积的暗云,面色不太好。
他沿着枯草埋没的小径向前,不过十数步,便瞧见满坡或大或小的坟包与乱葬岗不同,这死人坡上的坟堆竟是按家按户罗列齐整,间或有几座坟上还立了墓碑,只是碑上语焉不详,大都只有一个姓氏。
谢掌门低头,捻起一挫坟土,凑到眼前瞧了瞧,又簌簌抖开,思忖道:都是一个时间下的葬,距今也有近百年了
徘徊间,一阵凉风吹过,谢秋石打了个哆嗦。
高草摇曳,枯枝窸窣,咔嚓一声,他脚上一重,似是撞上了什么东西。
阿弥陀佛。谢秋石僵着背,拽着颈上的佛珠,连声念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上天有好生之德。
视线余光往脚边扫去,却只瞧见一个吃剩的桃核,正抵在鞋面咕噜噜打着转。
谢秋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朝着那桃核滚来的方向走去。
没走出两步,他脚下忽然一顿,一个轻跃躲到了树后。
没过多久,两个女子戴着斗笠,挎着竹篮,飘摇而来,正是方才在狐仙庙露过面的左右护法。
苑心,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道,这儿怎么又脏成这样了,昨个儿才打扫过的。
苑心道:那群东西夜夜过来踩踏,能不脏才怪呢那事儿回禀教主没有?那边怎么答复?
没消息。芃天叹了口气,教中许是出了什么差错。
苑心急道:我也这么想,你说,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这儿有大师姐守着
教中若有急事,必会召我们回去。芃天摇头道,如今那群东西夜夜鬼叫,虽拿狐仙的名头搪塞了一阵,却不是长久之计我们还是照常过来祭拜,如果有什么异变,也好及时对付。
好!苑心忙应了声,放下竹篮,取一副拂尘簸箕,开始细细洒扫,芃天姐,你说,这些个坟里葬的究竟是什么人物,须得教主让我们日日亲手打扫?
嘘不可多说。芃天连连摆手,压低了声音道,只听说是仙子下的命令,再多我也猜不到啦!
苑心笑嘻嘻道:想来不会是男人就是了。
二姝又打扫一阵,上了香火,才再次飘飘悠悠离开。
她两人一走,谢秋石便从树后转出来,寻着女子浅浅的脚印,往死人坡斜后方绕去。
始作俑者竟也弄不明白这鬼哭狐啼之事。谢掌门心道,怪哉,怪哉。
他一边暗自称奇,一边滴溜溜腾挪着脚步,循着脚印又走了十数米,便见得一片新修的围栏,绕过围栏,自土坡顶上拐下的一瞬,眼前豁然开朗。
鬼气森森的坟堆枯草下竟接着一道汉白玉石阶,十八级台阶下,种着数十本山茶花,叶脉油亮,枝杆招展。
虽非花季,这几本山茶却生得极葱茏,然而谢秋石并无心赏花,他双目直勾勾地瞧着花丛间刚刚敬过香火的墓碑,心中扳着指头暗数: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尊,十三尊墓碑。
他来回踱了几步,揉了揉眉心,脑中忽的灵光一现,下意识一击掌,捏了个诀,清喝一声:令坚!
一股青烟炸开,半人半鬼的老仆浮现在半空中,眼中隐隐有水光闪烁,干橘般遍布皱褶的面皮飞快地拧了一下,又展开:少爷,下仆在。
谢掌门奇道:随便一试,还真能把你喊来?
令管事深深一揖:少爷有何差遣?
谢秋石嘴唇轻扬,哼笑一声:帮我把这些坟挖了。
令管事一愣:这
怎么?
令管事忙摇头:少爷稍等。
谢秋石这才满意地笑了,抱着臂在一旁晃悠,一会儿用脚踢踢地上的果核,一会儿拨弄两下山茶的枝叶:令坚啊,我问你,你知不知道这几座是谁的坟?
令管事一怔:回少爷,下仆已经许多年未离开过夜梦别苑了
夜梦别苑?谢秋石抬头道,燕赤城的院子?
正是。令管事道,鬼族已被尽数诛杀,下仆这种半人半鬼的,本也该在杀生扇下死无葬身之地所幸仙君当年留有一丝残魂在夜梦别苑,托这缕残魂的福,下仆方能存活至今。
嗯?谢秋石怔然笑道,看不出来,他还有副好心肠。
令管事默然拔出一株山茶,许久才道:未必是心肠好,许是有些留恋人世间罢了。
作者有话说:
临时有点事,写得少了些,明天加一更
第63章 伪儿泣真母(二)
怎么说得好像他已经死了似的。谢秋石噗嗤一笑,转念间他又想起了一件事,问道,方才下边村里的老太太告诉我,东陵有传言称,你家仙君百年前已然陨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令管事闻言双目微张,猛抬起头,动作乍停,两绺细须羊角似的翘起来,骤然吼道:我家仙君不会身陨!他只是注定有此一劫,绝不会因此而死!
谢秋石被他吹胡子瞪眼睛突然一通吼吼傻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什么?什么劫?
令管事嘴唇一抖,啊一声,两根胡须像被闷雷打醒般垂了回去:下仆,下仆冒犯
谢秋石倒也不恼,凑上去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伙老伙子,挺忠心护主的,我替燕赤城夸夸你。所以你悄悄和我说说,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回
少爷。令管事整张脸拧在一起,坟都挖开了,少爷速速过目。
谢秋石可惜地撇撇嘴,飞快地蹲下身,不情不愿地往棺木里瞅。
嗳。一看他便惊呼一声,怎么全是骨头堆呢?怪唬人的。
只见青漆棺木中,一具白骨平躺在棺中,双手交叠于身前,做农妇打扮,衣着简陋,装束素朴,从头到脚无半点特别之处。
令管事解释道:她们都死了百年了,自然只留下白骨。
不对,不对。谢秋石连连摇头,依祝百凌那个脾气,寻常凡人,死就死了,一捧灰随风而去也罢,沿着湖海沉于水底也罢,在她眼里又有甚么分别?人死不能复生,她都做神仙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要死守着这些白骨?
这令管事讷道,许是棺中人对她而言意义非凡。
谢掌门嬉笑道:难道是祝仙子遗落凡间的风流韵事?让我瞧瞧有没藏着什么定情信物、彩笺尺素
说着他伸手便往尸骨上扒拉,令管事看着忙拦道:少爷,男女授受不亲!燕逍看到又要闹了!
谢秋石嗯?了声,抬头问道:燕逍?
令管事反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抽歪了半张老脸。
谢秋石挑了挑眉,竟也没追问,只笑道:人活的就是那一个灵字,人死了,灵没了,便只是一件物件,世上哪有摸不得的物件。
他细细将那衣裳里外都摸了一遍,摸至胸口时放慢了动作,沿着几根白骨细细摩挲,在令管事脸色又开始发绿时,才缓缓收回手,手中还拿着一截长长的胸骨。
令管事:少,少爷。
令坚。谢秋石问道,你手边有剑么?
令坚一愣,忙应了是,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拔出一把长剑,双手捧着递到谢秋石手中。
谢秋石握住剑柄,轻轻一振,剑锋颤颤,发出一阵嗡鸣。
他目光一凝,忽地翻过手腕,雪刃划过一道银光,架在令管事颈边!
令坚未躲未闪,只木然立在原地,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知是不是吓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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