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她负责点卯,会不会被生扒下一层皮。
她捧着足有二两重的名册又问了一遍承屹:真点卯?冷不丁被瞪了一眼,堵住了喉咙里剩下的话头。
承屹今天穿一身浅鹅黄纱袍,这种料子她在妖灵裁缝店见过,比天蚕丝更轻柔。这身行头剪裁很修身,衬得巡法使大人俊逸出尘。
他手上捧着一沓名册,大概七八册的样子。林西贝手上这一本就沉甸甸的,那么多本指定不轻,可他像是携着一枚柳枝,一如寻常那般悠然自得。
可是不能开口。
从第一间囚室开始,巡完十页才能休息。
十页?林西贝看着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字。顿时脚下开始打飘。
囚房是硬生生从石柱上掏出来的。每间囚室关押一只恶鬼。开一扇门,通个巴掌大的透视小窗。以冥火结成的法阵大罗金仙尚且不得脱逃,关押个把恶鬼自然不在话下。
可是林西贝还是放不下心来,几乎是一路蹭到了第一间囚室的窗口。她扒着石头缝往里瞅。
一丈见方的狭小石屋里设一张石床,四边只余下面包边一般狭窄的过道,显得尤其突兀。床上蜷了个人,看身形柔弱纤细,好像是女的。
估计是没发现什么骇人的迹象,林西贝胆子也大了起来。
双手扒住窗框,凑得更近些,她很好奇:这只女鬼到底犯了什么罪才会被关进这石窟来?
只见女人翻了个身,面对天花板躺平了。双臂撑住床板慢慢支起上半身欲往自己腰际看,很不着力似的,并不敢大动。
林西贝视线也随着一起往下走,却发现这女鬼腰部除了有些赘肉并没什么其它物什。
女鬼重新躺下,双腿岔开曲起膝盖,下半身撑成了个三角形,动作也更小心翼翼起来。
林西贝目光往她脸上移,她腮帮子鼓鼓的,一对肿泡眼霎时间爆睁大了一圈,仿佛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一般。
忽然,一阵凄厉的惨叫从她口中脱出,这一声太过突然,怔得林西贝直捂耳朵。
她看不懂,这女鬼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痛苦得像是被人抽了筋拔了骨。
女鬼以胳膊肘为支点,再次支起上半身,又往腰部看。脸上表情却更加痛苦,豆大的汗珠打着滚地往腮边落。一口牙咬得咯吱直响。林西贝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不自觉攥紧了拳。
哀嚎越来越凄厉,声声泣血。细听之下,夹杂有细碎喃语:用力,深呼吸而后胸膛剧烈起伏一阵,你做得很好,呼吸用力!她在给自己打气。
第六十章
林西贝看懂了,这是只正在经历分娩之苦的产鬼。
啊!产鬼一声厉喝,整个人跟水里捞出来一般,不住地喘着气。能看到头了她脸上闪现出一瞬间的狂喜。却犹如流星般一闪而逝。
短暂的慌乱之后,她准备奋力一博。双臂调转角度,深吸一口气,高度紧张的身体快崩成了一张弓,但是饱胀的弓弦尚未完全拉满,就轰然一下应声而断。
产鬼因脱力倒下去的时候,嗓子眼里依稀还有破碎的□□。只有那双爆睁的眼睛还维持着和刚刚一样的大小。
林西贝心中倏地一痛,她知道生育至苦,但这下亲眼见到了,旁观一遭的她也像是真的去到那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那只产鬼又一次死在了产床上。她心里莫名有些难过。
秀英?
林西贝照着名册念出了产鬼的名字。良久,囚室内传来一声虚弱的在。
据册子记载,她每日间都会承受一次分娩至苦。可是册子上没有说为什么。
点完卯,林西贝需要将名册归档,等第二日上值的时候重新领回。名册被统一存放在藏书阁,而藏书阁就在姚鑫石屋楼上。
炼魂窟人手不足,他也兼着藏书管理员的差事。
等林西贝到的时候,承屹早在屋里等着了。这屋子较其它石屋调高了一倍有余,纵深更宽。四壁上穿凿出很多方孔,几乎都被名册占满了。
最外面是一处天然的狭长石带,高度齐腰,有人一臂宽窄。已经被姚鑫用作书案。笔墨依次排开,一摞七八层参差不齐的名册尤其显眼。
姚鑫正埋头做着清点的动作。一本本将名册登记回册,注明日期,最后盖戳。
屋里只有一只灯盏,夜叉鬼看字有些吃力。大脑袋几乎要埋入那一堆书册中去。但他还是一行行细细核对完毕后,才动笔工工整整地记录。
所有名册都归于原位后,林西贝发现承屹手边落下一本,忙出声提醒:这里还有一本。没想到承屹面无表情扒开她的手,这本不是。
奈何名册她已经拿起举在半空,欲递给姚鑫。
怎么不是
上一秒那名册还在手中,下一秒却跟牵了绳的蚂蚱一样跳到承屹手里去了。
姚鑫,你再检查检查!
夜叉鬼埋头检查了一遍,肯定地答:没错。这不是。一旁的承屹对着瞪着眼睛的林西贝扬了扬下巴。
还完名册,林西贝却没走成。她被承屹叫住。原来这厮一直没走是在这儿等着她。
墙边还有一套石桌椅,承屹着一袭月白长衫落座于墨黑的石凳上,衬得像幅泼墨山水。林西贝想起颠倒界的那些个会动的花鸟画来。
只是不能开口。
把灯拿过来。
这话分明是对着林西贝说的。她看着姚鑫,姚鑫也看着她。都在彼此的目光里读到了惊异。
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就算承屹一时兴起让她当场拿个大顶,她也只能照着巡法使大人的吩咐做。
林西贝举着灯朝石桌靠近,身后贴着小尾巴姚鑫。
你来干嘛?承屹见姚鑫径直就坐在自己身边了,明显想不到这小子竟没礼数到这个份上。
面对长官的诘问,夜叉鬼却不打怵。绿手指指着如豆的灯苗,大人,灯油是我加的。
你看,我加的灯油,自然有用灯的权利。
承屹无意与他掰扯,只将灯盏往自己手边挪了半寸,摊开了桌上那本名册。
那果然不是名册。
承屹把名册往对面一推,林西贝顺手接过来。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看得眼睛里直放精光。姚鑫那颗大脑袋也好奇地凑上前来,指腹探察似地在册页上抚了又抚。
那册子上每个名字后面都被承屹添了幅小像,寥寥几笔,神情姿态便勾勒个活灵活现。第一页上画的是个面向凶恶的中年汉子,承屹那厮竟然将他脸上几道皱纹几颗痣都一一记录下来。
林西贝心底里翻个白眼,若不是闲的发慌的人真做不出来这种事。
看夜叉鬼一双眼睛差不多已经嵌在画册上,承屹伸出高贵的指头,轻轻夹起画册,将姚鑫一双眼珠子生生剥离开来。
对方明显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有些口渴,去烧些水送到我房里。承屹对夜叉鬼吩咐道,明明一副使唤惯了人的公子哥模样。
见对方不动,他也不恼,一双含情目只微微一敛,不怒自威。
这便是北岭的待客之道?一句话扎中姚鑫痛脚。夜叉鬼垂头丧气地烧水去了。
林西贝盯着门口看了一会,转过头问:你干嘛老欺负他?立时被水光潋滟的眸子一扫,不自觉咽下了还没出口的话。
软刀子也能杀人,她可算是见识到了。
刚定了神,一阵疾风闪过,带得烛火倏地一黯。林西贝手边也多了本册子。
翻开一看,纸张质地跟承屹画画像的那本一样,不过却是空的。
照着我画,明日检查。
林西贝愣神的工夫,巡法使已经迈着高傲的步子走远了。她甚至还没开口问一句:照着你画,是画你的名册还是我的?
昨天发现调令上的字迹又更新了,要她事事听从承屹差遣。毕竟碰到一个难伺候的长官,林西贝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追上去问清楚比较稳妥。
一溜烟赶到长官门口,发现石门半开着,原来是姚鑫掺水来了。
炼魂窟有流炎,烧水根本不用生火。不过流炎所在之处几近窟底。若是寻常人顺着石阶下去怕是要走半年。
但姚鑫有金刚索,这可是水火不侵的宝贝。底端连了水壶可以直坠到窟底去,钓鱼似的,不一会水就开了。
夜叉鬼手里提着个硕大铜壶立在一边。一汩冰珠似的水流从壶嘴流出,在空中蜿蜒出动人的弧线,柔缓而有序地朝石桌的方向流淌。
第六十一章
石桌上规规整整地摆开了一套茶具。炉、碗、瓢、盏应有尽有。水线一端自铜壶口中而出,没入桌上的茶壶肚里。
滚烫的水流裹挟着茶叶上下翻飞,一时间茶香四起。冥界的茶叶也是不同,幽幽的冷香吸淀入肺便绵绵缠绕不肯散去。让人忍不住一闻再闻。
林西贝好像有点理解承屹来时为什么会背那么大个包袱了。
余下一小壶水在炉子上烹着,承屹才抬眼看林西贝。来讨茶吃?他问的她一愣,林西贝立时舌下生津,硬生生转了话头:也不是不可以,如果方便的话。
承屹抬起茶盏往唇边送,无情地甩出三个字,不方便。
不是人。
点卯并不是个轻松活儿。真要按着巡法使大人的要求给每一只囚魂画小像,她就不用回来了。活人不能被尿憋死,鬼差更不能被画逼疯。
回去路上林西贝便想着怎么偷懒。画像不就是为了对号入座么,动作到位也就行了。
次日。她起了个大早,决定就从产鬼开始点卯。
那产鬼背对着窗户口侧卧着,林西贝便唤她的名字。床上身影动了动,已然醒了。再唤,终于转过身来。那对空洞洞的双目茫然地盯着窗户口看,眉头动了动,应了声在。
出乎意料的顺利,却反倒让人不适。
产鬼重新躺回去,依然背对着窗口,脊背跟即将熟透的虾子一样弯下去,蜷缩成胎儿的姿势。像是保护自己,亦或是正承受着莫大痛苦。
林西贝在产鬼名字后划了个圈,怅然走向下一间囚室。
未至近前,一股热浪忽然迎面而来,迫得她后退一步,差点从道边倒栽下去。囚室都是在高约数十丈的石柱上开凿而出的,掉下去焉有命在!
林西贝抚抚心口,暗道一声有惊无险。
再看那囚室,她不禁揉揉眼,有些不可置信。
方才明明还是寻常的玄色石墙,怎么这会儿跟烧红的烙铁一般,成了个火球?
越往近前,那股热浪更加势不可挡了,燎得人睁不开眼。热气冲带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沉稳的女声直挠人耳膜。
她侧过身子,避过了热浪的正面冲击,只见窗口石栅内已成滔滔火海。火海中依稀有个人形,正受熊熊烈焰焚烧。
林西贝捂住嘴,双眼快瞪出眼眶。茫然无措间竟落下泪来。
刀山火海莫不如是,可笑初到之时,她竟然还以为在这里当差挺好
尽管在夜叉鬼口中这些囚室里关的都是大奸大恶之徒,可是要她眼巴巴看着他们行刑,心里却总有一道跨不过去的槛。
关于镇守炼魂窟一职,夜叉鬼一族应是当仁不让的。换了别的地灵,怕是也比林西贝好不到哪去。倒不是夜叉生性残忍,实在是夜叉一族本就跟其它神魔妖灵天差地别。
作为地府土生土长的地灵,夜叉们胸腔里的那颗心本就少了两窍,遑论有什么恻隐之心。故此千百年来,夜叉鬼一族除了炼魂窟便再无去处。
这点林西贝可不知道。
哭过了,该干的活还得硬着头皮干。
这里实在不能算是一间囚室。起码就林西贝而言,就从没见过这么一间跟厨房布置得一模一样的囚室。
双口土灶依着墙根而砌,上面架两口铁锅。灶门已熏得发黑,炉内灶火堂堂,土灶旁堆了小山似的柴火垛。
由远及近分别是米缸水缸和一众常见食材,东西虽多,摆放得却井然有序。
笃笃笃的切菜声清脆动听,灶台前立着的主妇正在有条不紊地操持厨务。
莫不是这妇人一时不察起了火情,这屋子才成了火海滔滔?
就林西贝走神的片刻功夫,屋内景象已然大变。
妇人不知怎么扑倒在地,身边站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抡了一根吹火筒往她身上招呼。那汉子满脸狠厉,下手没轻没重,妇人只得护住要害,徒劳无功地四下躲避。
那汉子扯住妇人发髻,撞钟似地往墙上甩去。哐当一声响,柴火堆被撞得四散开来,满脸血污的妇人已是躲无可躲,依着斑驳的墙壁粗重地喘气。
被撞得皮开肉绽的额心不停的渗着血,淌过眼皮,漫出血泪来来。
妇人浑身抖若善康,死死闭着眼睛,准备等死。
死生一线之间,那汉子一时不察踩上了一根柴火棍,失足直跌至妇人身前。那女人惊得浑身一凛,操起一根柴禾照着汉子后脑猛力一棍下去,便捣衣似地停不下来。
汉子极快地抽搐两下,终于不动了。
妇人跌跌撞撞地跑起来,被灶膛里的半露的柴火绊倒。当她近乎匍匐着爬出房门时,火,燃起来了。
何晓妹,弑夫,纵火。燃十七户,伤数十,罪无可赦。
林西贝捂着嘴一口气跑到藏书阁,这会儿程越正在整理名册,新来的囚魂信息每日都需要登记入册,是项丝毫马虎不得的活计。
她两手撑住石几,粗喘几口道:随便你派什么活给我都行,不点卯了。还在沉浸式对名册的程越迷迷蒙蒙地抬起大脑壳。就对上了林西贝那张焦急的脸。
让姚鑫去行不行,点卯我反正不行!
程越没马上回答她,伸出夹着毛笔的那只手示意她坐下说话。林西贝坐下来,看程越不紧不慢地落下最后一笔,又将笔放回笔架,觉得他身上那股子文气越发浓郁了。
花大人何以如此大反应?程越跟老大夫问诊一样循循善诱。林西贝却不愿意说太多前因后果,只一个劲重复自己的诉求,再不去点卯。
程越碧绿的指腹轻拂过纸面,墨迹已经干透。才将名册合拢,无波无澜地看着她问:可是觉得她们可怜?
这话若是别人问,林西贝可能真的会思索一番再给出答案。可问话的是程越,从执法者的口中听到。她只觉得愤怒,她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我不是,算了。我不知道。
索性破罐子破摔。她就是个外来客,又能做得了什么。
第六十二章
林西贝以为他接下来要跟她普及关于那些她眼中的可怜人到底有多不值得可怜,但是他却另起了话头。
程越做个请的手势,问林西贝:花大人手中名册能否给下官看看?语气平和有礼地紧。
接过名册,翻开。就停在第一页。大人应该是见过秀英了。可知她犯了何事?林西贝摇头,这话直戳在她心上。
有关这只产鬼的种种都着实让人好奇。
她本是昊天殿里的一命侍奉仙娥。被贬才下凡的
秀英是仙娥辗转人间的第三世。也是唯一活过二十岁的一次。本家姓朱,其父朱贵以贩牲口为生,干顶下贱的活计。跟牲口混久了,性格也老好人一样,从不发火。
乡里几个浪荡子每每见着一身脏污的朱贵牵牛马来了,总恶声恶气地捏鼻子嫌臭。便给朱贵扣了屎蛋这么个恶名。这样叫着他都不还口,大家便都叫他朱屎蛋。
可就这么个任人欺辱的屎蛋,偏偏生了个貌美如花的女儿。秀英伶俐乖巧,还是个管家的好手。她亲娘去得早,很小便学会给父亲浆洗缝补污衣。从不抱怨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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