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的感觉很不好,雪里赶紧跑回去找妈妈,大人们赶到时,春信刚被西装男塞进轿车里。
后来妈妈报警,春信被爷爷奶奶接走,尹愿昌跑了,没找到。那之后他音讯全无,过了五六年,才得知死讯。醉倒在雪地里,冻死的。
也许是良心未泯,也许只是巧合,尹愿昌给春信找的家庭其实都还不错,无论是榕县的郑家还是南洲的西装男,不说条件如何,起码他们是真的想要个孩子。
那之后雪里也常常在想,如果她当时没有多管闲事,尹春信的人生,也许会有新的可能。
还会比现在更糟吗?
父女战火升级,春信偷拿了奶奶几根针,砸碎一小截一小截插进尹愿昌鞋垫里,在他衣服里洒碎玻璃渣,水杯里放鼻涕虫。
尹愿昌发现后也不吭声,晚上等她睡着了,进屋来扇她巴掌。雪里睡在外侧,警觉睁开眼睛,抬手就往他脸上挠。
怕吵醒爷爷奶奶,尹愿昌得逞就走,绝不恋战,春信坐在床上,捂着脸,抿紧嘴巴,思考明天该怎么报复回去。
两个人趁爷爷奶奶不在家的时候打架,雪里也跟着上,小孩打架不要命,春信咬住他手腕,下了死力气,势要咬下一块肉,雪里在后面用火钩子乱抽。
尹愿昌掐住她脖子,春信松了嘴,被用力推到身后的方柜上,啪一声脆响,爷爷的酒罐子碎了。
空气安静两秒,尹愿昌捂着血肉模糊的手腕,刚要操东西打人,门锁响了。
爷爷奶奶站在卧室门口,呆立几秒钟,奶奶二话没说,收起春信的书包、衣服,连带着尹愿昌的,一起丢出家门。
是他先欺负我的!是他先欺负我的!
春信抱着门大哭,奶奶板着脸一根根掰开她手指,用力往前搡去,春信跌倒在地,门被用力砸上。
爷爷靠在沙发上,按着胸口大喘气,奶奶气晕了头,在客厅转来转去,嘴上不停恶毒地咒骂。
雪里忽然能理解她,摊上这么个儿子,换谁都得疯。
雪里打开房门跑出去,看见春信被尹愿昌拖着往前走,她起先还哭了两嗓子,过了小区的大铁门,回头看了一眼,爷爷奶奶并没有追来。
知道自己又被不要了,她忽然安静下来,回头喊了声冬冬,泪眼中满是绝望。
眼泪无声布满面颊,雪里看着她,越来越远。
路口的香樟树旁,遇见下班回来的蒋梦妍,她看看雪里,又看看已远去的尹愿昌和春信,怎么了?
春信爸爸暑假带她去南洲玩。雪里望着已经空荡荡的街口,又补充一句,我舍不得她。
这样啊。蒋梦妍上班忙,对尹家的事知道得并不多。
她蹲下身,擦干女儿脸上的眼泪,好了,别难过。
打铁要趁热,蒋梦妍也有自己的心事,牵起雪里的手,试探问:那你想去南洲吗?妈妈过两天也带你去好不好?
雪里牵动嘴角,努力挤出个天真的笑模样,好。
第18章
榕县到南洲市,大巴车四小时车程,春信坐在车后座,淋雨的小猫一样蜷成团,不时抽抽两下,打个哭嗝。
前路未卜,她尚且年幼,懵懵懂懂,只知道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爷爷奶奶了,也见不到冬冬了。
想到这里,便是止不住的伤心,眼泪再一次涌出,静静淌过面颊。
脸也哭得好疼,流泪时刺痛感强烈,鼻头被袖子擦得渗了血。
匆匆忙忙的,很多离不开的小东西都来不及带,那本夹了许多干花的词典、表姐淘汰的一条还算新的长裤、捡到的有香味的橡皮、冬冬送的中华铅笔
全部都是她的宝贝呀。
尹愿昌在邻座闭目养神,春信动作很轻地翻着书包,被赶出家门时,尹愿昌将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塞进她的书包里,里面装得满满登登。
春信一件一件翻出来,放在身侧的空位上,其中竟然还有尹愿昌的两双袜子和一件薄外套。
后脑勺保持不动,春信眼珠斜过去,又快速转回来,长长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慢慢地把他的东西扔到地上,绷紧脚尖赶到车座底下。
书包里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课本和作业,但在最底层,竟然还有一块巧克力!
春信把巧克力攥在手心里,又攥着揣进裤兜。
后半程她什么也不知道了,晕车晕得死去活来,之后几经辗转来到了什么地方,房间里是一张挨着一张的高低床,穿着统一工作服的男人们在身边走来走去。
这是氧气厂的员工宿舍,炸毛的睡眼惺忪的小狮子坐在床边,两条小短腿没精打采耷拉着。
有大人跟尹愿昌说话,还有人过来逗她,春信刚被领回家的小猫一样,怯怯缩在角落,应激地绷紧身体。
尹愿昌去上班时,春信走出房间,在员工宿舍附近的花坛和鱼池边游荡,附近家属楼里的小孩结伴大叫着跑来跑去,春信很快加入他们,两三天时间,她就彻底融入了这里的小圈子,摸清楚周边地形。
女工宿舍的姐姐们很喜欢她,傍晚时分,尹愿昌下工时,有人牵着春信来跟他打招呼,晚上我们带她出去玩一会儿,好不好?
他警惕抬头,一双眼阴鸷斜来,去哪里?
对方爽朗大笑,去夜市玩啊,还能去哪里。
春信早忘了离家的不愉快,夜市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呀,听起来好神秘。
夜市好好玩,好多人,好多好吃的,食物厚重的香气弥漫,姐姐们给她买了羊肉串,春信第一次吃烧烤,吃得很慢,咀嚼时低头认真观察羊肉的形状和颜色。
我要记住这个肉的样子。春信自言自语。
有一条乌黑粗辫子,名叫英英的姐姐低头用手绢为她擦拭嘴角的油渍,捏捏她的脸颊,记住了之后呢?
以后带爷爷奶奶吃,带冬冬吃。忽然又想到什么,补充说:羊肉是发物吧?我爷爷不能吃。她细数,我爷爷不可以吃鸡和鱼,还有虾,牛肉羊肉也不吃,这些都是发物。
你还知道什么叫发物呀。
什么是发物,春信哪懂啊,反正爷爷都不能吃就对了,大人们唠叨来唠叨去,她都听了一百遍,想不记住都难。
那冬冬呢?
冬冬可以吃,她是我的好朋友。
那天因为盯肉太过专注,回去的路上,下台阶时跌倒了,本来没哭,看到肉串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几圈裹满一层灰,春信哇的一声哭了。
距离夜市已经很远,姐姐们为了哄她,给她买了辆屁股后面一拉绳就会跑的小摩托车。
春信还是舍不得肉串,捡起来带走,说要拿去喂门卫大爷养的白色土狗。
进门时没看见大白,回到宿舍把肉串放在桌上,春信洗脸回来就发现不见了,只有尹愿昌在那抹嘴。
她背地里翻了个白眼,后来又被姐姐们接走了,说小女孩睡在男生宿舍不好。
春信不懂这些,只感觉来到了天堂,到处都是香香的。姐姐们把她洗得干干净净,像面团一样揉来揉去。
天气越来越热,大雨后还是一样的闷,春信早上去找家属楼的小伙伴们玩,发现大家已经聚在池塘边,她走过去伸长脖子一看,鱼塘里的锦鲤全死了!漂在水面上,翻白肚。
太热了。门卫大爷说着,用长杆的大网一条条捞出来。
到处都是死鱼的腥臭味,春信捂住鼻子赶紧跑。
锦鲤之死成了未解之谜,孩子们怎么也想不明白,鱼怎么就死了,这事最后也没讨论出个结果,英英姐下工回来喊,来个最小最小的小孩!
大家一窝蜂围上去,怎么了怎么了!
看热闹都少不了春信的,她跟着喊,英英姐人群中点了春信,牵着她往前走,后面一大串小孩跟着。
来到一间废厂房前,英英姐说里面有几只小狗崽子,狗妈妈被打死了,她要用五块钱买个小孩进去,帮忙把狗崽子抱出来。
门卫大爷站在铁门口抹眼泪,被打死的狗妈妈就是他的大白。
锈迹斑斑的大铁门下,缝隙极窄,英英姐在地上铺了张干净的废纸壳,叫大家去试。
春信趴到地上,脑袋在洞口调整了几下角度,脑袋进去后,身子很容易就进去了。
厂房里黑乎乎,只有头顶几处破洞投进来的白色光柱,里面各种奇形怪状的机器、废品,春信撒丫子到处跑,没找到狗崽子,反倒像寻宝那样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十根黑黢黢的手指头四处挖掘宝藏。
忽然耳边听见呜呜两声动静,她从杂物堆里抬起头,高高竖起耳朵,锁定一个方向后,嗖一下窜出去。
在厂房深处,靠墙的一条排水沟下,春信找出来三只小狗崽。
白色的,毛乎乎,暖烘烘,她一只只抱出来,放在刚才找到的一个废纸箱里,免得它们又跑丢。有一只受了惊,往深处跑去,春信撅着屁股在拥挤的沟渠里艰难挪动。
一丝光也瞧不见了,仅有小狗微弱的呜咽声,鼻腔里布满灰尘,痒痒的。
好不容易摸到它,搂在怀里,糟了,水渠四通八达,她迷路了。
接连三次碰壁,春信开始着急了,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四处爬来爬去,就是找不到出口,越着急心越乱,小狗都吓坏了,缩在她怀里一动不动。
心砰砰跳,春信一只手抱着小狗,一只手撑着地,膝盖磨得青痛,手心里镶得全是小石子。
忽然急促脚步声起,有人用木棍敲击着头顶的水泥板,大喊:春春!你在哪里!
啊春信大叫,冬冬!
是冬冬!是冬冬的声音!
她哇的一声哭出来,冬冬,是不是你来救我了!
第19章
雪里用木棍敲击水泥板,引导春信走出沟渠,快到出口的时候,雪里趴下去,伸出手,把春信牵出来。
两个小孩紧紧拥抱在一起,春信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喊,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雪里抱着她,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小狗被挤在中间,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外面大人们都急坏了,从旧厂房里出来,英英姐带着春信去洗澡,换了干净衣裳,多给了她五块钱,全是五毛五毛崭新的钞票,说是发工资发的零钱。
拿着钱,春信牵着雪里,准备去小卖店搓一顿,英英姐叮嘱,今天这件事不要告诉你爸爸好不好?
雪里一听就知道,这是怕被讹上,都知道她爸是什么德行。
春信三指并拢指天,保证不告诉!
冬冬来了,春信高兴坏了,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雪里说:是跟我妈一起来的
春信都没细听,反正看见冬冬就高兴,拍拍裤兜子,走,我请你吃东西。
雪里没让她花钱,还是我请你吧,你的钱攒着,等我生日的时候,买礼物送我好不好?
春信一听,有道理,那你的生日是哪天?
十二月三十一。
在冬天呀,怪不得你的小名叫冬冬。
随即她很苦恼,我不知道我的生日到底是哪天。
春信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奶奶说是三月一号,大姑姑说是三月四号,没个准。
前世她曾有机会见到一次妈妈,那时候妈妈已经有了新的家庭,有了儿女。问及生日,她回忆很久,也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时间。
连她亲妈都记不清她是哪天出生的。
他们离婚的时候把结婚证、婚纱照、孩子的出生证等等,一把火全烧了。导致春信此后当了十几年黑人,自尊备受打击。
她没户口,当然不能去公立学校读书,子弟校学费贵,爷爷家也紧张。
所有的所有,都是有因果的。
春信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叫春莱,离婚时候一家一个,尹愿昌去看孩子,带她去集市,回来就把春莱弄没了。
到底是人多走散了,还是被卖掉了,只有他自己清楚。
妈妈坚信是被他卖掉了,把春信抢走,后来结识了新人,又把她还来。
春信像皮球一样在妈妈、爸爸和奶奶之间踢来踢去。
到这辈子,她还是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太阳好大,雪里买了冻得硬邦邦的冰可乐,俩小孩坐在树荫下,四只小手抓着瓶身,暖化一点就啜一口。
河沟里的水被晒得暖暖的,小蝌蚪黑色的一片,团在树荫下睡觉,春信涮干净可乐瓶,脚步很轻地走过去,伸手捞了一捧,灌进瓶子里,再灌些清澈的河水。
后来雪里找来一个大玻璃瓶,小蝌蚪养在里面,春信从氧气厂卫生院里捡来废针管,去各种水塘里找孑孓,用针管吸上来,又打进玻璃瓶里,喂蝌蚪。
雪里来了,春信就不跟别的小孩玩了,带着她把氧气厂里里外外全部转了个遍。
雪里未来的便宜爸爸就在氧气厂当厂长,姓赵,人高瘦,穿一身黑西装,带金丝边眼睛,挺有那斯文败类的气质,但其实人很不错。
上辈子蒋梦妍的好姻缘就是被她搅黄的,有机会重来,雪里已经不会吃饱了撑的管老妈谈不谈恋爱。
雪里跟妈妈一起住在赵厂长家,他也三十好几了,离异多年,没有小孩,不知道怎么哄小孩高兴,每天雪里出门要去找春信玩的时候,他提前在门口等着,给她五块钱。
雪里来者不拒,两块钱用来请春信吃零食,剩下的攒着,放在一只干净袜子里,每天都带在身上。
春信就是在这个暑假被卖的,具体是哪天已经不记得,雪里很怕错过,每天一起床就去找她,天黑了才回来,暑假作业一个字没写。
天太热了,水泥地上能摊鸡蛋,只有小孩不怕热,蝌蚪死了几只,剩下两只大的,开始长后腿。
一直不下雨,好多地方的水都被晒干了,找不到孑孓,春信开始爬树捕蝉,抓到以后弄得稀巴烂,喂她的蝌蚪。
傍晚时蝉叫得最厉害,春信在食堂吃过饭,又要举着她的塑料袋小网去捕蝉,雪里寸步不离跟着。
该来的终于来了,还没走出食堂大门,尹愿昌扯着春信胳膊把她拖走。
春信已经习惯他的不打招呼和粗暴,只是回头不住跟雪里摇手,冬冬拜拜,明天我来找你。
雪里面无表情站在原地,等拐角处看不见人影了,突然撒蹄子疯跑。
她绕远路,跑了一大圈绕到家属楼外,虽然常跟着春信四处乱窜,却从来没上过树,下过河,总是很矜持,这时皮球一样就弹上去了,自己也是十分震惊。
趴在树上隐蔽好自己,雪里果然很快看见春信背着自己的小书包,被尹愿昌带着在家属楼外的乒乓球桌边和一名西装男见面。
她从头到脚仔细观察那名西装男,又看他停在不远处的破桑塔纳。
雪里不太会辨别这个年代的大人,不知道他那身西装和那破车值多少钱,他的脸上也没有写我是好人或我是坏人的大字。
再看看吧。
西装男带了玩具和零食,春信起先还忍着不吃,那个男人把包装袋撕开放进她手里,她实在忍不住了,跳到乒乓球桌上坐着,晃着小脚开开心心吃起来。
尹愿昌说要带她出去玩才把她哄来的,这时一拍脑门,忘了拿身份证,你在这里等我,回来跟叔叔一起走。
春信跳下地要跟他一起去,西装男拉住她,你爸爸拿身份证,你就在这等他嘛,跑来跑去多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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