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里给她买了冰棍,小草莓,一袋里面有七个不同颜色的,两个人分着吃,剩最后一个你咬一半,我咬一半。
春信吃东西很香,小猫一样,冰棍上剩点甜水水都被她啜干净,吃完嘴唇艳红,水嘟嘟,可爱极了。
两个人手拉手回家,屋门敞着,春信奔进去,抱起自己的大茶缸,猛喝了大半。
雪里进屋放了书包,去卫生间和春信拧了毛巾擦脸时,才看见坐在客厅沙发上高瘦的黑衣男人。
她四岁提个破篮子被丢到153,今年下学期就要升二年级,四五年没见过爸爸,当然是认不出的。但潜意识知道,这个男人身份不一般。
这是你爹。爷爷端个菜盆从后院进来。
半盆子初长成的嫩豆角,春信盼了好久,怎么也没想到是为了招待这位客人。
儿子再怎么不孝,回来了,做父母的总不能把他关在门外。
你不叫爹啊?爷爷拧开水龙头洗豆角。
春信不答话,把水缸灌满,回到房间去。
雪里坐在她身边,我们写作业。
楼房坐北朝南,又建在半山上,小卧室背阴,夏天屋里很凉快,春信点点头,脸蛋上热红很快褪去。
手指有点麻麻的,机械在田字格上写下今天新学的汉字,身后脚步声起,春信防备弓起脊背,低下头,手臂护住作业本,把自己藏起来。
尹春信,你没长嘴,不会喊人啊?
雪里回头,男人靠着门框,身材瘦高,大热天还穿一身黑毛衣黑裤子,双颊和眼窝凹陷,头发浓密黑直。
春信长得跟他一点不像,她像妈妈,头发卷卷,脸蛋圆圆。
她妈妈是个小个子,雪里印象里那是个很厉害的女人,瞪圆一双眼能跟春信她奶、她爸对骂三小时。
吵架最厉害的时候,春信妈妈拿根竹竿从外面把家里的窗户全捅个稀巴烂。蒋梦妍说的。
蒋梦妍还说,她试图效仿,再抬头看看康城冬冬爸爸家那窝傻大个,还是算了。
春信不想叫人,视尹愿昌为无物,可她终究是个小孩子,对大人仍抱有天真的期待。
爸爸回来了,以后是不是都有爸爸了?他不走了吗?妈妈还会回来吗?
那以后谁还敢说她没爹没妈,就可以很凶地怼回去了。
孩子就是这样,无论大人对她做过再多过分、不可理喻的事情,她依旧纯洁无瑕,愿意给他们机会,只需一句以后不会再抛弃你的承诺。
何须多言?一袋糖果,一件新衣,便能将孩子的心轻易俘获。爱与信任如此廉价,他们却吝啬付出。哪怕只是一句随口的问候。
这世上好人很多,坏人也不少,爱很多,恨也一样。
夜里,躺在大木床上,刚洗完澡,头发还带点潮湿的水汽,春信靠在雪里肩膀,忍不住问:那个人睡在客厅,他应该不冷吧?
他当然不冷,他这种人,死了才是造福社会。
这几天出汗多,春信贪凉吹多了电风扇,有点感冒,晚饭时尹愿昌说明天要带她去医院看病。
如果没记错的话,尹愿昌其实是带她去了一户郑姓人家,那家两口子结婚五六年没小孩,后来过继了亲戚家一个女孩。
郑家夫妻常牵着那女孩从窗前走过,周末在楼下教她学自行车。她从小病弱,头发稀少泛黄,是被不要的小孩,后来也长成一个漂亮大姑娘。
雪里摸到春信潮湿的发尾,在指尖绕了两个圈,你明天要跟他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我很难受,几乎每一章,写到末尾时,眼热鼻酸。
小说是美好的,可幸还有这样一个神奇梦幻的地方,可供我们填补所有遗憾,在白天睡着。
第16章
早上十点,尹愿昌带着春信出门,说要带她去医院看病。
这属实有点小题大做,家里那么多药,每次春信稍微出现感冒的预兆,奶奶二话不说先给她喂四片穿心莲。
要是好不了,第二天吃五片,第三天六片,逐日递增。
春信最多一次吃到九片。
现在爷爷的退休金还很低,奶奶不是职工,而穿心莲很便宜,几块钱一大袋,一袋100粒,全家感冒都吃穿心莲,一包够一个季度。
子弟校是私立学校,学杂费高,奶奶又不放心把春信送到外面去,各处都是能省就省。
现在春信爸爸回来了,出门时奶奶托付:你顺便带她做几个检查,前几天说肚子疼,可能是长蛔虫了,去开点药回来。
尹愿昌大言不惭:那肯定嘛,我是她爸爸,我不关心她谁关心她。
奶奶只是冷笑,我不管你这些,回来我要看到医院的挂号单。
爷爷开始穿外套,我和你们一道,送你们到医院,你这么多年没回来,怕是找不到。
春信早就迫不及待了,她很少离开153队,平时都在小区里玩,也没有跟爷爷奶奶之外的人出去过。
今天爸爸要她出去看病,虽然她坚信自己没病,可那是跟爸爸一起出去耶!
她又激动又忐忑,起床后换了干净衣服,用沾水的梳子努力把蓬松的卷毛理顺,鞋帮子也刷得干干净净。
她出门时可开心了,忍着别扭叫了声爸爸,站着门口招手,奶奶拜拜,冬冬拜拜。
雪里点点头,没说话,等他们走了,上楼回来一趟跟奶奶说:我妈让我去她单位送个东西。
奶奶不放心,你一个人去啊?我送你去嘛。
雪里摇头,我找得到,我经常去的。
她脸上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表情,大人眼里这是稳重的表现,不喜形于色。
春信家尤其钟爱面瘫脸,她表姐,楼上雪里,都是大人喜欢的讷语。
爷爷亲自送他们到较近的中医院,看着尹愿昌带着春信进去挂号才离开,雪里随后而至,揣着手躲在角落暗中观察。
奶奶要看票,尹愿昌没办法,还是花钱做了几个检查,买了打虫药。春信跟在他身边,从始至终他都没牵过她,也没说给她买点零食。
从医院出来,尹愿昌接了几个电话,准备回153,雪里远远跟着,看春信停在路边超市门口,指了下摇摇车,想玩的意思。
尹愿昌推了她一把,直接提着她后衣领走了,拎个小猫仔一样。
他们果然去了郑家。
这次成不了,郑家也不傻,爷爷奶奶肯定不同意,几万块钱给出去,到时候孩子又被要走,怎么算?
雪里抱着手靠在楼下煤棚边等,过了半小时,春信蹦蹦跳跳下楼,一眼就看到她,飞扑过去,冬冬!
三个大人跟在后面,脸色一时很难看。
雪里假装不知,我去找我妈妈,回来看到你爸爸带你去郑阿姨家玩了,我就在这里等你一起回家。
冬冬你太好了!我今天好开心!我们回家玩吧,我给你捉蜻蜓!
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雪里问她:在郑阿姨家,你在做什么?
春信在杂物堆里翻出两根细铁丝,给塑料袋穿孔,准备做一个捕蜻蜓的小网。
她家好多娃娃和玩具,跟你房间里的一样,有一个特别大,跟我一样大!他们在客厅里面说话,我在里面玩,还有糖果,有饼干。
说到这里,她想起来,裤兜里摸出来两包果丹皮,我给你带的,嘿嘿,郑阿姨说随便吃。
郑家确实很想要个孩子,且只要女孩,早早就布置好房间。
对春信也是有想法的,当然顾虑更多,爷爷奶奶是决计不同意的,别说还有个厉害的校长姑姑。这事犯法。
尹愿昌拿孩子当什么呢?就跟那流浪的小猫小狗似的,只看见毛孩子被养得油光水滑,聪明可爱的样子,它躺路边要死不活、满身血和疮的时候没想过捡。
这还是他自己的孩子。
雪里想起件事,很久很久以前,春信跟她说过。
时间大概就是从前的现在,电视广告里三代人阖家亲大团圆的场面,有个梳羊角辫穿大红裙的小女孩,蹦蹦跳跳来到父母身边,亲密依偎在大人怀里。
挺好的氛围,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昏暗环境里唯一的光源,肮脏和不堪被高饱和画面、欢快的音乐、虚伪刻意的笑掩盖。
春信指着电视,当时说了什么自己也不记得,总之就是很羡慕,也想被这么抱一下,被摸摸头。
她投去期待的目光,尹愿昌说:你看看别人,你再看看你,你配吗。
你配吗?
我真是个傻逼,我为什么要说这种话,自取其辱,什么叫我配吗?他自己什么样子?他配吗?
小时候不明白,长大之后的某天,突然想起这件事,莫名气个半死。
不是我不够好,是他不配。
当天晚上,晚饭后一家人坐在电视前,场景重现。
广告放第一遍时,春信眼睛瞪得大大圆圆,目不转睛看着电视里的小女孩。十几秒广告结束,她腰背慢慢松弛下去,思维发散,眼神开始乱飘。
摸清楚规律,等到电视剧第一遍开始插播广告时,她站起来,假装去喝水,提前到尹愿昌身边站着。
音乐声起,她挺直后背,小脸迎着光,大眼睛亮晶晶。
结束倒数五秒时,她鼓足勇气,忍着想钻到地缝里的羞怯,两根手指拽了拽尹愿昌的衣袖,另一只手低低地指,爸爸,你看电视里那个爸爸。
抱抱我吧,夸夸我吧,或者摸摸我的头,像电视里那个爸爸那样。
尹愿昌用一种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她,光影浮动、扭曲,如毒蛇吐信散发森森寒意,字字残忍带血。
你配吗?
有两三秒的震惊、不可置信,她眼眶迅速蓄满泪水,抿紧嘴巴,一步一步走回房间。
雪里目睹这一切,她盯着尹愿昌静静看了会儿,什么也没说。他无可救药,说什么都是浪费口舌。
爷爷奶奶也没说话,直到两个孩子都回到房间关上了门,才听见爷爷隐隐约约说:那是你姑娘啊,你说的什么畜生话?
木床边,春信已经哭成泪人,雪里走过去,抱住他,她抬起头,深深皱着眉头,唇角狠耷拉着,努力压抑自己的哭声。
冬冬,我是不是真的,特别不好,所以大家都不喜欢我
雪里心都要碎了。
不是的,春信特别好,春信是最棒的。是他的问题,他不是好人,他老婆都不要他了,他是拿你出气,他恨你。
春信不懂,他老婆为什么不要他,是因为我吗?所以才都不要我?
不是的,不是的雪里紧紧抱住她,眼泪一颗颗流,心痛如绞。
春信啊,春信。
我该怎么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第17章
雪里坐在床边,春信侧躺着,勾着她手指看着前方的某处。
以前没人哄她的时候,她就呆呆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默默淌会儿眼泪,消化情绪,随便找点什么好玩的事转移注意力。
雪里弯腰,摸摸她的脸蛋,春信抱住她手臂,幸好我还有你。
奇迹只会降临一次,重生的代价啊,她苦痛的人生才起了个头。
长大就好了。雪里只能这样安慰她。
我想明天就长大,可不可以?春信握紧她的手,往怀里带了带,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想明天就长大
会长大的,我陪着你。
能一直陪着吗?
一直陪着。
她哭累了,缩在墙角很快就睡着,雪里扯了被子给她盖住,在她身边躺下。
第二天早上,春信已经没事人一样,吃过早饭就去院子里抓蜻蜓。
没有人生来强大,都是在一次次的磋磨中变得麻木。
院墙两侧钉铁锭,中间拉一条废电线,用来晾衣服,豆藤爬了一半,常有蜻蜓立上头。
春信举着塑料袋做的小网,缓缓逼近,迅捷出手,蜻蜓扑棱着翅膀乱撞,她手飞快伸进去捉住翅膀,走到小板凳边坐下,把事先就打死的苍蝇喂到它嘴边,来,吃吧。
蜻蜓两只前足抱着虫子,小嘴开合,吃得可欢了,吃完还搓手、洗脸。
慈母春信又给它拍死一只回来,吃。
人家不要了,给推开,扔地上,春信嘿一声,你咋还不领情呢。
雪里说:吃饱了,再吃撑死了。
怎么会呢?春信想不明白,我吃饱了,都还能再吃一碗。
雪里:你是你。
蜻蜓是益虫,是好的,吃饱了,就飞飞吧。她松开手,放它自由。
尹愿昌一直在家里住到暑假,刚回来那两天给了奶奶三千块钱,后来说给春信看病,要去几百。说找老同学吃饭,给春信安排初中的学校,又要去几百。
奶奶给他惹毛了,拿着存折去银行取钱,把钱全还给他。
才上小学一年级,下半年才上二年级,你给她安排初中的学校?小癞癞不需要你安排,她就算考不上也有她姑姑安排,不需要你。
其实他就是拿钱去买酒了,爷爷奶奶也不是天天都在家里守着,出去买菜遛弯,他就在家偷喝酒,爷爷泡的几坛子果酒药酒全让他偷喝完。
春信也挨骂,又说起她偷菜那事,说真不愧是小二狗生的,就喜欢搞这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
春信也烦死他,连累我挨骂。偷菜那事好不容易过去,现在她天天挨骂!天天挨骂!
他在家,春信大姑姑都不过来了,怕被讹上。早些年姐姐妹妹的钱全被他骗光,甚至骗到奶奶娘家的亲戚去,爷爷一时心软,想着春信也好几年也没见过爹,放他进来,现在撵不走了。
春信在院子里玩,他喝得半醉不醉,走过去,一脚踹在她后背,她重心不稳,手臂划拉两下,还是一脑袋栽进地里去。
小蒜苗压倒一片,春信爬起来,眼睛都气红了,你神经病啊!
尹愿昌吊儿郎当靠着门框,春信两手握拳,眼睛通红,恨他恨得要死。雪里听见动静,连忙从卧室出来,把春信拉走。
下午奶奶回来,发现菜被压坏了,春信果然挨骂,雪里为她辩解,但效果微乎其微。
奶奶坐在沙发上,沉默许久,才说:你把她带走吧,我受够了。
这也许只是气话,但正中某人下怀,尹愿昌回来,在家里这么折腾,就是想把春信带走。
在榕县卖不掉,去南洲总卖得掉。
说起来,和春信上辈子真正开始做朋友,其实是在二年级上学期,她们暑假时在南洲结缘。
彼时雪里跟蒋梦妍也去了南洲,她有个要好的朋友在氧气厂当厂长,在那边出差,干脆就在朋友家住下。其实就是她相好的。
好巧不巧,尹愿昌也在氧气厂上班,春信被他带去了。一整个暑假,她们都在那和厂里的孩子一起玩。
某天大家正在花坛鱼池边做小网捞鱼时,春信忽然被尹愿昌叫走,雪里跟她玩得最好,当时心里就觉得很怪,不由自主跟上去。
在氧气厂隔壁的家属楼门口,尹愿昌带着春信和一位外貌三十出头的西装男碰面,那个男人对春信很热情,一直跟她说话,还带了玩具和零食。
雪里远远看着,心中怪异的感觉更甚,果然不一会儿,尹愿昌就借故离开了,春信也想走,但被那个男人拉着,哄着,走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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