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愿心有一句话没说错,她就不该回来,尹家早就没她的位置了。
如果说是见奶奶最后一面,那现在见到了,可以走了。
记得刚离开家那段日子,春信告诉她,在外面虽然过得苦,却一点也不害怕了。
没有人会突然掀开被子往她身上泼水,不会因为一点小错就挨打罚跪,再听不见恶毒的咒骂嘲讽连呼吸都是自由的。
人真的好奇怪,明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愿意报以极大的宽容和耐心,朝夕相处的家人却像势不两立的仇敌。
她宁愿当条流浪狗,走路边遇见好心人还能得根火腿肠吃呢,被铁链子拴在家里指不定哪天就被打死了。
雪里抬起她下巴,春信闭着眼任她摆弄,嘴唇和鼻头都哭得红红。
身上到处都很疼,头皮也疼,但这点小伤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她早就习惯了。
火车驶出隧道,重见光明,春信睁开眼,车窗外是山区独有的风景,是她走不出的山岭,是撞不破的磐石,是粉身碎骨的悬崖峭壁。
从榕县到南洲市四个小时车程,下午她们一分钟没耽搁,雪里手机买了票马上就走了。
晚上八点到南洲,雪里牵着她出站,打个车直接回家。
洗了澡雪里检查她身上,要给她涂药,她缩着肩膀往衣柜里躲。
雪里直起腰,脾气有点上来了,低头看见她光脚站地毯上,坐在衣柜里,头发盖住半张脸,只漏出个尖尖的红鼻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又不忍心发脾气。
那你自己涂,必须要涂的。雪里把药膏递过去,在一边守着。
从小到大都这样,没人疼的小孩不懂爱惜自己,受了伤从来不管。
有一次她调皮被铁器割了手,雪里在班上四处借钱给她付诊所的医药费,她回了家还用塑料袋套着手洗碗,大人看见也不关心。
雪里是疤痕体质,从小妈妈都叮嘱她,不准胡闹,不准受伤。她这种家庭的小孩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有春信家那样的家长。
这世上太多想不明白的事了。
春信自己躲衣柜里擦完药出来,在床边坐着,孩子似驼着背,四肢耷拉着,拽了床头上一个娃娃抱在怀里,跟娃娃脸贴着脸。
雪里在柜子里找衣服,她个子这几年又往上窜了窜,很多衣服没穿几次就短了,都给春信留着,包括那件米白色的毛衣,春信最喜欢的。
找了睡衣,雪里又去摸她的头,她脑袋有块疤不长头发的地方,被扯下来一小撮头发。
我好气。雪里想起当时情景,捏了捏拳头,好想把尹愿心暴打一顿。
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一屁股在床边坐下,春信贴上来抱住她,还带着哭腔,细声细气,你别气。
雪里抻了抻脖子,到底是没推开。
过了半小时,雪里妈妈叫她们出去吃饭。
下午火车上雪里给妈妈打电话说了这事,雪里妈妈晚上有个饭局,寻思正好把两个女孩带上,去吃点东西,换换心情。
春信不想去,她怕生得很,雪里再三承诺,我会一直牵着你,谁找我都不放开,跟我们去吧。
雪里妈妈也劝,去吧,去KTV唱歌,你们年轻人最喜欢的,也顺便认识几个新朋友。
她太胆小了,不想跟雪里分开,又怕给雪里丢人,拽着人家袖子,含含糊糊,那我眼睛肿的。
没事,就说是过敏。雪里妈妈说。
对对对,过敏。
说到过敏,车上雪里又想起一件事,小时候,你有一次漆树过敏,全身长大红疙瘩,你爷爷给你割了一大把韭菜,你举着韭菜来我家,是我用榨汁机给你打碎了敷的,刚才涂药还不让我涂。
春信想起这事,也抿嘴笑了一下,雪里偏头看她,临街的暖橘色光亮照在她脸上,卷发衬得脸蛋小小,像橱窗里的娃娃。
视线落在那颗圆润小巧的唇珠上,雪里想起公园雨夜的那个吻,两人视线交汇,又心照不宣将目光移向车窗外。
正好雪里妈妈接了个电话,话题没再继续。
快到地方,雪里妈妈停车的时候,春信忽然一下靠过来,那你之前说的,一直牵着我,还算数吗?
这小孩黏人得很,雪里仗着个子高胳膊一圈就把她拉到怀里,整个人都压在她身上。
算数,当然算数。
之后她真的走哪牵哪,春信小鹌鹑似缩在她背后,雪里大方娴熟跟妈妈的朋友们打招呼。
吃饭的时候,春信终于知道雪里妈妈带她们出来是什么意思。
包厢里很快又进来两个男孩子,高高瘦瘦的,表情很无奈在桌边坐下,两手揣在衣兜里,歪着脑袋,时不时掏出手机看两眼。
春信闷头吃饭,听见家长们让孩子互相介绍,大概她气质实在是格格不入,又或者是雪里妈妈叮嘱过,聪明人都很默契选择忽略她,留给她一个喘息的空间。
她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没忍住眼泪掉进汤碗里,囫囵大口吞。
旁边坐的男生手指往外一拨,纸巾掉在地上,男生弯腰偏头看了一眼,跟她说话,可以麻烦你帮我捡一下
后半句极小声,鼻涕好吃吗。
春信屁股一出溜就下去了,蹲在桌子底下又哭又笑,擦鼻涕不敢太大声,用了半包纸才擦干净。
经过这事,吃完饭去KTV,春信的紧张感缓解了很多,那个男生不时给她递水,找她说话。
说他跟雪里是一个学校的,说跟雪里早就认识。
他说一句话春信就看一次雪里,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雪里故意离她远远的,目光平常扫过。
春信逮住机会跑过去挨着她坐,雪里很快又借故走开了,春信无所适从,那个男生又来找她,她不知道自己脑补了什么,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嘶吼。
我不会帮你的!
帮我什么?男生大声回。
一曲罢,不等她回复,男生清润带笑的声音在短暂寂静中响起。
我不能是单纯想跟你说话吗。
春信倏地回头,看向雪里。
她低头调试麦克风,学她装聋。
曲终人散,已是天明破晓时。
稀薄金色霞光中,晨雾朦胧,春信站在街口轻声问:你不是说一直牵着我吗。
雪里没回头,停下脚步,手往后伸,好像之前的事都没发生过。
春信揣在衣服口袋里的手指揪着内兜,挣扎两秒,还是忍不住交出去。
拇指摩挲手背细软的皮肤,雪里回头,你觉得那个男生怎么样?是跟我同届的同学,他想要你联系方式。他说你高冷,我说你只是害羞那个男生人不错的,把你托付给他,我也放心。
春信勉强笑一下,挣扎着抽回了手。
我,我得走了,我不能跟你回家了,我得找汤哥去,汤哥是我师父。
雪里从来没有明确表示过拒绝,但有些话不用说得那么清楚。
她其实态度明确,不想失去的是这么多年的友谊,不想接受的是超越友谊的感情。
花开的时候,雪里带她去学校散心,樱花树开得特别好,满树都是粉白的花,她们在树下请路过的同学拍了几张照片。
后来有一张春信单独拍的,作为她的遗照贴在墓碑上,照片上她是笑着的,看不出生活过得有多苦,也想象不到尸体腐烂到哪种程度。
有时候雪里都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还想和春信在一起,又一次次暗示她不可以。
等她终于想通的时候,已经没机会了。
在学校足球场,草地上,雪里曾说过:希望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好。
春信没有回答。
人总是会长大的,不是小时候了,怎么可能会一直一样呢。
雪里知道她是没办法拒绝的,她们从来都那么好,春信离不开她。
她仗着她离不开她,把她拴在身边,饮鸩止渴。她从来不是自由的,只是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
*
关于春信,十年过去,雪里还记得很清楚。
四月清明后,她被尹愿心从家里赶出来,之后她说去跟师父学技术,其实联系方式已经弄丢了,找不到了,她也不想再找了。
她在南大后面租了个房子,整天画画,也不出门。
九月底,尹奶奶胃癌离世。
她没回去,出来见一面又走了。
期间有电话联络,但总是说不上几句。
平安夜最后一通电话,来年三月,是她的死讯。
妈妈说:尹家的人都不惜命。尹奶奶嫌去医院麻烦,受罪,不愿意治,死了。春信年纪轻轻的,本来都逃出来了,以后也能好好的,又到底是为什么?有什么难处不能来找我们吗?
到底是为什么。
是她把她推开的。
她其实天性乐观,最擅长苦中作乐,可这日子过得,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尹家人都不惜命,春信爸爸酗酒醉死在雪地里,奶奶癌症硬生生拖到晚期,她自己最常说的话也是活着没盼头,死了拉倒。
十年了。
尹春信死了十年了。
雪里一天都没有忘记过她,她越来越想她,想得快疯了。
人到了这种年纪,后半生几乎是可以一眼望到头。
一个人工作,吃饭,休息如此循环往复,枯燥乏味。没有春信,生活中一切喜怒哀乐都无人诉说。
活着真是没盼头。
她终于知道什么是没盼头。
在出租屋里洗了个冷水澡,雪里哆哆嗦嗦穿上衣服,带走柜子里的画和玩具小熊,回家。
在车上她脑子就不清楚,到家踢了鞋子扔了包开始说胡话。
我房子,全款买的,你看,阳台好大,你没住过。
有地暖,冬天一点不冷,地面都是热的,知道吗?
卫生间里,还有浴缸,可以泡澡
我有钱,天天带你,下馆子,吃不完的好吃的。
尹春信,你他妈的,你死了,你什么都享受不到
她颠颠倒倒在房间和客厅之间走来走去,开门关门,神经质挠头,你在哪呢?
卧室里和春信的合照倒扣在桌面上,雪里一把捞过来,摸着照片躺在床上开始流眼泪。
夜晚的城市天空是红色,雪里发起高烧,她妈妈不放心,电话打不通连夜开车过来,第一时间给她喂了退烧药,又用酒精擦身体。
她烧得迷迷糊糊,脸上脖子上一片红,望着天花板徒劳伸出手,低泣着呼喊
对不起,我想你。
春信,我错了,我想你,我喜欢你
我一直都喜欢你,你回来吧。
第6章
楼下有小孩在哭,高声尖叫着我不要读书
这哭声太熟悉,雪里睡梦中挣扎着想起身,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春信肯定又挨打了。
这家人真是见了鬼了,孩子这么大了还要打、还要打。
她没看见她,却满脑子都是她的样子,要么就死咬嘴唇眼神怨恨而屈辱,要么就咧着嘴嗷嗷大哭,或是蜷起手脚埋着脑袋默默低泣。
咒语幽吟般的哭声在脑海深处不住回响,这哭声曾伴随她一整个童年,雪里满心焦急,却似身陷泥沼,怎么也醒不过来。
她忍不住大声喊:你跑啊!
我要告你们打孩子犯法,雪大律师满世界找纸,我要写诉状,我要报警,我要告你们
温暖柔软的触感覆盖在额头,女人悠远空灵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冬冬,你要告谁呀,谁欺负你啦?
如从万里高空急速坠落,身体失重感倏地袭来,雪里惊醒,眼前一片血红。
冬冬,是不是做噩梦了?快起床啦,今天要上学呢。
艰难睁开涩重的眼皮,眼前又蒙上一层耀眼的金色,雪里眨眨眼,视线渐渐清明,光芒散去,女人年轻温柔的脸庞映在她漆黑明亮的瞳孔。
妈妈?
这熟悉的眉眼,是妈妈,又不像妈妈。
妈妈。
是妈妈,妈妈变得好年轻,是照片上的妈妈。
雪里被拉起来套上衣服,妈妈麻利给她梳了个双马尾,一左一右团两个坨坨,再套上粉红色的花发圈,她迷迷瞪瞪被牵着进了卫生间,手里塞进来水杯和牙刷。
快点,不然上学要迟到了,你都已经是大孩子了。
脑子还一团浆糊,行动已经不受控制开始刷牙洗脸,擦香香,背上小书包,系上红领巾,妈妈牵着下了楼。
一楼门口的水泥地上,小女娃哭得撕心裂肺,被高瘦的老爷爷连拖带拽用小竹条赶着往前走。
她一路走,一路哭,嘴里含糊着我不要读书,我不要读书
赶孩子的老人无奈朝抱孩子的女人笑一下。
小娃不听话得很。
好好跟她说嘛,孩子还小呢,打坏了。
老人音调陡然拔高,一脚把孩子踹翻了,说不听,犟得很,跟她爹一个德行。
孩子脸着地摔倒,飞快爬起来又要往回跑,被老人一把拽回来,脸上挨了一巴掌,直打得她坐到地上去。
后面又一个奶奶追上,把孩子拉起来,热毛巾糊在脸上,按住后脑勺结结实实搓了两帕,把着她肩膀推到爷爷身边。
去,读书去。
小女娃呜呜两声,抬起头,哭咧着嘴,雾蒙蒙的一双眼望过来。
雪里瞳仁震颤。
春信!尹春信!
她想伸手,双臂却有千斤重,妈妈握紧她手腕,几乎是拖拽着往前走。
心中的震惊无与伦比,她不住地回头,与小小的春信遥遥对望,最终消失在转角。
步行两三分钟就到学校,进了大铁门,周围全是小孩,到处一片鬼哭狼嚎,广播站大喇叭播放《运动员进行曲》,各种声音一股脑灌进耳膜,来不及消化心中的狂喜和震撼。
雪里回头,看见春信也被竹条赶着进了大铁门。
她站在门口好奇往里瞧,鼻涕泡忽大忽小,眼睛钉在小卖铺门口的零食摊子上,不动了。
雪里想叫她,却无法张口,被一双又一双手接过,安排站在小学一年级新入学队伍的末端。
北方丫头来了南方,成了种在萝卜地里的油菜花,细溜溜一长条,老远就看见那个炸毛的花脸小猫也被牵过来,鼻涕擦干净了,站在她这列队伍的第三个。
多少年了,雪里无数次渴望梦到春信,都只能在一扇又一扇的门前徘徊、寻找她。
常常不是在找门就是在找钥匙,好不容易打开,门内赫然一块黑色墓碑,她被吓醒,蒙在被子里止不住流泪。
九月白露,女贞挂果,此时的春信触手可及,雪里反倒不敢轻举妄动。
大人的灵魂被困在小孩子的身体里,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靠近她,无法呼喊出她的名字。
这也许只是梦。
一颗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不安分在眼前晃来晃去,其中有个脑袋格外大,短而蓬松的卷发咋呼着,连头发丝都透着股不服管束劲儿。
之后被老师带着进教室,雪里还是坐在最后一排,小春信站在讲台上,抓了两根粉笔揣进衣兜里,背着小书包绕教室行走一圈,停在她面前,打了个哭嗝。
雪里屁股往里挪,春信挨着她坐下。
你老看我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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