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芬扯着她胳膊把她拽回店里,他跟你说什么?你别忘了是谁收留你,给你吃给你住,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我没去,我没理他。春信脖子一缩就进了厨房,我做饭了。
晚上关了店,趁着天还没黑透,春信回到楼上小窝,刚摆上画架,抬头看见对面楼里,汤一辰在窗口安了三根日光灯管。
她忍不住笑,汤一辰推开窗,张淑芬不舍得给你用电,我舍得,我给你安三根灯管,你跟不跟我走?
春信还是摇头,她都闹不明白他,你到底为啥呀。
她不太敢接受别人的好,她想不通她哪值得。
汤一辰靠着窗框,点了根烟,举起手给她看。
他拿烟的手抖得厉害,跟得了帕金森似的。
我看人眼光准,你以后肯定有出息,别把眼睛弄坏了,我就是没遇上个心疼我的师父。
那你手抖还怎么做图?
他吐出个烟圈,上下嘴皮一碰,觍着个脸不知道啥叫害臊,靠毅力克服。
春信满脸嫌弃,他话锋又一转,所以得找个徒弟继承我的衣钵,多少人想拜我,我都不收,你竟然拒绝。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春信翻了个大白眼。
汤一辰是诚心的,但春信实在没办法,她一个人背着行李偷偷离开家,来南州在汽车站差点给人骗了,是张淑芳救的她,也是张淑芳收留她,带她入行的。
谢谢你。
但除了谢谢,她真的什么也做不了。人不能忘恩负义。
汤一辰叹了口气,慢慢抽完那根烟,转身走了,走时也没关灯。
跟雪里有大半年没联系,这期间春信已经开始做些小图,张淑芳也给她分成。
汤一辰那样的人,不会一直呆在这里,他带着机器准备搬家了,春信站在大门口冲他招手告别,张淑芬坐在掉皮的黑色沙发上抽烟。
货车开到门口,汤一辰摇下车窗,两指夹张纸条递过来,留下了联系方式。
春信回头看了一眼,张淑芬已经不在沙发上,她才举手接过,叠好,小心揣进裤子口袋。
第二天张淑芬早早就来了店里,给春信拿了一千块钱,你走吧,跟汤一辰走,以后好好学。
张淑芳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就是混日子,你还年轻,去跟他学东西吧。
那你呢?春信问。
张淑芬哼了一声,还用你操心?等这片拆了,老娘摇身一变成富婆,早拿钱出去潇洒了。
春信嘴一瘪就要哭,那还挺好。
那肯定好,所以我得赶紧把你打发了,小累赘一个,耽误老娘钓凯子。
春信流着眼泪去厨房给她煮粥,张淑芳还站在外面骂她,以后到外面别傻了吧唧,给人骗,小家子气气的,眼泪多得很,是不是要把我厨房给淹了?
一天就哭哭哭,高兴也哭,不高兴也哭,晦气得很。
你那个朋友不找你,你也别理她了,硬气点。
春信哭得更厉害。
张淑芳拿她无招,端着粥碗,整我是不是,粥齁咸,肯定是你偷偷把眼泪滴进去,一天天就是爱哭,招人烦。
收拾好行李,走的时候,春信没忍住说:芬姐,你跟我奶奶一样。
张淑芬颧骨很高,瞪着眼睛,一脸刻薄相,声音又尖又细,怎么着?
春信提着她给的黑色大皮包,里面装满了书和练习册,用力往肩上一甩。
她也特别爱骂我,但我离开家之后,又想起很多她的好,我可以理解她。其实她很好我谁也不恨,我觉得现在特别好,我会好好活着的,我会回来看你的。
滚滚滚,老娘风华正茂!谁是你奶?!张淑芬提扫帚把她撵出去。
出门的时候风好大,初春时节,香樟树新叶吐露,老叶掉落,铺满了人行道,风一刮漫天飞,春信站在树下使劲挥手。
她穿一件米白色旧毛衣,蓬松卷发被风吹得狂舞。她笑着大步往前走,以为自己从此顺风而行,扶摇直上。
张淑芬远远看着,抹了一把泪,肯定是被你这个瘟神传染了。
汤一辰知道张淑芬肯定会放她走,张淑芬确实也让她走了。
他们都相信,苦难终究远去,她肯定会有光明的未来。
但之后汤一辰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她的电话,忍不住回来找,当然是没找到。
尹春信没活过那年冬天,他们找不到她,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
不过是浮萍落叶,堆积在沟渠腐败,终归于虚无。
第4章
四月清明,雪里跟妈妈回榕县给外公外婆上坟,遇见春信。
153地质队的家属楼建在半山上,也是城中心的位置,但回家要爬个大坡,雪里老远就看见春信在子弟校门口的小卖店买铅笔。
自雨夜一别,她们有快一年没见。
尹春信。
雪里本来想直接过去拍她肩膀,逮住她好好谈一谈,想起她不禁吓,还是远远先喊一嗓子。
她肯定听见了,没回头,扔出去两块钱抓起铅笔低头大步往家走。
小短腿倒腾得还挺快,雪里没追,两手揣兜里,均速前进,唇线抿得直直。
家属楼坐北朝南,四层高,半山上建了好几排,门前是五六米宽的车道,房子对面还盖了一排用来堆杂物的煤棚,上面铺满黑色瓦片。
五栋一楼左手边那户是春信家,楼上是雪里家。
拐个弯的功夫人就不见了,雪里从尹家门口过,尹爷爷养的八哥挂在锈迹斑斑的防盗窗上,看见她扑棱着翅膀喊了一嗓子。
你要着打。
玻璃窗太阳底下反蓝光,不贴近看不清屋里情形,雪里没多停留,上楼回家,进卧室翻出纸笔。
春信在客厅里听见楼上很重的关门声,回头看一眼,爷爷和小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奶奶在主卧休息。
她脚步很轻地打开小卧室连接后院的木门,在杂物堆里找了根木棍,顶开头上的石棉瓦,露出个拳头大的洞。
没过两分钟,一个木糖醇罐子从二楼窗户里用绳子吊下来。
罐子里放了块德芙,还有张纸条。
春信撕开包装纸把巧克力吃了,展开纸条。
叫你两次,不答应。
雪里的字很规范,很好认,钢笔字力透纸背,笔锋凌冽,很有她自己的风格。
春信坐在小板凳上,顺手抽了本书垫着,用刚削好的铅笔给她回信。
楼上雪里躺在床上望着泛黄的天花板发呆,床头拴的绳子上挂了个小铃铛,没等多大一会儿,铃铛响了,她连忙坐起走到窗边把线拉回来,打开罐子。
春信的字也很有自己的风格,是鸡爪子沾了黑泥汤从纸上走过。
啊?你叫我啦,啥时候,我没听见,我手机坏了。
雪里无言一瞬。
你来我家,我们当面说。
不去了,我奶奶病了。
我知道,我听我妈说了。你先上来,我这里还有糖。
木糖醇罐子拉上来两次,都没有新的回复,雪里舌尖舔舔下牙缝,继续写。
还有鸭脖和薯片,买多了,吃不完。
这次放下去不到半分钟铃铛就响起来。
晚上来。
果然还是得下点饵。
手表看一眼时间,三点半,雪里换上鞋准备出门去买鸭脖。
雪里妈妈听见声音打开卧室门走出来,奇怪看了她一眼,你要出去?
计划是今天下午开车回南洲市,雪里说:到时候我自己坐车回去。
你跟春信一起?
雪里迟疑片刻,点点头,我们一起。
也行,你看着她点,尹愿心回来了。尹愿心是春信小姑姑。
尹家三姐妹,春信爸爸排老二,跟妹妹尹愿心关系很差,尹愿心也最看不惯春信。
楼上楼下住着,尹家的事不是秘密,他们从小打孩子也没背着人,四邻都知道。
当天晚上雪里妈妈就开车走了,雪里去逛超市,买了好多零食,回家切了一大盘水果。
春信家两个老人,睡得早。十点半,楼下一点亮也看不到了,雪里推开窗,把椅子搬到窗下面,探身出去看。
这种家属楼一楼都是带院子的,五栋背后还有片坎,三米多高,是一面天然的围墙,两边用空心砖砌墙,一户户隔开,中间是院子。
春信奶奶在院里用砖木搭了个棚堆杂物,上面铺石棉瓦,剩下的空地用来养花种菜。
春信爬墙有一手,两米高的围墙,她顺着坎边粗糙的石头墙就能爬上来,踩着空心砖围墙,顺着石棉瓦的边缘,能直接爬进雪里卧室。
她猫儿似灵敏,学猫叫也逼真,有时候不小心弄出点动静,就停下来,喵喵叫两声才继续爬。
楼下小黑影一个纵身就上了墙,跟电影里的武林高手似的,雪里伸手,春信没接,攀着窗框跳进屋。
我去洗手。
快一年没见,她好像又瘦了,后背两根蝴蝶骨架着外套,细伶伶一个。
雪里去冰箱里给她拿水果,零食在书桌上摆满,春信洗完手回来,舔舔嘴唇在椅子上坐下,脸上才终于有点笑模样。
什么时候回来的。雪里托腮在一旁看她。
很久没说话的嗓子干而哑,春信喝了两口水,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和骨子里对她的依赖,倾吐欲望强烈。
她往椅背上靠了靠,抱着薯片袋子,我遇见一个人,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他技术特别好,他想收我当徒弟,我都要去找他了,行李都收好了,突然接到我爷爷电话,说奶奶病了,让我回家。
老人已经是胃癌晚期了,脾气也是倔得很,家里人多少次要带她去看,她不去,说死了拉倒,硬生生拖到现在,已经没得治。
春信的电话是雪里妈妈给他们的,她站在路边,听见电话里爷爷弱声哀求。
回家吧,你奶奶不行了,你奶奶叫你回家啊,你赶紧回来啊。
回来之后呢,春信姑姑却并不允许她靠近老人床畔,姑姑性格强势,春信爸爸早些年骗过她的钱,她找不到春信爸爸,只能把气撒在春信头上。
春信家里的情况雪里很清楚,春信这个小姑姑对她一直很差,她要是住在家里,春信肯定讨不了好。
那她回来了,你住哪里?沙发?
就下面棚子里,有一张行军床。
冷不冷?也是句废话,棚子四处漏风,阴暗潮湿,能不冷吗。
春信说还好,擦干净手,叉盘子的水果吃。
雪里看她,她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叉了块苹果喂到她嘴边。
雪里下意识要张嘴,反应过来,身子往后仰了仰。
春信收回手,垂下睫毛自己吃完了那块苹果,起身收拾了桌面,我回去了。
在我家睡吧,你在那怎么睡啊。
可以睡的。
她翻窗跳下围墙回去了,雪里懊恼捶了一下膝盖。
有月光,清清凉凉铺了一地,还有细弱虫鸣。
春信蹲在水泥砖砌的花坛边,奶奶病了,月季细长的花枝上覆满了白色蚧壳虫,春信用小刷子把枝条上的虫子一点点刷干净。
小时候常常被关在院子里,不想翻墙偷溜出去玩的时候,她就在院子里玩虫子,玩泥巴。
一晃眼过了好多年。
杂物棚子影响了卧室采光,春信把脸贴在玻璃窗上,老人已经睡下,房间里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
她的卧室被小姑姑占了,后门也被从里面锁上,房间里的书和旧衣裳都被扔出来,堆在一口烂木箱子里。
本来要被小姑姑拿去丢掉的,是爷爷拦着不让,说春信还会回来。
躺在生锈的行军床上,包里翻出件冬衣盖身上,春信蜷着身体疲惫睡去。
夜里感觉呼吸困难,迷迷糊糊醒来,打开手机电筒看,用来当枕头的棉衣上全是血,她胡乱抹两下鼻子,手背上也揩得全是血。
扯了卫生纸塞住鼻孔,棉衣换了个面枕,继续睡。
家里没法待,说是回来看奶奶的,其实小姑姑根本不准她靠近房间,老人因胃腹水肚子鼓得很大,躺在床上,气息微弱,无能为力。
爷爷性格懦弱,身体也不好,没办法替她做主。
早上五点被冻醒,春信洗净脸上干掉的鼻血,把脸贴在窗户上看,老人浑浊的眼球迟钝望来,张了张嘴,没声。
她现在说话都困难。
奶奶。
春信趴在窗户上流泪。
小姑姑不给她吃饭,爷爷擀了面条,趁着小姑姑出去才叫她进屋去煮。
春信摇头,进卧室看奶奶,往她枕头底下塞钱,这都是我挣的,我在外面过挺好的,你别担心。
她头发全白了,双颊凹陷,眼球大而无神,颜色浑浊。她是棵已经枯萎的树,饱受病痛折磨,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呜咽声。
到现在春信也不觉得自己当初离开家是错的,那时的痛苦和现在的遭遇并不矛盾。
春信又在家呆了两天,雪里也没回学校,整天在房间里坐着,不知道想什么。第三天,实在不能拖下去,她收拾东西决定要走,刚打开房门,听见楼下有人又喊又哭。
这种事以前经历得太多,春信的哭声太过熟悉。
行李箱还没拖出来,雪里探头往楼下看了眼,门用力一甩就下去了。
春信跪在地上,两只手握着门把,她小姑用捅煤炉火的铁钩往她身上招呼。
她手疼得缩回来,又飞快伸出去抓着门把手,火钩子在手背上脸上留下细长的黑色痕迹。
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喊着我不走我不走,她小姑不说话,板着脸揍她。
你干嘛!雪里冲出去护在她面前,她小姑指着她们骂滚。
出去了就别回来,她以后都不是尹家人,爱死哪死哪。从小到大就是没人要的,怎么没死外面,回来干什么?碍眼。
春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衣袖狠狠擦一下眼睛,站起来大声同她争执,是我奶奶让我回来的,跟你没关系,你没资格赶我!
春信爷爷出去了,奶奶躺在床上动不了,她小姑烧了她的东西,硬是把她赶出来。
雪里去拉春信,门被嘭一声关上,春信鞋都掉了,光脚站在地上拍门。
走就走!你个贱人,不得好死!雪里忍不住骂,拉起春信要上楼,跟我走,再也不要回来了。
眼泪一串串掉,春信蹲在地上捡被烧了一半的书和画,手机已经完全报废,电话卡抠不出来。
地上有一把被扯掉的头发,雪里眼眶都气红了,狠踹了一下门,帮她捡起东西拽着她上楼。
不回来就不回来,谁稀罕你们家!尹愿心,你去死吧!
春信抽泣着跟她上楼,光脚站在客厅的地板砖上一颗颗掉眼泪,雪里抽了纸巾给她擦脸,抱着她拍着背顺气。
他们那样对你,你还回来干什么?跟我走,再也别回来,一辈子都不回来。
第5章
火车过隧道时,玻璃窗上映出人苍白浮肿的脸。
湿纸巾擦去黑色的煤灰,露出下面鼓起的一条青紫淤痕,雪里指尖沾了点药膏,轻轻涂开。
会好的,没破皮,不会留疤。
任何伤都会好的,时间会带走一切。
春信奶奶还病着,不能在家门前闹事,再说闹了又能怎么样呢,继续让她待在那就是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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