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舟只稍稍看了他那么一眼,就吓得心口一滞,在心里将能求的神明都求了一遍,祈求他们让裴斯远赶紧离开这里吧,千万别认出他来。
但不知是他求错了神,还是因为他时运不济,裴斯远目光在人群中一扫,竟提步朝着他这边走了过来。
对方脚上踏着武靴,走起路时鞋底落在地面上会发出些微的脆响。
余舟觉得对方那靴子就跟踩在了自己心口似的,一步步踩得他很想窒息。
终于,那声响停在了余舟两步之外的位置。
余舟屏着呼吸,一张脸由苍白很快转为了潮红。
裴斯远目光扫过余舟泛着红意的脸,视线落在对方轻颤的长睫上,忍不住心道自己若是继续站在这里,用不了多久这小主事就会哭出来。
裴副统领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最终还是放弃了继续站在那里的打算,转身走开了。
余舟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把自己生生憋死在裴斯远面前。
张郎中,我挑人的眼光不大好,劳烦您帮我选一个人吧。裴斯远好整以暇地道。
张郎中又不是傻子,经过方才那么一出,岂会不知裴斯远的心思?
况且这位裴副统领打从进了门就说要挑个长得好看的人给陛下做起居郎,如今这厅内放眼望去,也的确找不出第二个更好看的人了。
于是他开口道:那就选余舟吧,不知裴副统领可满意?
余舟闻言一惊,尚未反应过来,耳边便传来了裴斯远的声音。
裴副统领说: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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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余舟成了起居郎,整件事情发展得太快,他自己甚至没明白中间发生了什么。
他只记得自己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恍惚中似乎是听到裴斯远走到了他身边,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这件事情已经成了定局。
直到裴斯远带人离开,余舟才找回了些许理智。
此番你能去陛下跟前当差,也是你的福分。张郎中遣散了众人,朝余舟语重心长地道:在陛下面前不比在这里,你可要谨言慎行,莫要触怒了陛下。
余舟这会儿整个人都是蒙的,只能看到张郎中的嘴巴一张一合,表情有点复杂,既像是欣慰,又像是担心。直到张郎中话音落了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连连应是。
你三日后正式当值,这两日我会找人教你在御前做事的规矩。张郎中又道:回头我让人带你去找庄舍人,也让他多教你一些。
余舟忙应是,又在厅内听了对方一番教诲,这才离开。
他真的成了皇帝的起居郎?
那不就意味着,往后每日他都要和皇帝见面吗?
不止是皇帝,说不定他也要和裴斯远日日见面!
一想到裴斯远,余舟又忍不住有些不安。
他也说不上为什么自己会那么怕那个人,大概是因为那晚太疼了?
不对,余舟忙将满脑袋杂念抛掉,暗道自己会怕裴斯远,是担心对方找自己兴师问罪,并不是因为别的乱七八糟的原因。
行啊你小子!柳即安从廊下突然窜出来,一把揽住余舟的肩膀道:一日之间连升数级,你现在是从六品的起居郎了啊。
他说着伸手摸了摸余舟伸手的青色官服,道:青袍子要换绿袍子了!
余舟本想说自己并不想去做这个起居郎,转念一想这话当着柳即安的面说不合适,便将话头又咽了回去。
你怎么看着不大高兴的样子?柳即安问道。
没有我就是有点怕余舟将裴副统领几个字咽回去,改口道:怕陛下。
一国之君嘛,你怕他也正常。柳即安道:不过依我看那个裴副统领更吓人。
余舟抬眼看向他,问道:为什么?你也你还怕他?
宫里有谁不怕他的吗?柳即安道:仗着陛下宠信就嚣张跋扈,朝中看他不顺眼的多了。要不然那日他在寻欢楼出了丑,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幸灾乐祸?
余舟问道:那日的事情知道的人很多吗?
全京城都传开了啊,连宫里都传开了,哈哈。柳即安笑道。
那陛下也知道了?余舟问道。
这还用问?京城有什么事能瞒得过陛下?柳即安道。
余舟只觉得心中冰凉一片,顿时有些生无可恋。
事情闹成这样,他往后要怎么在裴斯远和皇帝眼皮底子下过活?
不过张郎中选了你去,我觉得再合适不过了。柳即安道:陛下既然说了要找漂亮的人做起居郎,咱们整个衙门里确实没人比你更合适了。
他说着一脸揶揄道:你没看方才裴副统领盯着你时,眼睛都看直了吗?
余舟闻言一怔,下意识问道:你是说他盯着我看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那当然了!柳即安道。
余舟先前因为做贼心虚,一直觉得裴斯远盯着自己看,是因为怀疑他。但经柳即安这么一提醒,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若裴斯远当真是认出了他的话,应该不会那么平静吧?
说不定会当场就将他抓起来,没道理还让他升官啊!
这么说来,对方说不定根本就没看出异样。
余舟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晚的情形,当时的光线太昏暗了,裴斯远看清他长相的几率微乎其微。
所以他安全了吗?
过了两日了,也没听到别的动静,说不定裴斯远当真不打算追查了。
若是如此,那他去做起居郎,好像也没什么危险。
况且,俗话不是一直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对他而言,最危险的地方可不就是皇帝身边么?
余舟胡思乱想了大半日,愣是用清奇的脑回路完成了自我说服的工作。
他坚信只要在皇帝和裴斯远面前好好表现,不露出破绽,日子久了那晚的事情就可以彻底翻篇。
随后的两日,余舟做了很多准备工作。
他这人不算聪明,但胜在认真,踏实。
这日,他特意找了庄舍人,打算找他传授一下在皇帝面前当差的窍门。
庄舍人见他拿着自己的起居注认认真真地翻看,像是打算一字一句都背下来似的,忙道:你看我这些没用。
为什么?余舟不解道。
陛下不喜欢我写的东西,裴副统领也不喜欢。庄舍人道:不然你以为,裴副统领为什么会找了你来与我分职?
你说是裴副统领提出来的增设一名起居郎?余舟惊讶道。
可以这么说吧。庄舍人道:在陛下身边你需得谨记,想让陛下高兴不难,但若是裴副统领不高兴,那你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余舟一双眼睛里满是震惊,心道这话的信息量太大了!
皇帝对裴斯远,还真是宠爱有加!
从明日起,前朝政务我负责记录,你只需要负责记录陛下的饮食起居。庄舍人朝余舟道:也就是说,你不必来得太早,只要在午时之前到御书房外候着便可。陛下每日与朝臣议政,差不多都是到午时一两刻结束。
余舟闻言忙点头应下。
庄舍人又看了他一眼,道:依着咱们起居郎的本分,记录这起居注当是半点不得马虎。但你毕竟年轻懵懂前朝的事情我自会恪守本分记录,至于陛下的起居日常,你自己掂量着办吧,莫要辜负了圣意。
他这话原是想勉励余舟恪守本分,像他从前那般一五一十记录皇帝的言行。
可余舟听了之后,却领悟出了另一层意思:
既然前朝重要的事情都记清楚了,皇帝的私生活马虎一些也无妨,主要还是揣摩圣意让皇帝高兴更重要。
做好了所有准备,以及心理建设后,正式当值这日,余舟的心情已经恢复了不少。
他这几日早已自我催眠成功,坚信裴斯远不认识他,在对方眼里他们只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所以他自己也必须假装:
他和裴副统领并没有一夜荒唐!
他也不是皇帝的情敌!
余舍人不必紧张,陛下仁厚,从不爱发脾气,好相处得很。给余舟带路的内侍道。
这内侍年纪约莫二十岁年纪,名叫来喜,看着是个挺好相处的人。
多谢公公提点。余舟忙道。
余舍人不必客气。来喜引着他到了御书房外头,又低声道:您若是有心,倒不如多仔细着裴副统领,千万莫要惹了他不痛快。
余舟如今早已知道裴斯远是这宫里第一个惹不得的人,闻言连连点头,一脸我懂得的表情。来喜一看他这副神情,只当他是真的懂,忙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来喜他们在宫里当差久了,都知道武人难伺候,而这裴副统领就是武人里最难伺候的那一类。
要说他做过什么事儿,倒也不见得,严格说起来他平时甚至很爱笑,脸沉着脸的时候都不多。
但有时候吓不吓人,与爱笑不爱笑压根没关系。
就像毒蛇,哪怕趴着不咬人,任谁见了都很难不害怕。
陛下,余舍人到了。来喜立在门外通报道。
让他进来。不多时,里头有人道。
来喜朝余舟投去了一个安慰的目光,引着他进了御书房。
这御书房和余舟想得不大一样,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书房,里头十分宽敞,分了内外厅。外厅是朝臣们议事的地方,内厅则是皇帝办公和暂歇的地方。
余舟进去的时候,路知南正坐在案前点茶。
听到余舟行礼,他连头都没抬,只示意人不必拘着。
余舟第一次见皇帝,不可能不拘着,只敢老老实实立在一旁。
不过好在他给自己做的心理建设起了作用,这会儿他倒是不像前几日那般心虚了,见到皇帝之后也没那么害怕了。
因为他这会儿已经坚信皇帝并不知道他和裴斯远的事情。
成了!一旁的来喜突然开口道。
路知南眼底带着几分笑意,开口道:把这盏茶给裴副统领端过去吧。
余舟闻言一怔,目光下意识在房中逡巡了一周,这才发觉不远处的矮榻上倚着个人,那人长手长脚,倚在矮榻上着实惹眼得很,余舟方才过于紧张,竟是没发现他。
只见对方起身接过来喜端来的茶,放在唇边轻抿了一口。
如何?路知南开口问道。
尚可。裴斯远道。
余舟:
皇帝亲自给他点的茶,他竟然只评价了个尚可?
这个裴副统领还真是恃宠而骄!
余舟悄悄转头看向路知南,见对方眼底似乎闪过了一丝失落,心中不由暗道,这皇帝还真是个情种,对裴斯远也太上心了吧?
堂堂一国之君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偏偏就心甘情愿让这么一个人牵动着自己的喜怒,不过是点的茶没受到赞美,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怪不容易的。
果然,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迷失自我!
被余舟脑补成了情种的路知南转头看向余舟,眼睛不由一亮,带着几分笑意道:裴副统领眼光果真不错,给朕找来的这个起居郎,朕很满意。
余舟下意识想谢恩,但又不大分得清皇帝这话是在夸裴斯远还是在夸自己,于是只朝对方行了个礼,没敢说话。
余舍人,从前庄舍人都是坐在这里的。一旁的来喜朝余舟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方小几。
余舟闻言忙拎着自己的书箱走到了小几旁坐下,从里头拿出了用来记录的空白起居注,以及笔墨。
他先依着规矩,在上头填好了日期等注解,然后便犯起了难。
方才皇帝给裴副统领赐茶的那一幕,他要记下来吗?
余舟拿不准这样的小事要不要记,这会儿又不能去问庄舍人。
不过他转念一想,历史上不是有很多类似分桃断袖这样的典故吗?
这些事情之所以被流传下来,多半都是起居郎记下之后,由修史的人整理出来的。所以皇帝给裴副统领赐茶这样的事情,应该是可以记的吧?
毕竟这皇帝是个情种,他既那么宠爱裴副统领,肯定是希望对方能和自己一起被记入史册的。想通了此节,余舟便提笔在纸上写道:
帝亲点茶
茶成赐于裴
裴尝之曰尚可
帝微嗔
朕有些乏了,歇一会儿。路知南突然开口道:裴副统领,你陪着余舍人说会儿话吧。
裴斯远闻言忙起身应是。
待路知南去屏风后歇下,裴斯远便走到了他方才坐过的茶案旁坐下,顺手挑了一只干净的茶盏,看那架势竟是要点茶。
余舟心中一跳,暗道皇帝亲自给裴斯远点了茶,裴斯远如今又要亲手为皇帝点茶,这俩人还真是腻歪。不过看来这裴副统领虽然有点恃宠而骄,倒也还知道有来有往,也难怪将皇帝吃得死死的。
想到此处,余舟提笔又在起居注上写了一句什么。
他笔锋刚落下,裴斯远的茶就点好了。
余舟眼角的余光看到裴斯远从茶案旁起身,手里端着那盏茶。
然而他并未朝着屏风后的皇帝行去,而是朝着余舟走了过来。
余舟:!!!
他想干什么?
余舍人。裴斯远居高临下地立在余舟面前,手里端着那盏刚点好的茶。
余舟先前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对裴斯远的惧怕,这会儿争先恐后又浮上心头。
他面色苍白地仰头看着裴斯远,紧张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怔怔看着对方,像一只在林中撞上了猛兽的小鹿,无辜又可怜。
喝茶。裴斯远眼底带着几分笑意道。
余舟闻言下意识看了一眼屏风的方向,小声道:我不爱喝茶。
他那一眼心虚地太明显,像是怕被屏风后的路知南听到似的,还刻意放低了声音。
你不爱喝茶,那你爱喝什么?裴斯远问道。
我余舟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屏风的方向,声音更小了几分,道:白白开水。
裴斯远闻言叹了口气,夸张地惋惜了那么一下,转身走到茶案边,换了一只干净的茶盏,倒了一杯白水。
余舟:
他接过裴斯远递过来的白水,紧张地满耳朵嗡嗡直响。
然后,他认命似的端着那杯白水往嘴里一送。
别裴斯远面色一变,伸手想去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余舟被烫得舌头发麻,手里的茶盏一抖,水泼了自己一身。
宫里用的茶盏质量极好,隔热性能也极好,哪怕是滚开的水倒进去,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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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不欢(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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