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说:十一,我想干件大事。
他问什么大事。
左月生打病床上起来,推开窗户,烛南的海日泼进房间。他站在光里,展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仙门汲汲,众生芸芸,我把山海阁把天工府,做得再大再强,那也改不了一个事有钱的,豪富的,是山海阁是天工府,而不是整个清洲,整个天下。
可何为山海?何为天工?
左月生转过身,在光里看他,一字一顿:
海纳百川,山泽万物。
天工开物,以被苍生。
这才是山海阁和天工府最初的宗旨。
是太古之时,山海阁与天工府的祖师爷,攀登不周山时,得道时发下的宏愿,只是往后,被遗忘了很多很多年。
我想把这八个字建起来。左月生轻声说,他张开手,看着阳光从手指缝中穿过,金灿灿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太乙当年要镇中钧?为什么太乙当年能镇中钧?为什么十二洲只有太乙建中钧。
想了很久才明白。
太乙镇中钧。
镇的是太乙诸人求道问仙的初心,是不周山上神与人互相交付的信任神君去开四极,去承载青冥,他们去传道开城,去为人间种漫天星辰。
太乙,想告诉三十六岛,仙和妖,可以互相信任,可以相亲相爱,想向三十六岛证明,神君没有做错什么,当仙妖联手,所有生灵才能一起有更好的未来。也是想告诉天下人:回头,没有那么难。
人间你慢慢走,不要怕回头。左月生慢慢念出当初太乙掌门裴棠录殉道前留下的话,他对陆净笑了笑,歧路很远,歧路很难,可太乙已经为人间走出了第一步,我想为人间走出第二步。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窗外沧溟潮声一重又一重,冲刷那些巍峨耸立的海柱。最耀眼的八根青铜柱,柱身流光,仿佛有谁,面带微笑,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走到了一个比所有先辈都更远的地步。
左月生说:陆十一,人人都说,山海阁是天底下最大的钱庄,什么都能买,也什么都能卖。我以前也这么觉得,觉得它就是一个买卖的钱庄。在枎城之前,我满脑子都是等我爹退位,我接掌山海,每天数着黄金入睡,再数着黄金醒来。
说实话,老子以前最大的梦想就是数钱数到手抽筋。
可等我能数钱数到手抽筋都数不过来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开心。左月生定定地看着他,十一,我真的不开心。
陆净说不出话。
我老想着,那些重定天地时,死的人。一转眼,一千多年过了,大家都忘了,可我知道,那些死掉的人、妖、甚至还有城神,它们以前都活生生地活过。就像不渡身边带着的那只凫徯鸟一样。左月生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这里,一直都记着。
一想起来,眼前就是太乙的百万青铜像。
十一,我得做点什么。
我要山海阁,不是一家一姓的山海阁。
我要山海阁,是人间的山和海,也要天工造物,造福的是整个人间的物。
要让粥济天下的山海阁,真的粥济天下。
要让天工开物的天工府,真的造福万物。
一个可笑的梦。
一个荒唐不羁的梦。
他们已经不再是少年,走过千年风风雨雨,早已经懂得了什么叫世事迫人。就像最初与神君相约要让人间城池遍地,天上星辰如海的仙门先祖,一生忙碌,就为了让大道盛传,让萤火自微尘而生。
往后生死更迭,仙门如他们所愿,终于长成能够遮风避雨的人间巨木。可这木上繁蔓朽枝,遮风避雨,也遮蔽天日。
谁能否认,谁能质疑,最初那代人的真心与赤诚呢?
可他们的赤诚与真心又有什么用?
江流石转,沧海桑田,生死百年间。记忆与初心,就像刻在岩石上的字,一开始清晰深刻,渐渐的,红漆脱落,笔痕淡去,模糊难辨,到最后连刻字的岩石都成了一捧随风飘散的砂石。
就像
就像左月生一手复兴的山海阁。
与天工府联合为一的山海阁,是有史以来最庞大最强盛的山海阁。上至飞舟,下至笔墨,无一不产,无一不出。铭刻玄武徽章的舟船车马,越过山脊,渡过江河,东到波涛汹涌的沧溟,西到若木盛开的天门,南到终年不夏的死城,北到冰雪满川的极原。
鱬城的绯绫,枎城的蒹酒,竹城的清茶,茉城的干花,白城的松油
一开始只是想为神君重更天楔,定立星表,积聚足够的材料,所以抛弃了修仙者的清高,从只经营仙门的天材地宝到柴米油盐无所不包。这种转变,在瘴雾未去,城池相阻的时候,还看不出来有多可怕。
等到瘴去天清,马车通行,人间十二洲,已经多了一个无法匹敌的庞然大物。
当年空桑百氏主掌日月,放牧十二洲,尚有十二洲仙门监天,可如今又有谁来监掌山海与天工?百氏更日月,日月之轨,可测可算,商道盘错,物价如波,谁又说得清,哪品物贱贵之变,是天灾还是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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