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明飞卿执着笔,趴在奏折堆里睡着了。
他的头发撒在额前,长睫在灯光下投射出一片浓密的阴影,呼吸均匀平稳,嘴角勾着小小的弧度。
像是做了好梦。
淮瑾不忍打断他的美梦,上前轻轻抽出飞卿手里的笔,而后小心地将人打横抱起,放到了床上,替他松了发冠,拉上被子。
他低头,亲了亲明飞卿的右手。
是这只手,在这三天里,替他稳住了西溱的江山。
淮瑾折回去,拿起笔开始批阅余下的奏折。
桌上正摊开的那本,明飞卿批了一半。
淮瑾接续着写上了另一半。
除了林霁那封不知好歹的奏折,其他折子,明飞卿都批得合乎情理与法度,甚至比淮瑾还要细致周到。
这里头有好几封老臣呈上来的奏折,他们的日常就是在奏折里敲打淮瑾谨记先皇的遗嘱,不可对明皇后太过信任,虽然不敢再逼着淮瑾杀妻,却也没说什么好话。
他们若是知道,过去整整三日,这些奏折都被明飞卿亲眼看了去,只怕要担惊受怕好几年。
明飞卿不曾苛责过这群言官,反倒让他们多多保养嗓子,这才好在朝堂上去烦淮瑾。
淮子玉看到这些内容,真是哭笑不得。
第二日一早,明飞卿醒来时,发觉自己居然躺在床上。
他暗道坏事,昨晚只是想小睡一会儿再接着改折子,没想到居然一觉睡到天亮!
他鞋子都顾不上穿,疾走到书桌前,却见上面的奏折已经尽数批阅完毕。
一看字迹就知道是淮瑾亲自动的笔。
明飞卿:........
他昨晚来过这里?
看来是昨日被自己骂醒了,终于不装病了。
明飞卿把折子扔回桌上,让天青进来把奏折送回合阳殿。
天青进来时,顺便说:陛下今晚想邀您去观星台上看烟火。
明飞卿:?
淮子玉可真有兴致。
议和的事没谈好,南国的使臣将要离开西溱,这场烟火算是送行的礼节。
他作为君后,只好盛装出席。
观星台位置高,是看星星的好地方,也是看烟火的好位置。
明飞卿瞧着皇城上空绚烂无极的烟花,知道西溱和南国的和睦共处正如这场烟火一样,转瞬即逝,等烟火散去,天空又是一片黑暗,只能在战争中决出谁来做明日的太阳。
耶律南炙没有出席,淮瑾也不在意。
这场烟火,本来也不是真为南国那群人准备的。
如国师所观测的那样,天空开始炸出雷响,凌晨该有一场雨。
明飞卿看着天上烟花和雷电共鸣的奇景,终于有了点兴趣。
淮瑾问他:你喜欢吗?
明飞卿却冷声说:劳民伤财。
飞卿,不管你信不信,前两日,我是真地病了。淮瑾还咳了两声,希望明飞卿信他一次。
明飞卿见他确实消瘦了几分。
或许他这回不是说谎。
但是不是谎言,明飞卿也不甚在乎。
烟火又炸出一朵。
明飞卿的声音淡淡的:这种话,你还是跟林霁说吧。
我跟林霁不是你想的那样。淮瑾头疼地道,更不是张岐说的那样!
哦。明飞卿事不关己似的,十分敷衍。
当年我如果不利用林家,我没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拿到兵权,没有兵权,我就救不了你,我......
陛下。明飞卿打断他的话,今晚的烟火不错,你别煞风景行吗?
........淮瑾打碎了石头往里咽一般,只恨不得把国师也炸成今晚的烟花!
明飞卿不想听,他就不敢再说了。
伤害过你的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淮瑾只能这样承诺。
一道雷声划过,把他的声音都盖了过去。
明飞卿其实听见了,但他不放在心上,淮子玉的承诺实在是太廉价了,只要不去相信,他就不会受到伤害,所以如今他只当个笑话,听听也就罢了。
皇城里的烟花燃发点有许多个,其中一个在一个破落的小巷旁。
暗卫奉皇命在烟火里加了一段很长的铁丝。
今晚雷电交加,烟花升天的时候,这段铁丝会引下数道天雷。
其中一道,会劈在该死的人身上。
昏暗潮湿的街道上,脚带镣铐的明扬看见了角落里丁氏的身影。
丁氏一见到儿子,立刻跑过去。
这时一道巨响炸在明扬头顶,他浑身一抖,亲眼看到一道天雷劈中了丁氏的天灵盖。
丁氏目眦尽裂,僵硬地倒地,浑身开始冒烟。
暗卫见引雷成功,正准备撤去,忽而空中又是一阵雷响!
在没有烟花引雷的情况下,数道天雷无比巧合地击中了丁氏的身体,把她最后一口气彻底劈没了。
暗卫浑身一寒。
陛下只让他们伪造出天雷惩罚的假象,但看着眼前这一幕,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辽阔的天空。
竟像是...老天真地发怒了一样。
第二日早上,街上出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男子,他脚上戴着镣铐,逢人就说:别做坏事......做坏事会被天谴啊!娘啊娘啊!我的娘被雷劈死了!
暗中又有人推波助澜,于是皇城上下又传起来:明府的妾室用生辰八字暗害明君后,最后遭了天谴,死在雷电之下。
林霁在相府门口听到这段传言,他才不信有什么天打雷劈的报应,就算有,明飞卿也配让老天爷袒护?
那个疯子忽然冲到相府门口,抓住林霁的腿,口中不断重复:害他...害他的人都会被雷劈死的,救我啊救我!
林霁手脚发寒,心口忽然一阵剧烈绞痛,他在惊惧之下,心疾发作。
两个皇帝的谣言不攻自破。
人人都畏惧天雷会劈到自己头上,再没人敢编排明飞卿的过去,也没那个胆子戳明飞卿的脊梁骨。
正文 破玉
赶去相府治心疾的李太医半道被人请去了合阳殿。
李太医是治心疾的圣手,为林霁治了二十年的病,深得相府信赖。
他进殿时,淮瑾正在逗一只鹦鹉。
鹦鹉的翅膀上沾着干涸的血迹,淮瑾对太医说:这只鸟前段时间贪玩折断了翅膀,李太医帮朕看看,它翅膀上的伤可好全了。
李太医也不知君上何时养了只宠物鸟,只领命上前,仔细查看鹦鹉的翅膀,见上头的血迹虽在,骨头和皮肉却已经愈合,便如实告知:启禀陛下,鹦鹉的伤已经痊愈了。
淮瑾听罢,笑了笑:那朕就放心了。他上手解开了鹦鹉爪子上的链子。
鹦鹉立刻扑腾着翅膀,从合阳殿的窗户飞了出去,却不小心碰倒了窗边一盆名贵的金玉兰。
金玉兰掉落的同时,一把箭横空射出,将那只鹦鹉射穿。
李太医亲眼看见那只鸟随着箭坠落,撒了一地的血,他受了惊吓,看向皇帝。
淮瑾故作惋惜:这只病鸟许久不曾飞出宫殿,一飞出去就闯祸,确实该杀。朕听说,相府的林霁也病了?
李太医察觉到皇帝话中有话,手心开始出汗,他拱手道:林大人他心疾的旧病又犯了。
林霁已经被朕贬为庶人,太医怎还称他为林大人?
李太医忙跪在地上,声音已经开始抖:陛下恕罪,是微臣糊涂了,是相府的林公子又犯病了。
淮瑾坐回椅子上,把玩着一方天子玺印,说:林霁的心疾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李太医有几成把握将他治好?
李太医如实说:陛下,这病无法根治,若仔细调养,或能保数十年无虞。
回应他的是意味深长的沉默,和一道压迫的目光。
殿外,侍卫清走了鹦鹉的尸体。
淮瑾感叹道:这鹦鹉的病要是没好,就不会碰倒朕心爱的金玉兰,它也就不会被暗卫当场处死了,鸟是如此,人也一样。
李太医把头埋得更低,他试着揣度圣意:若想让他不闯祸,只要一直病着就行了。
淮瑾点了点头,道:李太医是个聪明人,朕的意思你若明白,现在就去照做。
李太医退出了合阳殿,腿软到扶着柱子才站稳,他在风中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地上那摊正在被宫人清理的血迹,提药箱的手都抖了起来。
他去了相府,给林霁诊过脉,照常开了治心疾的药。
秦冉一踏入新梧宫,就听见一阵拨浪鼓的欢快声音。
细春抱着小阿渊坐在合欢树下,天青正拿拨浪鼓逗阿渊,三三两两的小丫鬟也围着小皇子玩,这新梧宫可算是整座溱宫最热闹最轻松的地方。
也不怪淮瑾喜欢来,就连秦冉得知君后要见他,都开心了一整晚。
他进到正殿时,明飞卿正把玩着那枚琉璃并蒂玉。
秦冉行过一礼,将君后指名要的东西拿了出来,那是一包用往生花碾出来的蓝色粉末。
往生花的毒性极温和,需要日积月累,至少半年才会对人造成损伤,且极难被人察觉。秦冉再次重申了此花的用法,他实在没忍住问,殿下为何忽然想要这种慢毒呢?其实,君上这个人挺好的,他再怎么样,也是一国之君,深得百姓爱戴,而且他对您......
秦太医。明飞卿打断他的话,笑道,你放心,我不会给淮瑾下毒的。
秦冉长舒一口气,他早就做好打算,哪一日帝后真地敌对起来,他一定站在明飞卿这边,至少明飞卿不会动不动就让整个太医院陪葬。
明飞卿把药粉倒进事先备好的玉盆里,蓝色的粉末入水,水就变成了淡蓝色,同时散发出怪异的香味。
他正要把那枚并蒂玉扔进水里,秦冉及时阻止道:君后三思,这玉可是陛下成婚那日送您的,玉要是淬了毒,就不能日日佩戴在身边了。
玉一旦染上剧毒,会不断挥发出毒性,若佩戴在身边,等同日日服毒,这玉自然也就毁了。
明飞卿无所谓地道:这块玉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特殊意义。
前世他倒是真把这块代表同心并蒂的玉视如珍宝,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干脆利落地将并蒂玉扔进毒水里,等着毒渗进温润的玉中。
秦染见此,叹道:君上知道了,怕是要伤心的。
明飞卿不以为意。
秦冉能感觉到君后对皇帝的薄情,他虽然是局外人,多少也知道些内情,斟酌片刻,忽然说:林霁的病,怕是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他前两日在太医院看过林霁的脉案,李太医给出的药方看似正常,其实把最关键的一味药材换成了劣等的草药,这两样药材无论是外观还是气味都十分相似,只是效果天差地别,若没有秦冉这样的内行人仔细辨认,相府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其中的异样。
这样做倒不会立刻要了林霁的命,却足以让他余生都缠绵病榻生不如死。
病了也好,病倒了才不会做那些见不得人的恶事,也不会再写诸如两个皇帝的歌谣来妖言惑众了。
明飞卿听到这些内情,很有些意外。林丞相毕竟是两朝元老,淮瑾刚刚登基,如果表现得太过针对相府,只会寒了老臣的心,于国体无益,所以不能明着惩罚林霁。
淮瑾这是要杀人于无形。
他倒舍得。明飞卿说,我只当林霁是他的宝贝呢。
秦冉赶忙解释说:您也太高看林霁了,林霁能得到陛下的垂青,只是因为三年前,陛下在酒宴上喝醉了酒,看花了眼,当众夸了林霁一句,说...他有几分像您。
明飞卿一挑眉:然后呢?
秦冉:那会儿大皇子二皇子都在,您也知道,这两个兄长是恨不得把这个幼弟架在火上烤,听他忽然提到您,立刻揶揄起来,把话说得可难听了。
当时明飞卿已经被当做战俘送进了南宫,落到耶律南炙手里,西溱上下都开始传他叛国了。
彼时孤立无援的淮瑾却将一个疑似叛国的战俘挂在嘴边思念,这是给人递刀子呢。
当日真是骑虎难下,连先帝的脸色都阴沉沉的。秦冉强调道,这之后,君上只能加倍对林霁好,才能消除宴会上失言的疑影。
明飞卿看着毒水里的玉,声音冷沉沉的:因为要对他好,所以就让我把功名都让给他?我回来之前,林霁在王府早就登堂入室了,倒显得我是个多余的。
君后....秦冉还想替淮瑾开脱。
明飞卿却说:我知道他有苦衷,秦太医,是不是一个人只要有了苦衷,就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真心,随意辜负别人的情意啊?
秦冉:.........他答不上来。
明飞卿眼底冷冰冰的,淡声说:知道他有苦衷,和我厌恶他,这两者是可以共存的,所以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必再来我面前讲故事,我听得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秦冉只好闭嘴,他怕明飞卿恼了自己,以后都不屑用他了。
两国议和的事彻底谈崩。
在正式开战前,双方还愿意维持面上的和气。
南国一行人离开西溱时,淮瑾让礼部派人送他们到皇城外,算是全了招待使臣的礼节。
礼部侍郎按照惯例走了一遍流程后,恭恭敬敬地要把耶律南炙送走。
这时,皇城门口冲出一辆华盖马车。
礼部的大臣和南国使臣一同转头望去。
从马车上下来的,是位俊逸超凡,目若朗星的公子。
礼部大臣之所以没能认出来人,是因为他们不敢认君后怎么可以这样轻易地出宫?!
耶律南炙看见明飞卿走下马车,朝他这边而来,他几乎立刻也跳下了马车。
抛开其他不论,此时此刻,看到安然无恙的明飞卿,耶律南炙心里是高兴的。
一旁的秦兆脸色却出其的难看巫术没有杀死紫微星,这让他感到极度的不安。
是耶律南炙疾走了几步,到了明飞卿面前:你特意来送孤?
明飞卿温柔地笑了笑:我是来给自己找另一条生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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