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他还没从那些诛心之言的撕扯中解脱,也不得不为了母亲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向淮子玉低头,祈求他让自己出东宫,见母亲最后一面。
没想到在小院门口先遇见了林霁。
你不是被软禁在内院吗?怎么出来了?林霁像审视犯人一样上下打量了明飞卿几眼,用一种主人的口吻下逐客令,殿下在里头处理国事,你别惊扰他。
让我进去!明飞卿顾不上跟他周旋,他推开林霁,想直接冲进书房。
天青也跟着帮忙。
林霁诧异于他这番莽撞,立刻招手叫来十个壮硕的家丁挡在明飞卿面前,阻拦他进书房。
这些是他随身带着的人,都是相府的随从。
能把随从带入东宫,可见林霁是真把东宫当家了。
明飞卿无暇去理会这其中的暧昧不明,他只想快点出府见母亲。
林霁,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的人也配来拦我?!
林霁见他动怒,只觉得心情舒畅,刻意戏耍他:殿下说了,不想被人叨扰,你想让我放行,就得先征得殿下的允许。这里离书房不远,殿下就在里面,你有什么话,直接在这儿说,他都能听见。
明飞卿攥紧拳头,他在府里势单力薄调不动人,天青也不会武功只懂蛮力,如果强闯,不仅毫无胜算,还会耽误时间。
无奈之下,他只能站在小院外求淮瑾。
淮子玉,我娘病重,你但凡还有点良心,现在就让我出府回家!
淮瑾!!
他三两下喊哑了嗓子,里头却毫无动静。
林霁道:看来殿下不想见你。
明飞卿不理会他,只冲着书房的方向喊:你说过,我娘亲就是你的娘亲,当年在荼州,你受过我娘多少恩惠!?你怎么敢忘!!
我只是想见她最后一面!
...当我求你了,阿瑾。
他近乎哽咽地恳求,可淮瑾依然没有应他。
林霁摇了摇头,啧声道:殿下的母亲是淑皇贵妃,你娘一个小商户之女,连个诰命都没有,也配和皇贵妃相提并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凭什么诋毁夫人!!天青忍无可忍,愤怒地冲上前推了林霁一把,抡起拳头要揍他。
相府的随从见状,上前轻而易举地把天青按在地上,狠狠踹了几脚。
小院四周渐渐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丫鬟家丁。
明飞卿拦不住,便朝这些人下令:你们愣着干什么?把林霁的人全部赶出去!
一众下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见太子妃的吩咐。
这些人都是趋炎附势的人精,心中早就认定向着林霁一方才有利可图,自然不愿意受明飞卿差遣。
沉沉的无力袭上心头,明飞卿手脚冰凉,他从来宽待下人,到了这种关头,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帮他。
天青被打出了血,痛得哀嚎起来,却不曾低头求饶,嘴里接着骂林霁:鸠占鹊巢的狗东西,你早晚有报应!
明飞卿冲上前,用身体护住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天青,相府的随从这才勉强收手,到底不敢伤了太子妃。
林霁被骂得恼羞成怒,冲着明飞卿道:你与其在这里求殿下宽恕,不如赶紧去见最后一面,哦?我忘了,你出不了东宫,恐怕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
他特地凑到明飞卿面前说:我听人说,人死前若有心愿未了,必将死不瞑目啊。
明飞卿仿佛看见了他所说的这一幕,他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脚下更是虚浮,但他不会在林霁面前露出任何狼狈之相。
他最后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对淮瑾残存的一丝寄望荡然无存。
东宫大门的皇家护卫看到太子妃又折返回来,他们立刻拔刀,横亘出六座刀山。
这回,刀已经出鞘。
我今天,一定要出府。
明飞卿脱下能御寒却碍事的狐毛披风,只余一身单薄的白色罗衫。
他立在这六座刀山前,眸中淬了冰霜,任由风雪吹打,已全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你们要么就在这东宫把我杀了,要么,放我出去。
护卫还未反应过来。
明飞卿徒手掰住了刀刃,血顷刻间流了一地。
拿刀的侍卫吓了一跳!
这刀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不收是为了皇命,收,是怕真要了太子妃的命。
持刀者在犹豫,拿命来闯的人却丝毫不惧。
明飞卿就这样,豁出性命从六座刀山闯出一条血路。
侍卫没敢真伤他要害,但利刃不可避免地在他身上划了好几道血口。
雪白的衣裳被划破,破口上鲜红一片,东宫门口洒了一条长长的血迹。
明飞卿踉跄地踏下东宫最后一级阶梯,血哗啦啦落进积雪中。
他抬手抹了抹脸上冰凉的血液,朝家的方向看去。
东宫的侍卫看着带血的刀刃,手足无措。
这刀早就见过血,甚至要过人的性命,他们从未心软惧怕过。
此刻看着明飞卿身上的血口,他们头一回生出懊悔来这个人,只是想见母亲最后一面而已。
周围围了许多民众,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明飞卿拨开他们,一步一步往明府赶去。
他身上被划了六道血口,四道横亘在手臂上,两道在肩上,他的衣服也因此显得破乱,白皙的胳膊淌出成线的鲜血。
他踏过的雪地都落下几点红梅一般的血迹。
寒风凛冽,暴雨倾盆而下,雨水开始冲刷积雪,鲜血便流淌成了一大片。
明飞卿逆着风雨,朝明家的方向奔跑,他的膝盖也开始渗血,但他已经觉不出疼痛。
他卑微地恳求上天怜悯母亲一回,也怜悯他一回。
可他赶到明府时,门口已经挂上了白绸。
明飞卿在雨幕中踉跄了一下,扶着门口的石狮子才勉强站稳。
大公子?
老管家看见了他,哀声道:你怎么才回来啊?夫人夫人已经去了,她一直念着你啊!
仿佛被卷进漩涡之中,一阵耳鸣目盲后,明飞卿被雷声惊回神识。
他冲进明府,跑回内院,双腿忽然失去支撑,狠狠跌在地上的水坑里,他浑身都溅满了泥点。
路过的下人赶过来扶,明飞卿推开了对方的手,自己扶着围栏,顽强地爬了起来。
他就这样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地回到了内院挂满白绸的内院。
打扮得雍容富贵的丁姨娘走出里屋,瞧见他来,说:你娘刚死,你就来奔丧了?真是个大孝子。
她扶了扶发髻,蹩脚地模仿正头娘子的做派,却是东施效颦,一派勾栏瓦舍的风尘气。
明飞卿走进里屋,看到娘亲躺在床上,她病得瘦骨嶙峋,被火灼瞎的双目没有阖上,正注视着上方。
明飞卿走过去,苏秋干净的眼睛里就倒映出他的身影,仿佛她正温柔地注视他但他知道,娘亲再也不会这样看他了。
娘亲...他开始自欺欺人,像小时候一样,伸出小拇指勾出母亲的食指,轻轻摇了摇,含着泪道:我想吃甜糕,要多加糖...要娘亲亲手做的......
明飞卿再也吃不到母亲做的糕点了。
这个世上唯一一个真正爱他的人,离开了。
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正文 紫微星(前世)(对应第一章)
淮瑾得知消息赶到明府时,不论是雨还是雪都停了。
明府传出的哭声格外凄凉。
他看着满府的白绸,眼眶霎时通红一片。
但他垂下眸,快速掩下所有情绪,再抬头时,眼中只余冷漠。
他连身上的紫金华服都没换下,就这样踏入了办丧事的明府。
灵堂上,诵经声不绝。
明飞卿一身素白,额上绑着白布,他跪在苏秋的灵前,听到外头的家丁禀报说:殿下驾到。
明为仁一听淮瑾来,立刻挤出几颗眼泪,迎上前。
殿下,怎么劳动您亲自来呢!
明为仁盘算着,人死了该有些追封才是,追封之后,他这个丈夫也能跟着沾点光。
若是能有个诰命傍身,小秋走得也安心些啊。
淮瑾:我会给苏氏追封殊荣。他说这话时,视线一直落在明飞卿身上。
他身上的白衣隐隐透着血迹,脸上不知何时被划了一道伤口,竟也没包扎,膝盖上已经跪出一滩血。
淮瑾走上前,弯下腰来,视线与明飞卿持平,语气带着不明显的关心: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明飞卿看他一眼,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他复又垂下眸,继续给娘亲烧纸钱。
淮瑾心中不安: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
他不说话,或许是伤心过了头。
但他也不哭。
倒像是三魂六魄跟着母亲一起去了,徒留一具空壳。
明飞卿?淮瑾扶着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说:卿卿,难过就哭出来,哭出来会好受些。
明飞卿还是没有反应,他一滴泪不流,一声都没哭出来。
他像个断情绝欲的冷血动物,事无巨细地操持好母亲的丧事。
苏秋下葬那天他都没哭,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民间都在传,太子妃疯了,连亲娘离世都没哭过一声。
明飞卿又回到了东宫,继续被软禁,他变得很听话,乖得不像个鲜活的人。
淮瑾某夜将他拥进怀里,好言好语哄了一整夜,明飞卿跟个木头一样,没有任何回应。
后来,东宫那几个皇家侍卫被撤去了,谁也不知道这群在宫中登记在册的侍卫去了哪里,简直是人间蒸发。
这一日,东宫的厨司凌晨亮起了灯,与此同时,淮瑾发现明飞卿不在卧房里。
他翻遍整个东宫,最后在厨房找到了明飞卿。
他正埋头揉着一个面团,旁边摆着已经捏好兔子形状的甜糕。
他在做糕点苏秋生前教他的糕点。
明飞卿的手很巧,全部得益于苏秋的教导。
淮瑾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蒸出这么多糕点的。
你......他小心翼翼地试探,你做这些,是给谁吃的?
......明飞卿未答先笑,眼里含着烛火的光,娘亲...娘亲爱吃。
淮瑾后背生寒,上前按住明飞卿的手,抓着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
娘亲已经死了,她不在了!
...娘亲爱吃,她会夸我做得好...明飞卿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
在他臆想的这个世界里,苏秋没有死,唯一爱他的人还好好活着。
淮瑾意识到明飞卿病了,不是身上的病,是心上的病。
怪我,怪我...当日我如果在府里,你不会得这场心病。
......明飞卿呆愣愣地看着他,眼里的光又褪去了,似乎听不懂淮瑾的话。
淮子玉求他:飞卿,我知道你受了许多委屈,求你再忍一忍,好不好?就像从前在荼州,再忍一忍...有点痛,但很快都会过去。
明飞卿双目黯淡无光,他这副样子让淮瑾崩溃。
屋顶忽然传来一阵极小极小的动静,但淮瑾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御前高手的轻功。
他扫了一眼桌上已经做好的,热腾腾软乎乎的兔子甜糕,忽然抬手将所有糕点掀翻在地。
明飞卿的手艺实在是好,这些甜糕在地上弹了好几下才彻底落进泥里。
你这样只会让我更厌恶你!淮瑾怒吼道。
这一声怒吼,直接惊动了整个内院。
明飞卿七零八落的神识也被拽了回来,他的目光渐渐清明,将凶神恶煞的淮子玉装进了眼里。
他后退几步,撞到墙上,不知是痛了还是忽然想开了,他大哭出声。
那哭声嘶哑刺人,闻者心悲,局外人听了都不忍去深究哭的人遭遇过什么。
渐渐的,他的声音微弱下来,支撑他的某样东西坍塌了,坍塌的碎片砸在他瘦弱的身上,将他整个人压垮。
淮子玉冲上前,抱住了晕睡过去的明飞卿。
这夜之后,明飞卿的意识回笼了许多,他开始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我要穿白色的衣服。他说。
他每日都在为母亲戴孝,一身白衣配一条白色的抹额,他整个人都变得惨淡又苍白。
似乎随时会从人间消失,而他消失的那一刻,或许没人会立刻察觉。
后来,皇帝病重不能理事,淮子玉监国,他搬出东宫,住进了宫里。
明飞卿软禁的地方也从山月阁变成了冷宫。
他根本不在乎自己住在哪儿,他日日坐在门槛上,看着院里的枯叶落满一地,偶尔会捡起两片枯叶,用火烧着玩。
淮瑾国事缠身,顾不上他。
直到下一个冬日到来。
某天夜里,皇城忽然传起了丧钟皇帝驾崩了。
国丧之后,淮瑾要举办登基大典。
这日国师破天荒地造访了冷宫,见明飞卿一身素白,还以为他还在为皇帝戴孝。
国丧已过,公子不必再穿这些白衣了,不好看。
我是在为我母亲戴孝。
明飞卿淡声纠正。
国师:明夫人都去世一年多了,您还放不下吗?
明飞卿低头摆弄落叶,并不回答。
国师招进来两个宫女,宫女手中捧着一套金丝流光的华服。
陛下根基已稳,今夜便会下旨封你为皇后,您快试试这件吉服,绣工精心绣制了半年,今日大喜的日子,可不好再穿白了。
见明飞卿无动于衷,国师劝道:其实,陛下有很多苦衷,他的心始终是系在你身上的,这皇后的位置,是他力排众议要给你的,从此以后,明公子是苦尽甘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张岐。
明飞卿忽然直呼国师名讳,并且直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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