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缚鲛妻——无边客(13)

    破开枝头的秋日褪去清晨的寒爽,一点一点暖了起来。小鲛睡眼迷蒙的跟在宗长身后,吃完早饭便要出发,去往北面海地。
    北面海地是曲黎族地界内最偏远的地方,乘架马车过去都至少需要两个时辰。
    刘松子扶着小鲛坐上马车,鲛人和宗长对视一眼,车厢微微晃动,听刘松子在车外道:公子坐稳,启程了。
    车厢内的空间足够两个人对坐,小鲛却要朝溥渊身边的位置挤,他上下打量,脑袋都快磕上溥渊胸前了。
    溥渊带着他的肩膀往后微微拉开:在找什么。
    小鲛问:我做的药囊带了吗?
    溥渊从衣内取出一个做工粗糙的药囊,小鲛伸手触碰,摸到药囊留着对方的体温,不由微微翘起唇角,找了个位置躺下后自己玩了。
    两个时辰的路途乏闷,小鲛靠在车厢内睡得摇摇欲坠,中途溥渊伸手托了鲛人几次,最后坐到他一侧挡着,闭目养神。
    进入北面海地后马车驾驶的速度便慢了下来,车夫持着缰绳小心绕过纷纷拥挤过来的人群,刘松子嘴上喊叫着让一让让一让,却见往马车方向围堵来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衣衫褴褛,面上挂满尘土,瘦骨嶙峋,看起来像避难的灾民。
    果不其然,挡在马车前的人群纷纷包围着马车下跪,祈求他们施舍些粮食和水,马车寸步难行。
    刘松子道:宗长,外头出事了。
    溥渊掀开车帘,深黑的眼眸望着车外匍匐一片乌泱泱的人头,长眉轻皱。
    前几日就收到北地村长传到宗苑的密卷,北方今年起了旱灾,许多灾民纷纷南下,北面海地近些日子就陆续接近了些许灾民,没想到短短几日,便往此地涌出如此多的灾民。
    小鲛被车外的动静惊扰而醒,探出脑袋从溥渊的肩后向外望去,密集的人头使得鲛人惊叹:好多人
    溥渊吩咐刘松子和车夫将车上能发放的粮食和水都送出去,受了恩惠的灾民再次纷纷叩头,嘴里大喊神仙济世,老的让小的和喝水吃粮,小的一边擦泪一边狼吞虎咽。
    刘松子再次发挥他的大嗓门叫大家不用拥挤,前方全被灾民围了个水泄不通,无法将马车驾驶进去。
    溥渊看了眼鲛人:下车步行。
    小鲛看到宗长下了车,自己便也跟上,正要往下跳,对方的掌心已经伸到他面前。
    彼此眸光微微碰了碰,小鲛自然笑眯眯地握着宗长的手借力稳稳当当的下了马车,他走得没对方快,溥渊放慢些许速度。
    车下的人纷纷望着他们,目光里充满惊艳和敬畏,未敢进行阻拦。小鲛任由宗长牵着衣袖往前,前头的灾民听到有人发放粮食,老的拖着小的一路挤在人群中跑,有人绊了小鲛一脚,溥渊截着他的衣袖扶稳。
    小鲛回头,绊到他的人是个小孩,脑袋像个萝卜头似的,也因身子太瘦太薄,才显得脑袋如此的大,一双黑不溜秋的眼睛包含了一点惊吓,望着小鲛一时没出声。
    小鲛和小孩对了个目光,见小孩似乎很怕自己,抿嘴笑着,拿出来时刘松子给他带的糖葫芦,剥去纸衣,走到小孩面前递给他。
    小孩迟疑,红润油亮的糖葫芦便又往前递了递,两只黑色瘦小的手接过糖果棍。
    多、多谢神仙
    话音刚落,小孩咬着一大颗红艳艳的糖葫芦大口吞嚼,嚼着嚼着,另外一只手揉弄湿润的眼睛,将他自己揉成了一张黑脸。
    前去讨食的老人发现孩子没跟上,逆着人潮艰难回来寻人,小孩回头叫了一声,他自己吃了两颗糖葫芦,剩下的全部递给老人。
    老人拉起小孩跪下:多谢恩公,谢过恩公
    溥渊叫他们起来,揽着小鲛的肩带他往村口大门的方向走。
    小鲛回头,依稀还能看到老人给小孩喂糖葫芦,一口一个,吃了四个继续用糖纸将糖葫芦小心翼翼包好,收进衣内。
    小鲛不解:为什么。在他身边此刻还有许多面黄肌瘦的人,跟他在宗苑里见到的人都不同,还有的躺在路边已经不动了,是死是活也不知。
    他轻扯着溥渊的衣摆:阿渊,为什么?
    溥渊开口:北方闹旱,听闻已有半年。许多农民颗粒无收,税收不减,他们只能一路往南躲避。
    小鲛望着天:不下雨吗。
    他指了指路边躺下的人:他们怎么了?
    溥渊:兴许死了。
    小鲛:死?
    什么叫死?
    溥渊:万物生长,落叶归根。
    两人走到村口外,村长带着人连忙上前相迎。
    年过五旬的村长鞠了一礼,开门见山道:宗长,村内粮食不足,无法再接纳外来的灾民。
    溥渊步入村内,望着靠在路口两边墙面坐睡的人,问道:村内如今接济了多少人。
    村长如实回答:按宗长吩咐,截至今日,村内共有外来灾民二百四十三人,以每户为计,家中皆有一人以上的年轻壮丁。
    溥渊翻着手上的人口往来簿:每户给他们留下三日水粮,让村内医馆免费施药救治,有人愿意留下,便好好安置,若不愿留的,再给他们送上三日水粮让他们离村。
    一顿,又道:带人每日去村外巡视,若有灾民遗体落下,全部统一处理,做好清瘟防疫准备,不可轻怠。
    每逢天灾,过后都会带来大小疫情,如果防疫疏漏又遇上传染极强的疫病,对整个村子都是极大的威胁甚至毁灭。
    溥渊还有许多地需要巡走,他看着一直攥着自己衣摆的鲛人,吩咐跟上来的刘松子带他找出地方休息。
    小鲛攥紧衣衫:我不能去吗?
    溥渊道:虽有马匹,可村中山路崎岖,很多时候都需步行,你跟着不方便。
    小鲛还要再说,目光却被宗长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眸吸了进去。
    他点头,直到溥渊骑着村上送来的马离开,才问刘松子:阿渊何时回来。
    刘松子叹道:兴许傍晚。
    傍晚之后,并未见溥渊身影。
    小鲛与刘松子坐在一处茶楼上,日头落山后渐渐冷了,刘松子去要了热茶和点心,小鲛饮一口茶水,再配上一块软糯的甜糕,目光忽被楼下墙角蹲的一个小孩吸引,那人盯着他进食的动作不断吞咽。
    小鲛问:这里有很多人吃不上饭吗?
    刘松子叹道:灾民太多了,纵使有心,却没有太多余粮供给他们,村门外头那一路,饿死病死的都有三十余人,最小的还有躺在襁褓里的婴儿,县城的官老爷都不救,咱们又能如何呢。
    小鲛推了推面前的一叠点心:送给他吃。
    收到整叠点心的孩童用布衣兜着,跪下朝楼上的小鲛磕了三个响头,立刻踩着一双草鞋跑远了。
    小鲛心念一动,带着刘松子跟上去。
    一座收容难民的旧庙前,小鲛望着那个收了他点心的孩童,将衣兜内的点心逐一分给里头躺着的几名老人,自己却一口未吃。他静声看了片刻,返身离去。
    小鲛问:像这样的人有很多吗。
    刘松子点点头:太多了。
    小鲛沉默,眸光平和地望着逐渐覆盖的夜色。他裹紧身上的衣物,刘松子即刻展开披风给他系好:回茶楼坐吧,兴许过不久宗长就到了。
    亥时三刻,茶楼的遮风帘被人掀开,小鲛无精打采地支着下巴,余光扫见进来的身影,便迎身向对方走近。
    溥渊衣上落霜带尘,发髻几分湿润。他抖去外衣寒气,瞥见鲛人目光一眨不眨,就道:何事。
    小鲛摇头。
    溥渊道:茶楼后有一家客栈,今夜留宿。
    村长让人在客栈安置好厢房,小鲛看见溥渊眉宇间清淡而沉默的倦色,饭食未添几口,便上楼沐浴。
    子时将到,尽管宗长已合衣闭眼,小鲛却能感知对方没有入睡。
    他从旁侧的床榻溜到溥渊身边躺下:阿渊,你睡了吗。
    溥渊睁眼,暗夜中四目相对。
    小鲛道:你睡不着。
    溥渊低声:休息吧。
    小鲛伸手指了指溥渊的眼皮,说话间唇齿的气息甜而馥郁。
    阿渊,你抱我睡觉,很好睡的。
    抱我就能睡了,真的。
    小鲛瞪着眼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身后忽的渐渐揽上一条手臂。
    两人的气息近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梅开二度。
    待修错字~
    第21章
    秋日渐渐露出云层,一丝天光乍现时,溥渊同样醒了。他静默地注视怀里的鲛人,抱着鲛时竟然又是彻夜安眠,甚至连姿势都不曾变化过。
    鲛人平日虽然有些喜怒无常,静下来是倒很安分,抛开眼眸清醒间的那几分蛊惑,此刻好不无辜,与常人并无差异。
    纤长浓密的眼睫根根颤动,溥渊注视那双眼睛睁开了,露出一抹淡如青天的蓝。
    小鲛尚有几分懵懂,窝在宗长怀中未动。
    阿渊他涣散的目光落在溥渊耳廓,像发现了什么秘密,揪着溥渊的衣襟继续朝对方怀里缩了缩,你的耳朵好红。
    溥渊才惊觉自己耳根竟在泛热,鲛人说话间微凉的气息吐吞着,非但没有降去那份热,还变得更加烫了。
    肌肤相贴,呼吸交错,连彼此的衣带都缠到了一块,这不该是一个人和鲛物的距离。
    溥渊微微往后避开些距离,目光收敛:起了。
    用过早饭,溥渊并未带着仆从即刻离去。村长早早就带了人到客栈,几番短谈,近日入了村的那群难民当中,昨天夜里就有因病暴毙的,医馆连夜派人去做了检查,今日一早就要尽快做好清理。
    溥渊颔首,近期灾民涌入太多,为了避免出现疫情,村内严禁小贩摆街,需再观望几日。
    望着清冷萧瑟的街道,他开口:过去看看。
    于是小鲛跟刘松子走在溥渊身后,他好奇地观察周围的人,碰巧的是,大家也都在用余光偷偷打量他。
    周遭的人没有谁不为宗长带在身侧的这个年轻小公子面露惊艳,一双漂亮的蓝眼睛与所有人的瞳色都不同,莫非是异邦人?可他面向精致古典,即蛊魅又有几分内敛,不像异邦人眉高眼神凌厉或者粗犷的相貌。
    最重要的是,宗长自继任以来,每一年的巡查除了身边的忠仆,从未带过任何人。那小公子对宗长目光所露的依恋,纷纷让人感慨。
    医馆派出的人各个戴面罩,他们抬着木架将昨夜在村内暴毙的灾**到集中处理点。
    阿爹,阿爹你们要将我阿爹带去哪里
    我阿爹没死,没死
    众人纷纷侧目,小鲛看到那追上来扑在木架上的孩子恰是昨日他给了点心的那一个。
    小孩脸上淌着泪抱着那副遗体死死不松手,黑黝黝的眼睛四周张望,害怕恐惧,直到饱含泪水的目光看到小鲛,视线晃了晃,连滚带爬地到了小鲛脚边,伸手欲扑。
    溥渊拉着鲛人的手臂,皱眉看着趴在地上的小孩。
    神仙公子,求您救救我阿爹,他没死,求您了求您了
    小孩的脑袋重重往小鲛面前那块地板磕,小鲛目不转睛地看着,余光扫向那架子上的遗体,片刻之后,溥渊将他带到一旁。
    遗体被送到一处平坦的山角,那黑瘦小孩儿东倒西歪的,有人与他解释他阿爹必须要经过火化处理避免出现灾疫,黑瘦小孩儿使劲地哭着摇头,嘴里依然嘶哑地喊我阿爹没断气阿爹不会死的
    直到一把火将集中在一处的尸体全部烧了个干净,小鲛回头望见那黑瘦小孩儿倒在一边,看势头竟想冲进火中。
    刘松子道:生离死别乃是人世常理,有一天我们也会离去,到时候有没有这么一个关心在乎自己的人给我送别还不一定呢。
    这是小鲛第二次听到人世的生死,他无法感同身受,更无法悟透。
    鲛的一生太远了,千百年才有了那么一只鲛,即使面对人世生死离别,小鲛依然只是置身事外。人类短短的几十年,他想象不到有多么短暂,因此只是无辜平和的望了一眼刘松子。
    他听到周围有人出声。
    都怪老天无眼,年年闹旱。若风调雨顺的所有人都能吃上饭交上赋税,还用得着饿死路边,让那么小的娃娃给老的送终吗,哎
    小鲛转头看着溥渊:只要下雨就好了吗?
    溥渊牵起鲛人的袖口,一路领着对方徐步而行。
    也不尽然,若无雨,则旱。若雨下的频繁,则涝,无论发生哪一种,都会让农民的收成受损,严重时颗粒无收。
    溥渊看着小鲛蓝色眼瞳中两簇小小的光芒:如此便有了因果循环。
    宗长眸光平静,无悲无喜,小鲛那一刻滋生了几分茫然闷堵的心瞬间通畅。
    沿途嬉戏奔跑的孩童穿街过巷,经过人群时被路边的一伙人绊倒。
    溥渊停下,伸手将孩童扶了扶。
    小鲛看得眼神微晃,有许多不理解的东西此刻仿佛拧成了一根绳。
    不过他到底还是不明白。
    鲛人一生遵循天性往最自由和广阔的地方去,收揽各色漂亮的物什,他们有后人包括自己都不知晓究竟有多么漫长的命途,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一场干旱或是天灾,如何能困缚他们?
    只要海水不绝,鲛人便能寻海而生。
    乘架马车离开此地,沿途依然能看到不少明知村子已经不接外来人却还要前行投奔的难民,他们无神枯瘦的脸上仿佛燃烧着一种求生的信念,小鲛望着长长的难民群,躲回溥渊身后缩了缩。
    他想,不管今后去了哪里,他都不会让阿渊的地方出现没有雨的情况。
    从北面海地出发,远离灾民群后马车在路上快而平稳的驾驶起来。马车没有往宗苑的方向行驶,而是去了整个族内最为繁华的地带。
    安黎城汇聚了全族所有大大小小的商贾,上至金商,下至小贩,所求资源皆可到安黎城中谋求货物交换。
    若北面海地是生死一线之境,而安黎城则是族中繁华之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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