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平麻利地去了,见小木屋里到处都是纸,有器物图纸,看不懂的铭文、法阵草稿,还有潦草记下的只言片语,一堆重组开明司和天机阁、调配灵石的方案大大小小的事,上面还压了个自动拨珠的算盘。
方才这屋里的三位峰主应该是操碎心了。
相传地脉是澜沧掌门断的。
没有,支修道,当年澜沧掌门发现澜沧山因为灵石亏空,在从民间窃天时,迫不得已,他出手封了一部分地脉而已,以防灵山将民间抽干。当年,他一边想设法补上澜沧的灵石,一边想将仙山的灵气输送回国内。灵石没补上,反倒因掌门执念太过,走火入魔,引起了两国战争,但他们其实找到了将灵气输送回民间的办法。
奚平隐约猜到了什么。
支修一点头:不错,就是你和林师兄偷偷弄的导灵金。
惠湘君死后,化外炉一直留在了南阖,虽然永明火被秋杀带走了,但南阖自古是炼器道的祖宗,有的是高明的炼器大师。有惠湘君珠玉在前,他们通过某种方法,做出了和导灵金差不多的东西。
奚平猛地睁大眼睛:我就说,普通镀月金弄不出那么大的亏空,所以澜沧山当年灵石亏空的真正原因,是他们在偷偷研究导灵金!
他心里迅速转念:一旦知道灵山的秘密,历史的迷雾突然散去许多。
除了支修,每个被灵山接纳的蝉蜕,都是要受灵山支配的,为何当年澜沧掌门那么容易被种上心魔种?难不成仁宗一届凡人,也有本事把心魔种下在澜沧山的镇山神器里?
奚平打了个指响,木屋角落里一本积了许多灰的史书立刻跳到他手里,自动翻到宛阖之战那一页,只见上面记载了详细的前因后果当年出使大宛的使团中,有一个澜沧内门的筑基。
如果是继承的道心,能收到天谕,任何一个筑基都有可能随时变成灵山某一系同源道心的傀儡也就是说,当年那颗心魔种,很可能是澜沧灵山派人带回去的!
因为离经叛道的掌门背叛了灵山的意志。
难怪当年澜沧山只走火入魔了掌门一个,满门上下就跟失心疯了一样,也没人劝劝入侵南宛抢夺灵石,是灵山的意思。
澜沧掌门虽然穷途末路,但临到最后,还是撑着一线清明,想出了把灵气归还民间的办法。支修说道,他那时的想法我能理解四国入侵,国必是要破的,澜沧要是灭门,不如将仙山化入地脉,归还给百姓像现在的玄隐一样。老百姓安居乐业就好,未必在乎谁当政。要是当年他们成功了,就没有南矿了。
第198章 有憾生(十)
支修将那旧扳指摘下来,扳指在他手心里闪过灵光,随后古旧的金属上浮起一个虚影,一大步跨到奚平面前。人影太真实,奚平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下,这才看清那是个披甲执锐的汉子,拇指上戴着那枚拉弓的扳指。
这人眉眼和支修有点像,但气质天差地别:眉宇间有一道严厉的皱纹,薄如一线的嘴角微微朝下,目光如刀,教人不敢直视。
他似乎正身处大雨中,雨水顺着铠甲滴答。
这是我长兄。支修端坐在原地,隔着两百多年,很平静地给后辈介绍着。
奚平心里无端一揪。
只见那披甲的将军眉头紧缩,看着卫兵们推上来一个俘虏。
奚平一眼认出那俘虏,脱口道:这好像是南阖末代皇帝杨邹?
当年他第一次跟着庞戬下百乱之地,曾经误入过一处地宫,在那看见过杨邹跪地服刑的人像。阖人果然都是能工巧匠,石像与真人一眼就能对上。
支毅将军曾经俘虏过敌国皇帝!
奚平临时抱佛脚,目光飞快掠过手头史书,没找到相关记载,只说邹死于乱军之中。
这位野心勃勃的末代皇帝三十来岁,生得人高马大、宽肩窄腰,像个武将,浓眉下压着一双咄咄逼人的眼。他走路带着独特的韵律,优雅笃定,仿佛还是睥睨天下的南阖之主,在巡视自己的领地。押解他的卫兵看不惯,伸手推搡,他踉跄一下,三步之内就会调整回来。落到这步狼狈田地,风骨撑得竟毫不勉强。
影像中没有声音,只见押解战俘的士兵飞快地说了句什么。
奚平还在艰难地辨认唇语,便见两个卫兵上前,扯开了那位陛下的衣襟。
隔着两百年,奚平却有种血腥气扑到了眼前的错觉只见那末代皇帝胸腹间有一个巴掌长的伤口,皮肉都发黑坏死了,上面用血画了符。伤口中封着什么东西,将那处皮肉略微撑开了一点,想必是被人搜身时发现的。
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邪术,几个拿着仙器探灵的卫兵小跑过来,严阵以待地将杨邹围住,在他身上查来查去。忙活半天,看样子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末代皇帝袒胸露背地站在大雨里,任凭别人围着研究自己的身体,面无惭色地观察片刻,他说道:支将军,这只是个普通的密封咒,开窍修士便能使得,看来你军中没有修士。
杨邹说的是宛语,因是外国人,吐字缓慢,口型标准得有点夸张,唇语让人一眼能看明白。说完,他直接将手探进自己伤口,扒衣服似的将皮肉扒了开。
围着他的卫兵脸色都变了,大声呵斥,灼眼的光从那伤口处探出来,里面好像封了一团金乌,血淋淋地灿烂着。凡人已经睁不开眼,奚平看见他从伤口里掏出来的东西是一团金线,质地像极了林炽新做的导灵金:这就是
唔,金线上镶嵌了特殊的微小铭文,可以自然融入地脉,将灵气从浓郁处导向稀薄处。支修一边看着影像中杨邹的唇语,一边顺口给奚平解释道,澜沧当年的情况跟三岳有点像,皇室杨家在澜沧山势力很大,但又不像三岳一样大权独揽。掌门、很多地位尊崇的炼器大师都不姓杨,这种情况下,内斗是少不了的。杨氏一系的修士当时护着阖孝怀帝突围,想将来东山再起。那位陛下便将导灵金线缝在了自己身体里,用凡人的气息遮掩,偷偷夹带了出去。
奚平注意到他师父用了尊称:皇帝为什么这么偷偷摸摸的啊,我明白了。
当时澜沧山修士至少是杨氏一系的修士,绝大多数是受灵山意志控制的,他们想重新夺回灵山,而不是给灵山散财。
这位孝怀皇帝也是个奇人,一介凡人,这种情况下竟不肯乖乖做家族傀儡,利用杨家人保护脱身,居然用自己的身躯运送导灵金线。
结果运气不好,兜头撞见了几波修士,他被我大哥逮住的时候,身边只剩下贴身的凡人侍卫。杨家人不会搜他的身,我军可会,一摸就摸了出来。支修说道,至于到底是运气不好,还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垂死挣扎,至今就不可考了。
奚平看见那死了两百多年的末代皇帝忽然抬起头,用奇异又讥诮的目光往天上看了一眼:师父,我觉得他当时其实感觉到了所谓天命。
支修一颔首:社稷结局,不论悲喜,当以国君血肉写就。
虚影里的杨邹合上衣襟,朝支毅将军一拜,起身站直,便不动了。
旁边卫兵胆战心惊地碰了他一下,杨邹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将灼眼的导灵金线拿走,众人这才看见,他为了藏金线,肋骨竟是被活活锯断的,将心肺挖空了一大块,之前竟是靠金线往经脉血管中输灵气活着。
奚平看得肋下直跟着抽。
遥想当年疯癫的仁宗、不知如何评价的太明皇帝周坤,再加上这位南阖孝怀皇帝都是朝生暮死、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所作所为都能把呼风唤雨的仙人吓哭,可见人狠根本不在修为!
他把这东西交给了支大将军,因为这支队伍里没有修士?
支毅当时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不是什么毛没长齐的愣头青了,当然明白四国攻打南阖,是借题发挥,图谋澜沧灵山。当时澜沧灵山已经在从民间窃天时,他们一路追来,见赤野千里,沼泽横行,浑水摸鱼的虫师与食腐的秃鹰一样多,鸦啼不绝于耳。
支毅将军最轻松的选择,应该是将此物呈报朝廷与仙门,原地待命他不过是个领薪俸的凡人,在玄门眼中,与潜修寺的稻童无异,反正是敌国人,天道圣训是积德还是作孽,不关他这听命人的事;最圆滑老练的做法则是暂时隐瞒,拖延上报,南阖偷运导灵金线的肯定不止杨邹一个,要是有其他人成功,算是救了这一方老百姓,自己举手之劳,良心也能安稳,万一他们彻底事败,到时候再补个马后炮不迟凡人没见过这等匪夷所思的仙器,反应迟钝有情可原,最多是办事不利,不算大过错。
可是奚平已经猜到了这个将他师父养大的男人迟疑良久,选了最愚蠢的一条路:他收下了导灵金线和敌国末代皇帝的心口碎肉,当时正好距离南阖一处暂时封闭的地脉不远,他决定带几个心腹连夜过去,悄悄把导灵金线散入地脉。
虚影中的支毅将军临行前,对亲卫说了一句话,奚平奇异地看懂了。
他说的是:静斋的伤不知怎样了,家里今日也没信来,就当替他攒福报吧。
将军一去,没再回来。
奚平心里一梗,下意识地弹指拨出一道琴音,想将扳指上的显影打断,铮一声,琴音却被支修抬手捏住了。那余音自高处跌落,最后连同带起来的灵气一起,消弭在他指尖。
看着,支修对他说道,已成历史的事,你看不看它都在那,不要自欺。
扳指上原封不动地记录下了主人生命的最后一程:凡人自以为的神不知鬼不觉,都在天道的注视下,那恐惧的灵山只是个吸血的僵尸,宁可被瓜分,也不甘心这么灰飞烟灭。
显影中灵气剑气乱飞,奚平一晃眼,看见明显属于楚系的符咒,寒冷的剑光、剑光中掠过巨兽的身影甚至夹杂着宛系的手段。
影像倏地消失,扳指上的灵光散开,颤颤巍巍地落回支修手心里:他们没有故意杀害凡人,只是当时得知,不知道有多少疯子夹带了这种金线,四国高手商议过后,决定联手打断澜沧地脉,将灵气永远留在灵山。我大哥因擅自行动,刚好在那意外被波及倒也不是假的。
奚平的心缓缓往下沉去:师父
我鄙而弱,至今才敢正视百乱之地,寻回兄长遗物,得知真相。甚至方才被你问及,第一个念头仍是避而不谈。支修很坦率地冲他摆摆手,怯懦有时比骄狂还凶险,你赤子之心,坦坦荡荡,这很好,不要学师父。
不过说句推卸的话,以前同源道心没有大规模暴露,星辰海会自动蒙蔽我视线。我就算拿到了这扳指,恐怕也看不了这么清楚。支修看了奚平一眼,想来当年兄长虽然没能救下南阖半岛,可大概是看在他捐躯的份上,福报还是应在了我身上让我没因怯懦误事,阴差阳错地走到今天。
如果没有奚平,他可能会无知无觉地在飞琼峰修行,按部就班地修上几百上千年,顺理成章地蝉蜕登圣,将来也成为这灵山上一块为虎作伥的石头那岂不是太可悲了吗?
蝉蜕的神识,在玄隐山上,刚好可以覆盖大宛全境。支修检查过边境铭文,从火堆中捞了一把栗子扔给奚平:没有别的要问的,崔记表少爷,过来做你老本行,帮为师算账筑基以上修士都信不过,大宛内防空虚,我托林师兄尽快去改导灵金了。不过那东西破坏力太大,还自动窃天时,要拿给低阶修士或者凡人当降格仙器用,需要加上许多限制,你过来给我算算,需要多少灵石扛得住
支修说着,又想起了什么:南矿动荡,北历应该会派内门高手坐镇,庄王殿下既然联系上了昆仑,知不知道使者是谁?
从北历派的使者身份,基本能看出历人对南矿的打算。
知道,他那赤子之心坦坦荡荡的徒弟磕绊也不打,一个剑修升灵,叫成什么来着?
世上成名的剑修高手不多,一只手不够,两只怎么也能数过来,何况成也是个不怎么常见的姓,支修一听就知道是谁:昆仑成玉。
奚平面不改色:对,就是他。
北历常年闭关锁国,他跟昆仑的人接触不多,唯一记住的就是当年在野狐乡围攻秋杀时候那个跟林炽打过招呼的剑修,顺口拿来当挡箭牌。
还好,据说此人天分很高,为人稳重,人品也不错,不是不讲理的人。支修点点头,大宛国内事了,我当去拜会。
好嘞,那我先跟他聊着。奚平扯谎的时候从来不怕穿帮,一口应下,转头在转生木里对周楹道,三哥,在北绝山少留几天,等着昆仑请你。
第199章 有憾生(十一)
常钧嘴里嘀咕着各种可怕后果,困兽似的在原地走来走去,双手焦躁地乱颤。
姚启则发傻似的,呆呆地盯着他不盯不行,常钧看似乱拍的手在打指蜜音。
姚家家教太严,姚启小时候从来没出去鬼混过,蜜音是他得知奚平用来传过消息后,被害妄想发作,唯恐有一天别人也用这玩意传音害他,逼着自己死记硬背来的。说来也奇怪,调皮捣蛋用的暗号学起来容易极了,混着混着莫名其妙就会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学来的,可要是将这玩意当一套语言暗号正经学,那简直比经脉详解还难背。
姚启对蜜音没那么熟悉,恨不能将常钧的手盯出个窟窿。
常钧打蜜音问道:准备好了吗?
姚启愁眉苦脸地用脑袋撞了一下墙,表示可以。
常钧:不能再拖了,就今晚。
俩人打定了炸铭文脱身的主意以后,就抠着脑浆,将罗青石十四年前教的铭文常识捞出来回忆了一遍铭文高深,潜修寺只不过是个凡人开灵窍的地方,本来是不教的,拜奚士庸所赐,他之后的备选弟子莫名其妙地多了一门加课,让伟大导师罗青石和弟子们又多了一个互相折磨的机会。
最后,他俩根据百乱之地的季风气候特征,计算出子夜时分炸铭文,造成的伤害应该是最小的。算时辰不难,凡人的东西那些邪祟们碰都不屑碰,怀表之类的东西都给他们留下了,俩人却已经因为临阵退缩错过两个午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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