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回答。
他当年离走火入魔只有一步之遥,清净不了现在,他大概终于能了结牵挂,接住大长公主的道心了。
不用担心,清净道又不是死了,开明和陆吾我也不会丢开,周楹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你反正以后还跟着我,同以前一样,说不定我待你会比以前好。
周楹在侯爷和祖母面前是晚辈,在奚平面前要做兄长,很多时候都不便放纵脾气,因此心里不痛快了,就只能跟白令找事他总是不痛快,所以总在没事找事。
清净道能断念,也能绝恨,那时他应该好伺候多了。
白令为联络方便,随身挂转生木牌,正心烦意乱时,听见奚平那边忽然问:白大哥,你在三哥身边吗?他为什么不回我话?
白令不知道怎么说,也顾不上理他:主上,世子将来要是知道
他就快回家了。
白令一愣。
大长老们不把弟子名牌给他,我也收不到端睿殿下这封信。周楹说道,至于将来到时候再说。
他来之前、他走之后,别人的喜悲,反正也影响不到他什么了。
白令语无伦次道:可是清净道自古不曾出过蝉蜕啊!这一道
我天,你想得倒远。周楹闻言笑出了声,我又不求蝉蜕。
白令:那那您求什么?
周楹又没吭声,只是眯起眼,抬头看了一眼天。
日食还没过去,金平的华灯惶惶地亮着。
他年少时久病,不能大说大笑,因此一贯是老成,一言一行都是沉的。
而今被尘埃洗练了几十年,步履却突然轻快了起来。
周楹矮身钻进了一辆车里现在连菱阳河西也都开始改用蒸汽车了。
河东更不必说,房舍店面集体后退,当年进城买桂花鸭的小姑娘跑过的青石小路早换成了宽阔的大道,几排铁轨从南郊沿河穿进城里,上面来来往往地跑铃铛车,一车能拉好几十人。
头戴棕红小帽的卖票郎从车窗里探出头,摇着大铜铃提醒路人闪避,一边摇,他一边往天上看,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求谁保佑快点将白日放出来。
金平今日不晴,但还算静好。
而西边的蜀人却在挣命。
混乱的灵风刮过凌云山脉,直奔南海。
本就处在雨季中的西大陆上暴雨如注,地脉崩断、大坝决堤,凌云山的内门修士和降龙骑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飞。
南海秘境上空,因为余尝横插一杠,叫差一点就能变成敲门砖的悬无脱了困。
王格罗宝与濯明功亏一篑。
悬无哪容他们逃窜,蝉蜕的神识立刻罩住整个南海,将一群升灵全体困住。蜜阿修士拼命护着王格罗宝,源源不断的灵兽被驭兽道的修士们召唤出来,海上成了个屠宰场。
余尝临阵倒戈,能把人恨得想抽他十八辈祖宗,谁逮着机会都得给他一下。
而他虽然救了悬无一回,悬无却也并不把他当外人,一视同仁地纳入了邪祟拿命来的范畴余尝对自己的评价准确极了,世上果然是没有人比他更难。
当世几大高手乱斗成了一团,筑基修士与灵兽们混在其中,成批地死。
死修士的真元冲上海面,到处冒泡,活像烧开了。那金甲狰不愧是能生嚼半仙的大凶兽,肠胃结实得铁打一般,被困在它胃袋里的魏诚响还没来得及从中挣扎出去,就被各种碎尸压着埋进了海底,一时间,她与心肝肚肺共舞,感觉自己简直成了卤煮下水的锅底料。
升灵战场上翻涌的灵气与西大陆上冲过来的撞在了一起,南海三岛底下相连的陆桥好悬没给震断,岛上的蜜阿凡人仓皇往高处逃窜。
升起的海平面遮挡下,奚平戴上仿品,一边仍在联系也没回音的白令,一边变成了一个赵家筑基的模样,顺着海底密道潜了进去。
那密道从凌云山边缘连到了南海,竟是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庞然大物。奚平用神识一扫,只觉扫过了一团乱麻这里面像重叠的芥子空间,弯弯折折、四通八达,修为低一点的误闯进来,恐怕看一眼都得走火入魔。
他独自一个人在这难解的迷宫前,努力想平心静气看明白,摸索一条路。
奚平先是试着往里走了一点,发现不对又撤回,然而那迷宫一刻不停地变动,他来回几次,很快被缠绕了进去,周围灵气乱得更看不清了。
他本来是最有灵光的,被困在什么境地里都能不慌不忙地想歪主意,得意洋洋地耍赖混出来。然而此时,这在赵檎丹等人面前沉稳镇定的太岁却在静立片刻后,突然咬住牙,像是忍无可忍,他浑身发起抖来。
这时,他耳边传来一声轻叹:我要是你啊,我就回来。
失联好久的周楹终于拿出了转生木。
奚平深吸两口气,艰难又狼狈地收拾起自己,不想在家人面前暴露可耻的软弱,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还算平静的三哥。
方才接了封内门的信,得知司命大长老亲至,便没敢打扰,他走了吗?
你知道了。尽管将气息压得极缓,奚平话音还是有些变调,你知道了怎么,三哥,你来教我忍辱负重吗?
那我可教不会,没那么神通广大。周楹叹了口气,庄王府到侯府很近,汽车转眼就到,门房见他来了,一边忙迎接出来,一边打发人进去报信。
周楹没有藏转生木,将木牌捏在手里,迈步进了侯府花园,用神识对奚平说道:你不想回家吗?你家刚修过院子,石阶磨平了许多,院里荷花都开了,树荫正好呢。
迷宫中,奚平那本就岌岌可危的镇定差点当场被他轻飘飘的一句话砸碎。
士庸,我知道你想不通,但事实就是这样。
哪样?
心里想为万世开太平的人,是打不碎头顶华盖天的。你可能想得很美好,别人听了也热血上头,愿意追随你,可是因为投鼠忌器,到最后,你会进退维谷,那些满心欢喜听信了你承诺的人也会失望的。
奚平:你就说我不行呗。
你不行。周楹温和又冰冷地说道,你要是行,无渡海群魔八年前就撞碎劫钟了。
奚平:那你八年前就得死在照庭剑下。
若能遗臭万年,生死何足道哉?周楹笑道,只有那些一门心思往上爬,让其他人都去死,不吝于生灵涂炭的恶棍才能捅破天。
奚平:你别劝了,我不我也不信,我能
他一定能想出办法,在仙与魔之间摸一条出来活路,他不信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
周楹慢悠悠地打断他:若我说,玄隐山现在想要我命,我危在旦夕,要你马上夺下南海秘境以为根基,就此反了,叫那凌云山塌成碎瓦,边陲万万南蛮们死无葬身之地,你去不去?
你可以在垂涎的群魔前桀骜,在威武的圣人前不驯也能在蝼蚁的悲声中大笑三声吗?
奚平:三哥!
逗你玩呢,我在你家。周楹将木牌放在小桌上,迎着永宁侯惊愕的目光,这一次,他直接开口对奚平说道,天降异象,奚悦去青龙塔值守了,我不放心,带白令过来看看。蜜阿人擅陷阱幻境,把我神识拉过去,我领你出去。
灵山已千年,旧的东西压着,新的永远起不来,你不是号令群魔的人,不要拧了。周楹喝了一口侯府雨前的新茶,像年轻时赶奚平去念书一样,吩咐道,办完差事回家。
南海上,疯狂的灵气死命地往秘境里灌,却始终不够。
悬无与大邪祟们杀红了眼,就在这时,天上一声长吟,几大高手集体凝滞了一瞬。
只见浓云汇聚,一道极亮的金光洒落下来,让人险些以为日食过去,天又亮了!
随后,九道龙影划破长天。亮光处一尊大鼎上浮起一道人影正是凌云修翼族的驭兽道大长老带着九龙鼎到了。
邪魔外道,欲盗灵山之基,坏我大蜀国脉,罪该万死。
九龙齐声咆哮,吼声盖住了南海。
先斩诸邪,再抓叛逆,不可使一丝灵气外泄,惊扰南海!
除了悬无直视着九龙鼎,众升灵都感觉到了那镇山神器的威压,凌云大长老一声令下,九龙呼啸而下。
如果说银月轮让人无端战栗,阴森刻骨,九龙鼎就是直白血腥的恐怖。
巨龙落下时,翻山倒海的升灵高手都成了被猛鹰锁定的兔,在龙吻下几乎无路可逃,纷纷被压到了海里。
青龙一口将海上漩涡吸走了大半,惨死的筑基修士连肉身再真元,一点没漏下,全进了它肚子。
悬无被三条巨龙紧紧地围在一起,不知是死是活。
龙鳞照亮了漆黑的海水,慌不择路的升灵邪祟们剪影几乎定格在了那一瞬。
就在这时,海底深处传来一句生僻的蜜阿语。
被王格罗宝临阵甩开的蜜阿三大升灵凭空出现在海底,蓝眼的蜜阿族长手里举着一团幽蓝的火,在海底烧着。
蜜阿族长走一步就念一句蜜阿密咒,那火就亮一分,火焰里九龙的身影就清晰一些。
蜜阿族长七窍开裂,流出血来,托着火球的手却纹丝不动,天罚一样的九龙像提线的偶,行动渐渐凝滞,最后只能在原地轻微地挣扎。
一位蜜阿族的丹修抬起头,吐出几颗气泡,将自己的话音送上天:李长老,你们是不是忘了,九龙鼎也有蜜阿族的份。这是我们那闭关的老族长拿命换的九龙鼎铭,今日便让诸位见上一见
蜜阿族长深吸一口气,托着火苗的手烂得见了骨,他目眦欲裂,便要吼出最后一句密咒。
第156章 风云起(十四)
蜜阿族长原计划是在九龙鼎赶到之前,先坑死悬无和一帮大邪祟,拿他们填了南海开秘境,等蜜阿族有了自己的灵山,再借助灵山拿下九龙鼎;万一悬无太厉害,就利用邪祟们拖着他,等九龙鼎到,撺掇二者你死我活,再在蝉蜕死、真元弥散的时候伺机引灵撞开南海秘境入口。
都被王格罗宝那厮的私心毁了。
王格罗宝为了夺走南海秘境,提前以其鲜血开启入口,偏又玩砸了,没本事立斩悬无。
此时拿着九龙鼎的凌云长老明显知道了他们的意图,眼看大计将败,蜜阿族被迫祭出了最后的撒手锏。可是族长毕竟只是个升灵,出手强夺九龙鼎,他自己也裂得像块放了三年的酥皮点心。
最后一句密咒实在难以为继,他走了音。
然而饶是这样,天上的大鼎还是失控了。
控制九龙鼎的凌云长老整个人陷在了大鼎上,他固然是驭兽道的蝉蜕,但那他师侄辈的蜜阿丹修说得没错:九龙鼎也有蜜阿的份。
他不过是修翼族中两蝉蜕之一,对方却是蜜阿全族从蝉蜕到人间行走、死了的与活着的、玄门正宗与邪魔外道的集体意志。
海里、半空悬的九条巨龙被两方力量撕扯着,龙身扭得好像随时要系成死结。
它们牙关乱撞的动静与西大陆地脉折断声极像,几经角力,终于还是纷纷张开血盆大口,将方才吞入腹中的灵气喷了出来,一波又一波地撞向被王格罗宝拖出海面的南海秘境。
另外两个蜜阿丹修长老见状也豁出去了把族长豁出去了。
这二位一人一边,伸手搭住了族长肩膀,用舍得令族长爆体而亡的决绝将真元催进族长体内,强撑着他将走调的那句密咒重来。
只要夺下九龙鼎,只要
升灵也好,蝉蜕也好,在场一众人,眼看都将要葬身在龙爪下,变成撞开南海秘境、拖垮凌云山的灵风!
被无耻修翼人占领的西大陆早该塌了!
就在这时,一串风雷般的琴声猝不及防地从蜜阿三人背后响起,仿佛是贴着他们的影子飞出来的。
蜜阿族三大升灵所有真元都被那团幽蓝的火卷进去了,谁也没有余力提防身后。
琴声中的剑气利如雪山朔风,一剑削下蜜阿族长的手,那幽蓝的火苗连同断手一起滚了出去。
蜜阿三大升灵给琴声集体炸飞,九龙鼎刹那间脱离了双方控制。
濯明在一片混乱中,双眼几乎立了起来:烟、云、柳!
可是眼下谁也顾不上争斗了蜜阿大势已去,凌云山的蝉蜕长老夺回九龙鼎不过一时片刻的事,疯子也好、傻子也好,没有人想跟九龙鼎比谁脑袋硬。
五大升灵邪祟、悬无这一帮祸国殃民的大能借着失控的九龙鼎翻江,苍蝇似的一哄而散。
九龙被公然撕破脸的南蜀两族搅合得脑子不太清楚,互相拌起蒜来,更多的灵气被这九条大长虫卷裹过来,敲打在南海秘境上。
海底深处发出一下一下空洞沉重的巨响,随时要将秘境封口拆开似的,听得人胆战心惊。
然而惊也没用,到了这种地步,只有修翼的蝉蜕能收拾残局了。能不能在九龙鼎砸开秘境之前压制住镇山神器是凌云的事,奚平能做的事都做完了,他一击得手后,连身也没现,叫人只闻琴音不见人,便飞身退回了蜜阿族的密道里。
凌云镇山神器之下,没有人敢乱放神识,而沸腾的海水与人尸兽血又遮蔽了视线,匆匆来去的奚平没看见,此时魏诚响离他只有不到十丈远。
这会儿听觉比视觉好用,奚平没看见魏诚响,魏诚响却听见了他的琴声。
是太岁!
她艰难地从改良过的柳叶船里伸出一只手,试图用一道符咒撞开压在她头上残肢乱尸。可惜半仙在凡间高来高去看着挺厉害,在这种灵气倒灌、能把灵山冲倒的地方,她连一丝风都激不起来。
符咒只一闪便无声熄灭,随后九龙中的赤龙拧着麻花从半空中掉下来,把尸体堆砸散了。
魏诚响和小船擦着赤龙的大脑袋在水里翩翩浮起,有那么一瞬间,她呼吸都停了,感觉自己碰到了那冰冷的鳞片。
死亡轻轻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又放过了她。
巨龙喷出了一口长气,将魏诚响和尸体堆横扫了出去。她揣着满腹开裂的肝胆,像狂风中的小飞虫,五迷三道地滚出去不知多远,撞在了升灵路过的护体灵风上。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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