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他百思不得其解很久了,一开始,奚平以为惠湘君就是个平民版的女林炽,柔弱可欺,到处被人迫害。可是每见一次她的遗迹,每靠近一次她的传说,那位炼器大师身上就多一层神秘的雾气,现在看来,连林炽都不完全理解她。
还有,为什么濯明说她是化外之人?
我一开始以为她没能逃掉,是因为破法和望川相克,可那个濯明说拿到化外炉就不惧银月轮。如果不是那秃子吃饱撑的逗我玩,那当年惠湘君怕什么?我看她才是那个最接近月满的人吧?她的作品那么神,本命法器也那么神,本人得有多厉害?
惠湘君是炼器道,丹道器道之人除非自己脾气古怪,不然不大有机会跟人斗法。惠湘君未曾与人动过手至少留下的记录和传说里没有。直到她出走南阖,也没人知道她有伴生木,否则我猜三岳掌门不会任由化外炉流落澜沧那么久。周楹顿了顿,又说道,据说惠湘君被五大门派追捕的时候没怎么反抗,望川送走了当时跟在她身边做丫头的秋杀,破法不知所踪,而化外炉就在她身边。
奚平:在她身边?
对,澜沧山特别有记录,化外炉当时没有收起来,以至于追捕她的人以为她祭出本命法器是要反抗,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用。周楹一边说,一边亲手写了一份问天,挥手拍给玄隐山,在我看来像束手就擒。
奚平皱起眉望川当年既然能送走秋杀,让她一藏八百年,升灵降世,为什么惠湘君不跟她一起走?
就算有什么后人不知道的内情,要她必须牺牲自己,那她也完全可以自尽。灵台一炸神识灰飞烟灭,快得感觉不到痛苦,比凡人抹脖子上吊方便多了,为什么她要等着那些人审她判她,剔灵骨不疼?
就好像她当时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留给灵山的仙身只是一件懒得收拾的破衣服。
奚平回到侍女房中,打坐入定,照例把神识撤回陶县,在没挖光的转生木里巡视了一圈。
驻军已经拿到了赈灾粮,最贫苦的老弱病残们算是有了点盼头;灵气滋润万物,有地的镇子翻地看到了希望,开始商量一起种点什么;商贩们近来惨淡的生意无端又好了起来,因为修士们发现了陶县的一个好处:这鬼地方对谁都一视同仁。
不管是升灵还是蝉蜕,进来都得自己骑马备车,仙器不管是正是邪都没法用,谁也别想仗着修为高手段多欺负人,只要把驻军打点好,买卖比先前野狐乡大集还安全。
周楹早把这帮修士心思摸得透透的,修士们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便整理了陶县境内所有酒楼客栈,每一处都入股留人常驻,放好了耳目等着迎接八方来客。同时将峡江渡口整顿后重开,他用原本水军的蒸汽船雇了一批修士,护送灵草和蜀国三岛来的灵兽材料,公开贩售降格仙器用得到的常见材料,压线试探。果然西楚朝廷以为驻军在自己掌中,没多管,只是暗地里给驻军递了条子,送了三个麒麟卫进船队。九个陆吾和三个麒麟卫组成的第一支民间修士水上镖队就这么成立了,奚平从码头经过的时候,见码头工们正半夜卸货,船上两个陆吾正和麒麟卫打牌,一个装冤大头,一个陪麒麟卫出老千,互相感慨民间修士讨生活不易。
赵檎丹还没休息好在就算不能用灵气,开过灵窍的半仙也没那么多觉,晨曦前打坐一刻足矣。
白天找她读书的都是不用干活的小孩子,成人操劳一天,须得天黑才有工夫。只是晚上毕竟不便,来的都是女人,不收钱,很多人是带着要缝补的东西蹭灯光来的,听赵先生天南海北地讲些外面的事,间或学几个字,还不耽误干活。
奚平没往跟前凑,只远远地听见赵檎丹在慢条斯理地讲星象。此夜陶县的夜空澄澈如洗,星河灿烂,大小姐确实学识渊博,天文地理、乃至玄门历学都懂,能深入浅出地信手拈来。
忽听一个少妇说道:小先生啊,你说圣人有道心,为天下计,踏碎虚空而去,就是上天当神仙去了吧?
赵檎丹愣了愣:应该是吧。
那天上的神仙,和地上的神仙哪个高啊?
赵檎丹知道她说的是太岁,太岁本身是无稽之谈,陶县这一位能回应乡亲祈求的其实是位玄门大能,在她看来修为深不可测。不过再深不可测也顶多就是升灵蝉蜕,赵檎丹知道街坊们偏向,便没吭声。
旁边一个老人接话道:自然还是天上的高,天上的是官,人间的是吏嘛。
那少妇便说道:那为何地上的神仙都能把修士变成人,天上的神仙不能呢?
公然议论神仙未免有大逆不道之嫌,人群一静。
便只有少妇清脆的声音远远传来:都说灵气滋养万物,可是灵气大多在仙山,仙山滋养了谁呢?人间一点灵气,还要被那些有厂的、有灵田的、各路邪魔瓜分,弄得民不聊生,这灵气岂不成了祸根?
众人忙拉她,年长的纷纷呵斥她不可妄议,留神给尊长们听见。
那泼辣少妇说道:我可不怕,听见能怎的,反正我不出去,尊长们在这都聋兮兮的,谁也不能一道雷劈死我,就得讲道理。
她话音刚落,又有人小声说道:我前两天看见几个军爷逮了个人,押着走了,听说就是个尊长。
我男人在客栈跑堂,尊长也得吃喝拉撒呢。那些白衣尊长也出汗,要是几日不换洗衣裳也发黄,有的人都馊了自己也闻不见。
人们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也不管什么忌讳了,压低声音交流起各种小道消息。
赵檎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把视线投向了天外,忽然想起那个背负她的命运去了三岳山的陆吾闲聊时说的:什么都是灵山决定的。
奚平也望向星空,支撑陶县这世外桃源的不是天上神,也不是地上仙,而是破法。
破法本身更像一种特殊的秘境仙器,它分明是制定秘境内法则的,为什么要叫破法?
忽然之间,他心里隐约有了个猜测。
濯明眼前的莲池漾起涟漪,一片无心莲花瓣在他面前飘落,上面张狂的字迹一闪而过:成交。
濯明面无表情地盯着那行字,直到字迹将莲花瓣一起烧成灰。
哈哈。莲池里不知哪冒出这么一嗓子。
接着,抑制不住的嘻嘻哈哈的笑声四起。
直到濯明本人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前:嘘
那小烟云柳说,他与陆吾主人是合作关系。一朵莲花凑到濯明面前,耳语道,骗子。
骗子水里也传来回音,另一张莲藕上裂开的嘴说道,用伴生木交流要以血为媒,随时能联系到,说明周楹随身带着滴过血的木头,岂不是随时也能被窥视行踪?周楹与这烟云柳一定关系匪浅。
周楹是有点不正常,但顶级灵感怎会与人交心
莲叶上也长出嘴,加入讨论:怎么会?他有什么神奇之处?
我也好想要他。
好想要好想要
把他留在这吧,埋在莲池里。
水池中间端坐的濯明听着花叶们议论纷纷,合上眼,嘴角缓缓往上牵拉。薄薄的嘴唇一路拉到耳根,撕太大裂开了,血迹落在了莲池里。莲花叶们顿时抢食的狗一般扑了上来,血迹没来得及扩散,就被那些到处都是的嘴舔了个干净。
端睿大长公主接到消息,回得飞快,宣布此事由玄隐内门派人接管,陆吾协助过境。
徐汝成刚接到同僚传信,告诉他内门前辈已渡江,白令命所有陆吾原地待命、伺机撤离,陆吾是密使,对玄隐内门自己人也不得暴露身份。
然而还不等他松一口气
十月十六,满月照常升起,刚过树梢,东衡皇城中一个巨大的地动仪突然一震,那满月形的机器一端滚出个镀月金球,顺着滑轨撞在齿轮上,喀一声。
地动仪上巨大的指针指向西北,警钟响彻皇城。
北偏西方向地震了!
东衡城震感不小,贵人们房前屋后的铭文全被惊动。
东衡人普遍睡得晚,这会儿城中华灯初上,万户未歇,住在山谷底部的百姓没有铭文保护,都不敢待在有屋檐的地方,纷纷涌上大街,卫兵的吆喝声里,不知谁惊叫道:看月亮!
与此同时,悬无凭空出现在东座山巅,山巅银月轮也如天上月,镀了层古铜色,像是有些焦躁,它发出嗡嗡的震动,掺了杂色的月光仿佛被西北方向什么东西吸过去了似的。
悬无面具上的五官凝在了怒色上:月光染血,护山大阵动荡,有邪祟升灵,两年前是秋杀,这回又是谁?
银月轮里传来濯明平静的声音:西北眠龙海啸,影灾。
悬无蓦地抬头:是余尝?
这时,主峰方向突然传来振翅声,一只送信的孔雀长尾曳地地扑到他面前,开口吐出人言:大长老,护山大阵多处灵气外泄,可否请银月轮压阵脚?
话音没落,另一只孔雀飞了过来:大长老,南蜀传信,问我国内为何又有邪祟升灵?
大长老,北历发函询问
玄隐山说掌门闭关两百年,近来我国境内妖邪频出,恐灵山不稳,问是否需要协助。
悬无:一派胡言!
他面具上双眉先是拧在了一起,随后又被强行分开,画在上面的五官不自然地随机变化起来。
悬无压下声调,淡淡地说道:秋杀吸百乱之地灵石,只因对三岳山心怀怨恨才闯进楚国升灵;余尝确实是楚国人,但眠龙海并不在我国境内。掌门安好,三岳灵脉通畅,不劳邻国道友费心,还请各灵山通力协作,缉拿余尝那妖
他话没说完,周遭忽然一黯,几只送信孔雀随之骇然抬头,见银月轮突然黑了,一阵狂风平地而起,刮得星月隐形。
仙山又开始震眠龙海余震?
不!等等!
悬无蓦地扭过头,只见三岳主峰上骤然浓云密布,与不祥的血月纠缠在一起,天上仿佛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处被月光照出红痕。
一串惊雷落下,直劈掌门闭关的仙宫,一道比一道强。
主峰上的铭文潮水般亮起来,因地震受损的护山大阵雪上加霜,轰一个火球从天而降,掌门仙宫竟冒了烟!
悬无面具上的五官僵住:掌门在这时候走火入魔了?
第129章 永明火(十一)
整个三岳山的灵气都开始乱滚,西座那些靠灵气支撑的秘境崩成了一锅粥,半山腰的仙人们纷纷御剑飞了出来,一抬头满天都是人,闹了蝗灾似的。
丙皇孙被人担在架子上抬着往外跑对此徐汝成以为全无必要,以这位皇孙的体型,裹个卷往胳肢窝底下一夹足够了旁边两个细皮嫩肉的女仆嘴唇青紫满脸煞白,还得一个给他打扇子,一个往翻白眼的皇孙嘴里塞仙丹。
不过这会儿,徐汝成没工夫得意自己即将成为望门寡了。
灵气就好比是水,甘霖能养万物,决堤的洪水没顶而过可不是什么好滋味。三岳山泛滥的灵气简直成了灾,拥塞在半仙那不够宽阔的经脉里,徐汝成觉得自己成了块泡水的发糕,被那些坠在七窍里的灵气堵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这时,一个小瓷瓶飞到他怀里,那位沉默寡言的表少爷前辈落在他身边。
这是
闭气丹,能将你灵窍封一阵,表少爷说道,先别急着吃,实在坚持不住再说,在这洗炼一次灵骨等于凡间二十年,没地方再找这种机会了。
多谢前辈。徐汝成喘着粗气,果然没舍得吃丹药,玄隐山也这样吗?我我现在觉得,灵石市价百两黄金就是个笑话。
玄隐?比不上。奚平披着美少女的灵相皮负手而立,洪流一般暴虐的灵气荡起了他的裙摆,天下只有一座三岳山,所以你知道,为何三岳掌门是世上离月满最近的人吗?
徐汝成:前辈,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内门的人还没赶到,主上和白先生有什么命令吗?
等什么命令,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奚平飞快地吩咐道,三岳山到处是法阵秘境,鸟进来扇错一拍翅膀给你记一万年,现在镇山大阵动荡,所有人都在乱跑,不趁现在往里混等什么?哪找这种浑水摸鱼的机会去?准备接应其他陆吾,趁乱记录各处关卡这个大美人的身份也送你们。
徐汝成:啊?记录
奚平:将来高价转卖其他三座仙山啊,傻宝儿!
徐汝成:
等等,这个贱嗖嗖的语气怎么这么耳熟?之前那稳重沉默的前辈是不是偷偷换人了?!
奚平笑了一声,身形一闪就消失在了滚滚灵潮中。
除了陶县,三岳山的动静惊动了整个西楚,四境动荡,峡江水一下涨起来,撞上了大宛渝州的边境铭文。当地天机阁、开明司立刻紧张了起来。
周楹探手从芥子中拎出转生木:我让你撤出三岳山,你撤了没有?
撤了,奚平轻松愉快地回道,还把方才给徐汝成布置的任务学了一遍,身份也让给陆吾了,可以吧,三哥?
混账东西,睁眼说瞎话!他要真自己撤了,压根就不可能让陆吾进去!
周楹青筋都跳起来了:你人在哪?
奚平一抬手,灵气将他裹起来,薄膜一样贴在他身上,他纵身跳进了后院的莲花池里。
莲池淤泥中伸出一条细长的暗红色藕带,缠上他手腕,猛地将他往下一拉。池底爆炸似的喷出了一大团暗红色的藕带,密不透风地卷起奚平,他仿佛被密密麻麻的莲藕吞了下去!
与此同时,悬无长老没去管裂口的镇山大阵,他直接来到了三岳主峰。
狂暴的灵气打碎了悬无的发冠,他在惊雷中穿行,一头雪白的长发仿佛与电光融为了一体,脸上的白纸面具却纹丝不动,镶在了脸上了一样。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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