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理给送饭的小厮开了门,瞟了不远处吹风的奚平一眼。想必是听见了奚平方才埋汰他的话,林昭理没赏好脸色。
这位老兄对谁都爱答不理的,反正押送船队中,连提督赵振威在内,都不值当他老人家将叩问青天的黑眼仁翻下来他就只对安阳长公主上心,临走时候反复安慰周晴,殷殷地保证自己一定会尽快回来,不会让殿下一个人陷在南矿里。
奚平冷眼旁观他那难舍难分的劲,简直想叹气:就你那柔弱无依的好殿下,开船才三天,都安排人给你下两回药了,她可太怕你回去了。
可见林师兄一个林家嫡系出身的筑基修士,连个南矿也摆不平是有原因的。依奚平看,这种人才留在人间可惜了,还是趁早回内门闭关清修去吧。
他用来解毒的符是一种特殊的清瘴术,一听这名就知道是庞戬教的。
庞师兄说了,医毒一道博大精深,临时抱佛脚别惦记了,想防别人暗算,只要记着一点凡人不可能给修士下毒,姑且不说毒吃了有用没用,只要那玩意端进去,立刻就会触碰修士的灵感。
想给修士下毒,一定要另一个玄门中人,用灵气编出毒瘴才行。
他不用管毒是什么毒,只要用清瘴术将毒里的灵气逼散就行,以修士的体质,鹤顶红断肠散随便喝。
奚平一开始还在琢磨,怎么编个瞎话,才能将他听来的消息透给老庞。谁知思北楼一日游当天晚上,庞师兄就穿墙去找了他,盯着他将清瘴术练熟了,便嘱咐道:安阳给的东西,你记着用这个过一遍。
奚平:
对了,这庞都统在金平城里都快修炼成精了,他都看出来的事,老狐狸早闻出味不对了。
他俩虽然平时互相坑,但一致对外的时候还挺有默契,一对眼神就能搭。
庞戬正色道:你师父应该给你保命的手段了吧?
给了,奚平也严肃地回答,大砸钱术。
滚蛋,庞戬踹了他一脚,又说道,林昭理是个二百五,那个赵振威,我看心思都在旁门左道上,这俩玩意都不靠谱。那个姓吕的是你先提醒我注意的,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出来的,但我觉得你的想法对。
奚平坐直了,就听庞戬说道:我查了此人出身,跟我一样,矿上长大的,成年后自己也做了矿工。他应该是天生灵感极高,经年日久在灵矿上泡着,机缘巧合冲开了灵窍。虽然不少驻矿管事都是这么入的门,但矿工开灵窍并不是什么好事上面首先要怀疑你是不是监守自盗了,要捉起来严查好几轮,证明没问题,才能以记名弟子身份留在驻矿办至于你是被搜魂搜成傻子,还是过关当半仙,主要看矿上有没有说得上话的人保你。当年保吕承意的人是梁宸。按理说这种大恩重逾山,认人当干爹都使得,但奇怪的是,这两人后来就没交集了。
同在南矿小两百年,关系疏远如普通同僚,甚至交接灵矿时的签章记录显示,十大驻矿主管中,吕承意与梁宸交接的次数最少。他俩像刻意避嫌。
如果安阳真有问题,这一趟可能就凶险了,庞戬道,这么着,你找个借口,跟我留在矿上
奚平一听就不干了,心说那我不白来了吗?
险中求富贵,没准还能摸到对方老底呢。奚平道,师兄,兹事体大,你手下人间行走们基本都是大家出身,身份背景盘根错节。如果安阳殿下都有问题,你说你现在信得过谁?
庞戬:
他确实没人可以用。
还得靠我吧。奚平舔了舔嘴唇,放心师兄,没人知道我是天生灵骨,就算听说我拜入飞琼峰,我刚入门没几天,他们也不会把我当回事的。实在不行我还能出卖色相,这点比你强,你承认吧?
庞戬:臭美什么,小白脸。
他皱着眉忖度再三,实在也没别的办法。
如果这里面真有安阳的事,我想不通她图什么。大宛就是她们家的,她失心疯了么,伙同别人偷自己东西庞戬又皱眉道,咱们已经知道,这伙家贼通的是南蜀。
奚平反应很快:他们要有什么事找外援,肯定要借用南蜀的力量。
南蜀好说,你都祸害过他们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庞戬摆摆手,我要提醒你,小心楚国和北历尤其楚人,那天灵兽池边就有他们搅合。
奚平对家国天下事一窍不通,茫然地啊了一声:为什么?
因为南蜀与我国不接壤,你个不学无术的东西!庞戬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恨铁不成钢道,虽然凌云那帮驯兽的也不见得是什么好货,但他们肯定不希望看到我大宛国内动乱。如今阖已成百乱之地,蜀国国力对上楚国项氏没有任何胜算路上给我好好读点书吧,少爷!两百年内的历史起码知道一下吧?
唉
奚平想起读书俩字,就跟中了诅咒似的,全身的懒筋一抽一抽的疼。他死狗似的在栏杆上赖了半天,见大海全是水,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船上的邪祟们这会儿也消停了,只好无所事事地游荡回屋,拿出庞戬给他的《西行散记》。
一翻芥子,他顿了顿芥子里有一堆东西。
点心、特制的胭脂、小玩意那是安阳长公主让他带回去给崔夫人的。
东西他都很小人之心地检查过了,没问题。甚至奚平大略一扫,胭脂的颜色都是他母亲平时偏好的。因他随口提了一句荷花酥,周晴让人在思北楼给他包了好几大盒。
临走时,那位殿下还特意拉住他嘱咐说:你林师兄要巩固修为,没有大事不会轻易出面,路上都听你吕师兄的就行,他跑了一辈子灵石押送了,什么都知道。
奚平叹了口气,周晴不是胡说,她年轻时应该确实和崔夫人有交情。让他都听吕师兄的,是因为她以为吕承意是自己人。
她还自以为在这条杀人船上,给他指点了一个安全区。
晴姨,奚平当时没忍住,试探安阳道,你在矿上干得又不开心,憋憋屈屈的,干脆回潜修寺呗。当几年管事,以后进内门多好,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根本配不上你。
周晴当时笑容一下淡了,那张少女面孔突然就染上了风霜,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说:这天下姓周,陛下尚在殚精竭虑,我能抛下他,自己遁入深山吗?只是本领有限,能帮他的不多而已你小孩子家不懂。
所以你就帮他里通外国,盗窃自己家的灵矿?
奚平确实没听懂,此时想起来仍百思不得其解。
他带看不带看地随手翻着书,又听见船上被他标记过的太岁信徒在求神明保佑,便用灵台看了过去。
只听那信徒对吕承意道:蜃气散第二副已经给那姓林的吃了,后日一早下最后一副,当天即可见效,到时候咱们正好到返魂涡,兄弟们都做好准备了。
第50章 山陵崩(二)
奚平倏地坐正了,凝神眉心,船队中,所有角落里邪祟的窃窃私语都落到了他耳朵里。
四更
盟友回信确准无误,蜀人以邪祟身份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
到时候除秽水龙
蜃气散毒发
放心,水龙能控制住
铭文与大阵
来了!
奚平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膝盖,琢磨他应该怎么办。
他双手的骨琴比以前好用了一些但也只是一些。
除了师父那贵死人不偿命的剑气外,他的骨琴还是只有在人有心时,曲才有意。比如生死一瞬时的琴音才有削山震石的锐气,平时想用琴音打个靶,那肯定还是时灵时不灵。
只有他左手能直接在人灵台上响的无声弦才有他弦一动,别人就懵的拍花子效果。但这也是有限制的:首先,对象必须是用血浸过转生木的不平蝉;其次,对方修为必须远低于他,凡人他估计刚开灵窍的修士或许也行,但天生灵感特别高,或是修炼过几十年的老半仙他肯定控不住;最后就是,他一段弦音只能影响一个人。
也就是说,对上吕承意,奚平这个初级太岁最有效的武器只有坑蒙拐骗。
而这船队中除了无常一,船工和随从中少说还有十几只不平蝉,分散在不同的运石舰和护卫舰上,奚平或许能在他们动手的时候伺机搞一点破坏,不可能控住全场。
除此以外,奚平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劣势:尽管这段时间他自认为非常用功了,还是不可能像那些老半仙一样熟悉护卫舰上的各种铭文和法阵他每天被师父满纸圈错的功课也能帮他打消幻想,踏实做人。
那就只能祸水东引了。
第二天傍晚,奚平算准了赵振威例行巡视主舰的时间,开始在屋里温酒,酒里加了一滴他从飞琼峰上摸来的迷津。
凡酒立刻成了琼浆,异香让每个经过他门前的人都忍不住吞口水,果然就把赵振威给勾来了。赵振威热衷于到处拉关系,早有心结交永宁侯世子,上赶着搭讪了一句好香,被奚平邀请同饮,立刻就欣然玩忽职守,喝酒去了。
你问返魂涡啊。赵振威砸吧了一下酒味,摇头晃脑地说道,那是海上一大片因潮汐而起的漩涡群。起旋时,海面上能有成千上万个旋转的深渊,最大能达百丈,又骇人又壮观。不过咱们看不见,咱们押运灵石北上,都得有高手算好良辰吉时不是黄历上说的宜动工、宜破土什么的,算的就是返魂涡的平静期。
奚平一边引他喝酒,一边闲聊:那怎么不干脆避开这一片?
能避早避了,不是没办法么。大漩涡出现的位置不固定,范围非常大,绕不过去。再说这边是百乱之地,上哪补给去?赵振威说到这,摇了摇头,其实有时候想想,人就是人,还是不能与天争啊。
奚平见他话里感叹句多了起来,知道是上头了,又不动声色地给他倒了杯酒,不食人间烟火地说道:赵师兄,你老说这些丧气话我就不爱听,不都说人定胜天吗?
赵振威摆摆手:你还年轻呢。
奚平摆出虚心求教的姿态。
赵振威在南矿上没什么资历,一边是见了谁都得叫师兄师姐,一边是手下都不服他,难得碰见比他年轻、还要向他讨经验的人,立刻起了给人当爹的瘾。
人定胜天?他笑了几声,不知不觉又一杯酒下了肚,我跟你说,人哪,打从娘胎里出来,这辈子什么样,基本就没什么悬念了。是贵是贱天注定,要我说还是顺其自然为好你就比如说那些老百姓吧,是屠户的儿子,长大了就当屠户,娶隔壁木匠的闺女,一辈子几十年,踏踏实实过完了,大家都好,我都羡慕。你要非得胜天,隐匿灵田,私藏邪祟或者干脆自己变成邪祟,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对这人世间有什么好处呢?
奚平正剥葡萄皮,不知怎么劲大了,呲了一手水。他便犯了少爷脾气似的,丢在一边不碰了。
奚悦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将果盘拿过来,给他剥好,又用细签捅出籽。
奚平盯着赵振威笑道:赵师兄在矿上,也能接触到邪祟吗?
哎,怎么没接触过,不说远的,就就去年,我们家都被邪祟盯上过。赵振威舌头已经有点大了,窝嗝额们家啊,宁安府,天子脚下,你说他们多大胆!
嚯,奚平大惊小怪道,还有这等事!
修为还不低,得有开窍后期了。幸亏那天来灵药田里收苗的内门师兄正好借住在我家哦,灵药田你可能不知道,就是散落在人间各处的青矿田,对咱们没什么用,药修倒是常拿来种灵药。宁安那片有块青矿田,是咱们赵家同宗老祖宗的。赵振威说起门楣,难免有点炫耀的意思,眉飞色舞道,那邪祟,逼得内门师兄使了师门赐的仙器。肚子给仙器掏了个洞,还不依不饶,最后是被自己同伙扛走的,你说凶不凶?
奚平趁他不注意,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倒出去了,喃喃道:真凶,疯了吧?
谁说不是,赵振威一拍大腿,感慨道,什么世道!
奚悦将一小碟收拾干净的葡萄推到了奚平面前,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奚平没看他,用驯龙锁传过个念头:我没生气。
奚悦又把碟子往前推了推:唔,没生气,你吃呀。
奚平拿他没办法,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把葡萄吃了还是甜得发腻,噎人。
师弟,你这酒哪弄来的,好东西啊!
奚平笑道:家里长辈自己酿的,要不是明天咱们就进返魂涡了,不敢耽误赵师兄正事,定要再邀你不醉不归。
那有什么,赵振威大着舌头一摆手,今夜子时六条水龙下水,护卫舰上防护全开,龙王来了也得绕道,耽误不了咱哥俩喝酒。
好啊,奚平一字一顿地说道,那就说定了,我可等着师兄。
你活得过今夜子时的话。
海上圆月从波涛中升起,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钻进第一护卫舰里的水龙大阵。
海上开路的除秽水龙跟庞戬在运河码头扔的那条可不一样,下水后与上古传说中的神龙无异,龙吟声能让三十里内的鲸鲨海怪退避,六条水龙同时出动,围拢成一圈,甚至能让船队在海啸和风暴中平稳穿行。
此时两条水龙开路,大阵里还有四条龙,在三丈见方的阵中,大鲤鱼似的互相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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