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上的顽童们见惯了百乱民,也不害怕,抢回风筝,撞了那苦力一个趔趄。苦力蜷缩着不吭声,等顽童跑远,才小心翼翼地捡起帽子戴上,目光落在此时胜负已决的铁笼里。苦力与喘着粗气的胜利者对视了片刻,又麻木地背起东西,继续往前挪去。
顽童们兴高采烈的声音沿街传来:贱民!贱民!
唉,这帮没家教的恶童。望南楼的店小二殷勤地对魏诚响说道,姑娘留神脚下台阶。
魏诚响没理会,目不斜视地走了上去,有人替她拉开雅间门,一股澎湃的灵气汪了出来,四壁、地板、屋顶都画满了繁复的法阵,瞬间消弭了南疆淡淡的暑气。
一个颇为富态的男子起身相迎,笑道:不平蝉,神交久矣!
昭雪人们恭敬地低头行礼,口称主上。
在下千日白,那富态男子道,九先生,六十姑娘,快请入座。
老九代替圣女寒暄道:白老板一杯雪酿灌醉了金平城,给这年节添了好喜庆的一把烟花,好大手笔、好大气魄啊!
不值一提,千日白哈哈一笑,连连摆手,不值一提辛苦六十姑娘了,大老远护送我门徒南归自古英雄出少年啊,你家太岁可好?
魏诚响睁大了眼,恍惚间,她透过眼前一身贵气的男人,看见了烧焦的女尸闭不上的嘴。
少女的五官像锈住的车轮,在面纱下面缓缓推出了一个有点鬼气森森的笑容:多谢,太岁让我给白老板带好。
再送你上路。
思北楼里,奚平三言两语成了赵振威的亲师弟,分享了罗仙子不做人轶事八百条,相见恨晚。
两人抱头痛陈潜修寺清修之苦后,奚平随口栽赃庄王:我说我就不是那块料,都是我那表兄,死活要把我塞进潜修寺。
赵振威自然顺着他说,也摇头叹道:世子肯定比我强,我才不是那块料。只是家父为了让当年的大选仙使看我一眼,真是绞尽脑汁,又是搜罗名株又是遍寻青矿田我在灵石床上整整睡了一年,天天做恶梦,唯恐仙使看不上,辜负父母期望。
奚平闻言,倒了杯酒,杯口放低三分,亲热地与赵振威碰了下杯:唉,师兄,咱俩可真是同病相怜,有缘!
都欠了姓陈的人命呢,你说巧不巧?
充满南阖特色的菜肴流水似的上席,奚平嘬着花酿,一边听安阳长公主痛陈南矿苦邪祟已久;一边听千日白针砭时弊,大放厥词。
赵振威起身敬酒,表示开年第一趟押运船,也是他调来南矿后第一次带船队北上,惶恐不已,全仗林师兄和奚世子。奚平这混子是个场面人,顺势跟着一起敬林昭理,表示自己就是个凑数的。
安阳长公主也叹道:林师兄这一走,我以后更无人仰仗了我也敬林师兄吧。
吕承意见状忙起身作陪:矿上真离不开师兄。
林昭理被一群人高高地捧着,其中还有安阳长公主这样的绝代佳人,飘得一塌糊涂,很把自己当回事地说道:殿下放心,我去内门走个手续,走完自会向师门请下山令,怎么也会把矿上的事帮您料理妥当再走。
然后就指点起江山来。
奚平垂下眼,就听见那一边,不平蝉的老九对千日白道:这次的押运船比往常更要森严,还有筑基大能随行护送。
千日白脸上笑容浅了几分:九先生的意思,是我们不对这批货下手,从长计议?
不,老九正色道,一前辈让我问白老板,敢不敢险中求富贵。
怎么说?
南矿的玄隐外门狗内斗,那姓林的筑基目下无尘,得罪人不自知,老九一字一顿地说道,有人想在途中要他的命。
千日白眼角一跳。
白老板要是有胆量,咱们里应外合,趁水浑,摸了这条大鱼。老九往南看了一眼,像是能看穿墙壁,跟对面的无常一接上头,得的灵石按之前太岁与诸位商量的比例分,灵契为证。若是合作得好,咱们不平蝉和昭雪人以后不妨结义金兰。
奚平像是被齁甜的花酿腻住了,低头灌了口茶水,余光瞥见正高谈阔论的林昭理,只觉林师兄的鼻子长得很妙,心说:百米内两座酒楼,足有一个巴掌的人想要你命,老哥你都不打个喷嚏吗?
得罪人不自知也就是说,林昭理在查矿上内鬼家贼,但这家贼显然是个他没想到的人。
有人想在途中要他的命他是被某个人点名护送灵石的
这时,被庞戬派出去搜矿山的因果兽回来了,十多只分身凑成一只,顺着庞戬剑鞘上的花纹爬了上去。
庞都统和圣兽不知交流了什么,因果兽懊恼地摇了摇头,随后消散了。
奚平毫不意外,人家连怎么做掉林昭理都想好了,罪证看来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他一垂眼,从眉心看见吕承意隐晦地望向了周晴,这一次,周晴的视线刚好和吕承意对上。
安阳长公主长睫往下轻轻一压,用眼神点了下头。
那眼神冰冷极了,哪还有半分六神无主?
奚平恍然:原来如此。
他那被美貌冲昏的头醒过神来以后,就一直觉得安阳长公主身上有什么不对劲。这会儿终于知道是什么了周晴话里有个矛盾。
梁宸他们最早一批的驻矿管事都是经脉有损,进不了天机阁才给安置在南矿,从他们之后,算是给南矿定了基调虽然同属于外门,但驻矿办是低天机阁一等的。
这样一帮驻矿管事,就算集体失心疯,吃了熊心豹子胆合伙排挤长公主,周晴能忍他们二十年?
这性情未免也太柔弱可欺了,跟她自己讲的那个看上了什么就必须要得到的刁蛮公主对不上。
她迫不及待地答应庞戬搜矿,根本不是憋屈久了,是做好了准备,有恃无恐。
那么吕承意方才看长公主的两眼就有解释了:第一次他察觉到自己被未知高手锁定,怀疑天机阁还带了别的帮手,用眼神询问长公主来了几个人。
第二次他听他们猝不及防地提起梁宸,又去看长公主脸色,是担心天机阁和长公主一对来意,拆穿他的谎言。
奚平吃了一口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感觉这一桌菜里没几道不是甜口的,腻得人倒胃口。便懒得动嘴了,挟了块荷花酥给安阳长公主,卖乖道:我娘就爱吃这个,只是怕食多动少衣带紧,不敢多用,晴姨天天为矿上的事操劳,多吃点。
周晴欣然接过去,顺势问候起永宁侯府。
奚平拿出平时哄他母亲的本事,将长公主哄得眉开眼笑。
晴姨啊,你还不如不套这层关系,单纯色诱呢。
第49章 山陵崩(一)
为了给金平那没见过世面的金枝玉叶做戏,陵县轰鸣的机器停了好几天。烟筒闭了嘴,一场雪下来,就立竿见影地现了蓝天。
太明二十九年,初二清晨,群星隐没,只剩启明。
朝阳在东方泼了一碗血,它就跟熔金炉上的法阵一样虚伪,光是冷的,洒在霜雪上,霜雪纹丝不动。
陵县是苏陵最后一站,庄王从此地离开,就下了沽州。临走时,殿下应付差事似的,随便挑了苏陵漕运司和商行一点小毛病,改不改两可,然后盛赞了陵县商会表明态度,曰:义商良贾,泽被乡里。
陵县县令与商会一帮骨干喜不自胜,当天就要叫人将这八个字制成匾。
谁知乐极生悲,这匾到底没能挂上。
当天夜里,陵县知县与商会会长的尸体就被切成了一堆碎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他俩缠绵在厂区里难舍难分,血溅了一整条街。
别说,泽被乡里也算名副其实了。
死的这两位按说都不是普通人,看家护院的侍卫恨不能比县衙的衙役都多,更不用提房前屋后那些昼夜不歇的防秽驱邪法阵反正比熔金炉上的法阵勤快多了。
郑知县府上甚至逾制用了铭文。
然而法阵也好,铭文也好,全被那不知名的刺客干净利落地一剑破坏,现场找不出第二道利器痕迹。别说家丁侍卫,郑知县当夜和小妾厮混罢休,几时没的,枕边人竟一无所知。
这岂是凡人手段?
虽然民间一直有邪祟活动,可从来民不与官斗。玄隐山还没倒呢,这些邪魔外道竟敢如此猖獗!
一时间,整个苏陵的高官与巨贾惶惶。苏陵知府震怒,派人请当地天机阁分部彻查,圣兽很快将嗅到了邪祟的痕迹。然而天机阁去拿人时,那些邪祟却事先收到了消息,望风而逃。
英雄的故事悄然在百姓间口耳相传,平时为了三俩铜板能把脑浆都挠出来的人们一致缄默。
沉默的人们渐渐明白了真相:
有仙家庇护的深宅大院那么坚不可摧么?并不是,原来那些神乎其神的铭文字也是能被人破开的。
树大根深,皇子来了都撼不动的权贵真那么高不可攀么?非也,原来脑袋满地滚的时候,多高的帽子也是枉然。
那两人的死相很快被人画成小册子,在不太识字的人们手中流传。
环顾周遭,每个人都自愿给邪祟当同党的时候,别说区区几个房前屋后的逾制铭文,就算是玄隐镇山大阵,也是要瑟瑟发抖的。
反正苏陵的权贵们是慌了。
初三后晌,衙役们开始挨家挨户查抄,搜检邪祟余孽,稍有嫌疑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拿下。
阎王发了昏,小鬼自然猖狂。衙役明里秉公执法,暗地趁机揩油,有钱放人,没钱下狱,竟连七旬老翁与十岁幼童都一并当做了杀人邪祟拿走,哀嚎惨呼声震天。
本就离炸膛只差一颗火星的民怨终于沸了。
初五,一伙衣衫褴褛的工人手持铁棍、铁锹等物,冲进了县丞与巡检家。
此事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谁家里没点保平安的仙器法阵呢?那东西可比什么看家护院的都管用,一道仙罚打下来,管是什么狮子老虎也成熟肉,凡人何足道哉,岂不如牛马?
谁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些胆大包天的邪祟竟混在了工人之间,帮他们破坏仙器和法阵。
这回牛马可算噬人了。
苏陵府驻军赶来时,陵县三位巡检无一幸免,厂区火光冲天,大宛第一熔金炉给大年破了五。
有的时候,缺的就是大堤上的一道口子、敢为天下先的一刀。
有人开头,后面一发不可收拾。
本应下沽州的庄王神秘失踪,各地天机阁分身乏术,连奚平那里都只接到了庄王一句简略的安好。
奚平此时已经在船上。
他合上白玉咫尺,喘不上气来为了分辨太岁余孽,他早将支修打在他灵台的清心诀抹了。本来奚平已经能控制自己神识,初步不为外物动了。可就在这几天,不知为什么,呼喊太岁的人突然多了起来。
那些杂音昼夜不休,就算他摒除杂念入定,仍一浪一浪地敲打在他灵台上,搅合得他心浮气躁。
不行,我快憋死了,出去透口气。奚平和奚悦交代了一声,走上甲板。
此时夕阳已经西下,甲板上能听见水龙的长吟,淡淡的咸腥气扑面而来他们已经到了海上。
北上的灵石押运船与奚平来时行程不太一样,他们从大宛驻地出发后,往北走了一小段,就拐进了春秋河,东去直接入海,要等进入大宛境内,再经潦水码头入港,回内陆运河。
这一来是因为押运船队堪比一支海军,要再加上水龙开道,他们一下河,别人没法过了。除了本国地盘,没人会给他们清河。
再者官船押运灵石,封箱、统计、贮存每个环节都极为严苛那可不是庄王给奚平寄零花钱,被法阵损耗个一两成也无所谓,他俩谁也不在乎灵石数量错一点对不上,整支船队的修士和船工都得问罪。走内河不安全,就算没人在陆地上架个轰山大炮等着他们,途径别国辖区时,别人在河道底下埋点法阵他们也受不了。
世子。一个送饭的小厮殷勤地跟奚平打招呼,入海以后船上晃,您晕船不晕,小的回头给您送一杯南葡萄酿?
奚平忙摆手道:饶了我吧,再不给我吃点咸的,我这肚子里的酸水池子供得上一个厂房使了这是伺候林师兄的?
哎,是!
奚平:那还不快去,晚了他又发作你们。
林昭理刚跨过筑基关,境界不太稳定,也还没辟谷。这位先生毛病奇大,餐具只用他自己带的,碗筷盘叠摆放位置也必须是固定的,说几时几刻送饭就得是几时几刻,早一会儿晚一会儿都不成,只差没规定碗里有多少颗米了。
奚平疑心他修的是事儿精道此道也没别的好处,就是方便别人给他下毒。
与那小厮擦肩而过的时候,奚平藏在广袖下的左手轻轻一勾,那小厮眼神茫然了一瞬,像被短暂地摄了魂。
奚平用少年时赌色子练出来的手,飞快地挟起一张符咒,在饭食上扫了一圈,符咒消散在他掌中。紧接着,那托盘里的茶水中冒出了一股极细的白气,化在半空不见了。
这一番动作只在转瞬,小厮散开的眼神很快凝聚,扑棱了一下脑袋,嘀咕道:什么响了一声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去,一点也没察觉刚才发生了什么。
奚平游手好闲地靠在栏杆上瞭望大海,听见那小厮心里唤着太岁祈愿:太岁保佑此行顺利。
奚平心想:去你的吧,不保,我还得咒你呢。
他这会儿虽然还是拿那些杂音没办法,但要是当面遇见太岁信徒,那只碎过一次的左手可就太灵了,一抓一个准。这押运船上,除了无常一吕承意之外,其余不平蝉都是凡人。奚平试探了几次,发现他左手拨出来的弦声只能影响凡人有一次趁宴上有乐师,他试着在吕承意脑子里拨了一次弦,结果非但没能影响对方的神智,反而碰了吕承意的灵感。
奚平推断,这应该是他自己修为不够。
好在吕承意这回脚踩两条船,做好了死遁的准备,就没打算让这一支船队的人活着回去,没舍得带不平蝉中的其他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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