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王听得心不在焉,眼睫垂得很低,像是快睡着了,白令便住了嘴。
直到又一阵喜气洋洋的爆竹声响起,庄王才被惊扰了似的皱了皱眉,带着几分倦意对白令说道:怎么你这些年回了人间,倒学会多愁善感了?
白令暗叹口气,将那话题揭过:王爷,各地厂区背后势力盘根错节,一旦追究,必然惊动玄隐山。此次南巡,难的不是查案,是怎样结案上报,按惯例
按惯例,应该选几个替罪羊充数,其他地方不痛不痒地挑点毛病,敲打一番便是。要是问王子谦,他会连夜给你列一个名单。哪些要拉、哪些要打,都给你捋得条分缕析。
庄王漫不经心地说道:一点新鲜的也没有,这么无趣,岂不让陛下很失望?
他起身推开窗户,一股爆竹味随风飘来:你知道此时苏陵上空在我眼里是什么样的吗?
白令低声道:世上没人有殿下这样的灵感,您所见所闻,我们无从揣测。
怨愤浓得化不开,至少有两三股邪祟混迹其中,随时把人往他们泥潭里拉,我觉得一个火星就差不多够了。庄王道,明天我就离开苏陵府,临走我会将陵县那个假厂区嘉奖一番,叫大家都来听。
白令心里诧异道:故意搓火加重民怨吗
庄王:知道我为何带你出来,不带王子谦?
请王爷指点。
咱们出来是搅腥风的,带那些没用的白脸书生作甚,庄王转过身来,明天容他们吃顿断头饭,后天子时之前,我要那位商会牛会长和郑知县的脑袋从身上移驾。
白令吃了一惊:王爷,什么罪名?
哪里话,哪有罪名。邪祟作乱,暗杀朝廷命官还要什么理由。庄王脸上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厂区里混的邪祟游手好闲太久了,本王看着都替他们着急,就给他们做个示范吧。那几个邪祟的老巢一目了然,我告诉你放哪,你到时候把尸体好好分拆一下,功劳平摊在这些人头上,记得一碗水端平,不要厚此薄彼。
白令:
这些破事查起来烦得很,陛下失心疯了,我懒得陪他疯,也没打算吃力不讨好地到处平衡既然起了民怨,那叫民怨自行处置不得了。
仙山又能说出什么来呢?顶多责难他无能他一个没怎么出过金平的病秧子,无能不是很正常?
庄王愉快地笑了起来:就是不知道这些以民怨为食的邪祟,吃不吃得消这为民除害的英雄名声。
有那么一瞬间,白令看着他玉琢似的侧脸,心里突然想:殿下其实不关心江山社稷,也不在乎民生疾苦。
他就是讨厌所有人。
王俭他们兢兢业业地追随他,替他出谋划策,都以为庄王野心勃勃、城府深沉,辅佐好他,将来或有从龙之功只有白令感觉,殿下翻云覆雨也好,挑拨离间也好,根本就不是为了那储君之位。
他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变着法地折磨父兄,制造闹剧,从中获得一点短暂的快意,像醉生梦死的人喝雪酿。
陛下这是把什么放出京城了啊。
这时,一道温柔的白光滑过周楹的眼角,两人同时回过头去,见白玉咫尺亮了起来奚平自从开了灵窍,控制这些降格仙器容易得很,一块白玉板通两边,他随时想联系哪边就联系哪边,再也不像以前一样写一个字三块板都显示了。
只见白玉板上欢天喜地地写了一串吉祥话,隔着国境都能感觉到写字人的尾巴讨好地竖了起来,果然最后一句点了题:灵石花完了,三哥江湖救急!
庄王:
白令就见自家主上脸色变了几次,好像是想张嘴骂人,话没出口,又被爆竹声打断,活活噎了回去。
半晌,噪音平静下去,殿下也忘了词,只好无奈地摆摆手道:拿传送阵给他寄点。
奚平失败了六七次,才在奚悦的帮忙下把法阵弄好,只有这种时候他后悔没多用点功。刚一启动,一个大锦盒就凭空跳了出来,直接将他那半吊子的法阵压碎了。
充沛的灵气一下在屋里荡开,奚平往后一仰,大松了口气:哎哟可算续上顿了,嘶我的老腰
他花钱没数,花灵石也没数,手伤了一回,更是给岌岌可危的财务雪上加霜。
不过
奚平低头看了看自己重新长好的左手,这手跟以前感觉不一样了,很微妙以前骨琴对他来说就像一把附在身上的琴,虽然勾一勾手指就能拨,但就像邪祟梁宸一样,始终是外来的,隔着一层什么。
这只新长出来的左手就完全是他自己的了,自如得仿佛娘胎里带出来的。
头天他试了试,发现他的左手现在能弹一种无声的曲子,只有魏诚响能听见。而她听见琴音时,心随弦动,本来孤身一人到了陌生地方有些辗转反侧,听见琴声里隐约的安抚意味,很快平静下来睡着了不过也可能是有些人天生对音律敏感,如果有机会,还是再找其他人试试。
客房门被人轻轻敲了敲,有人恭恭敬敬地说道:奚世子,驻矿使来了,请您和庞都统一见。
第47章 魍魉乡(十)
庞戬本来是打算低调行事,没想一到南矿就惊动驻矿使怕劫船的邪祟们不敢动手了。
但现在,他要查的显然已经不是邪祟那点事了。
不要乱说话,庞戬事先嘱咐好了奚平,你是个刚入门的后辈,自己管住嘴,一问三不知就行,没人会追着你打探什么。见了驻矿使,只说因邪祟作乱,酿成南郊大祸,天机阁奉命南下调查雪酿商,核对矿工身份,以防灵矿重地混入邪祟。
奚平表面说好,一副都听师兄的乖巧模样,心想:邪祟可知道咱们是来干什么的我透的风。
这个无常一很有意思,首先他不见得是太岁信徒,因为他不但知道梁宸的真实身份,还知道梁宸身负特殊的隐骨,可以夺舍别人肉体。把太岁老底摸这么清要是还能信下去,那奚平敬他是条汉子他更像是梁宸的合伙人。
同时,无常一显然还知道家贼勾结外国,从矿上偷灵石的事。
也就是说,现在的大宛南矿,有三拨心怀鬼胎的人:首先是主导矿难、勾结南蜀的家贼。这是一帮源远流长的贼,在矿上已成势力,树大根深。
其次是察觉不对,偷偷摸摸调查家贼的人,也就是夜探南蜀驻地的那些假邪祟。这些人中虽然有筑基修士,但被逼着干出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事,一看就是根基不深。
第三拨,就是太岁梁宸及其余孽。别人不好说,梁宸和无常一显然隶属于家贼阵营,同时肯定没在其中捞到什么油水,到处赊账不说,还起了异心,开始勾结一些诸如昭雪人之类的泥腿子。
奚平在里面一搅合,把魏诚响打入了邪祟内部,同时,也让无常一得到了两个信息:一个是太岁梁宸的身份已经暴露在天机阁那里,庞戬来者不善;一个是假邪祟已经摸到了事情的轮廓,开始暗中调查家贼。
至于无常一会不会把后面这个信息透露给家贼呢?
奚平认为一定会:假如他自己是无常一,他不知道庞戬阴差阳错地发现了传送法阵,只知道天机阁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么他一定会将庞戬的来意添油加醋成天机阁是冲着灵石盗窃案来的,让家贼方面如临大敌,对上天机阁,隐藏自己。
现在整个牌局里,最无知的是假邪祟,家贼方面如临大敌,真邪祟自以为一切尽在掌中,准备坐山观虎斗。
还有,当时梁宸曾在劫钟下面说,自己灵相上有黵面。师父后来给他解释过什么叫黵面,此事会不会与家贼偷灵石有关呢?
驻矿使统领整个南矿,是属于家贼呢,还是无可奈何的假邪祟呢?
准备押送灵石北上的赵振威又是哪边的人呢?
奚平一边在心里不停地转着牌面,一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跟在庞戬身后问东问西,看什么都新鲜。
驻矿使府相当有南味,没有金平那么深的宅院,一进门就是一片奔放的紫藤花海,仗着南疆暖和,开得异常嚣张。穿香风走小径,里面花园套着花园,蜂蝶忙得不知道往哪落。奚平就数,打从进门,庞师兄一路打了三个喷嚏了。
他心里正嘀咕:这驻矿使别是个花痴吧?
然后他就在一片牡丹园里见到了驻矿使,奚平想:呸,花不配。
驻矿使是个女修,一张薄施粉黛的脸将满庭芳压得灰头土脸反正那骂姑娘拒名花、气得侯爷满街爬的奚世子突然就彬彬有礼了。
连土匪似的庞戬都多了几分拘谨,声气低了三度,恭敬地唤道:安阳殿下。
奚平恍然:哦,周家人。
果然,能在外门碰见的师姐,十有八九都是公主。
大宛对女子限制很多,哪怕近年来开始有女工女商,也都得被大儒们当做世风日下礼乐崩坏的证明,都得背着一身的流言蜚语挣命。仿佛一个女人长大了,就只能有做夫人和做娼妓两种营生,其他都是娼妓的遮羞布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人间行走耐不住寂寞,就只能隐姓埋名,在镜花水月中跟凡人凑合。他们在同僚中几乎不可能找到道侣征选帖何其难得,公子王孙都分不过来,哪有闺阁小姐的份?还得留着联姻使呢。玄隐门下女弟子非常稀少,不是天赋异禀早进内门,就是出身极高,哪里高攀得上。
话说回来,奚平隐约觉得安阳这封号听着有点耳熟
庞大人,一路劳顿,辛苦了。安阳公主客气地说道,又看向奚平,这位是?
奚平端出他最人模狗样的笑容,一本正经地上前见礼:师姐好,我是
还不等他说完,安阳公主一眼看见了他腰间佩剑,便道:你姓奚,是士庸不是?
奚平眉梢一动,心说:我的美名都传这么远了?
于是他越发人来疯地装模作样起来:师姐竟听过我吗?唉,得以到尊耳一日游,不管好名声还是坏名声,我都三生有幸了。
庞戬在背阴的地方瞪了他一眼:注意你的嘴脸!
就见安阳公主倏地一笑,整个牡丹园都黯淡了,说道:哎呀,还真是你,都长这么高了。锦锦可还好?
奚平:
锦锦是奚平母亲崔夫人的闺名。美人这不是正常的聊天角度,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安阳公主笑道:我年少时微服出宫逛崔记,看上了一套钗,一问才知道是崔记给自家大小姐定的及笄礼。那会儿我也是骄纵任性,硬是要买,正好锦锦来取,与我一见如故,将那套钗连同全套的首饰都让给了我。她才华横溢,性情极好,年轻时与我最要好了。
奚平突然想起来了,安阳不是公主,是长公主当今陛下的胞姐!
长公主慈祥地笑道:你就别跟着叫师姐啦,叫晴姨吧。
奚平自认风流倜傥的笑容还没散,就被一个晴姨糊在脸上。
庞戬一低头,肩膀都耸了起来。
片刻后,奚平生无可恋地接了长公主给的见面礼:一小包灵石和一把长命锁。
世上还有比长命锁更戒色的东西吗?
还真有,长公主把这破玩意包在红包里,说是压岁钱。
奚平四大皆空地跟在庞戬身边,听这两位长辈聊爆炸案和南疆邪祟,感叹邪祟猖獗百姓多难。
别的是没什么,庞戬不动声色地说道,矿工和押运船上的船员要是有问题,那就麻烦了。
唉,可说是呢,头疼死了。人的神与态往往会随着年纪相貌变化,周晴貌如少女,随口抱怨一句,也带着说不出的天真娇嗔,怎么都让人想象不出,她有个头发都花白了的兄弟。
庞戬:殿下可有难处?
周晴苦笑道:不瞒师兄,打从我二十年前调来南矿,就没有不难的时候。都说我是资质不行,进不得内门,仗着姓周才当上驻矿使。我资历浅,又是女流,矿上十大管事表面对我客客气气,真遇到事,别说听我号令,连个跟我商量的都没有。
庞戬和奚平隐晦地对视了一眼。
这憋屈的驻矿使,又是二十年前才来的,听着不像是底蕴深厚的家贼那伙。
我早说雪酿虽好,石雪却致幻,矿上应该严格管制,他们却说我不食人间烟火,不体谅矿工辛苦,只知道为了自己的名声削别人生计。周晴叹道,自梁师兄离任,押运船事故频发。他们一方面指我无能,一方面又阻我停运彻查,说什么灵石押运船须得合天时,不可延误,眼看押运船又要北上唉,我可能确实是无能吧,调回潜修寺修稻童去算了。
庞戬想了想,说道:押运船倒不必延期,让士庸随船护送就是,我留在矿上帮殿下彻查内鬼。
那倒好,周晴对后半句毫无异议,只将犹疑的目光投向奚平,让士庸自己去啊他能行吗?
奚平干咳一声,下意识地坐直了。
周晴咬了咬嘴唇,伸手摸出一张符咒,弹指燃了,说道:请押运提督赵振威、总兵吕承意师兄还有驻矿管事林昭理师兄过来见我一趟。
林师兄算是驻矿管事里唯一肯帮我忙的了。周晴道,只是他年纪大了,之前又因伤病现了五衰之相,不得已在矿上强行筑基,现正在内门补接引令,也差不多该离开南矿了。我再求他一回,让他这次跟着押送船一起走。多事之秋,有筑基高手压阵,怎么也安全些,顺便替我照看故人之子。
奚平:
反正长公主就是觉得他不靠谱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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