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戬:
这熊孩子可真是个宝藏,太解闷了。
支修笑出了声,在终选名单上将奚平的名字添了上去:那就多加他一位。
作者有话要说:
注:螟蛉有义子的意思。
第13章 龙咬尾(一)
初九那天,不到四更,奚平惊醒。
梦见什么他睁眼就忘了,盯着床帐上挂的生辰玉呆了片刻,看见玉上刻的四月初九,就想:将离生日。
他翻了个身,困倦地闭上眼,迷迷糊糊地盘算:给点什么呢?
最近新得的一串南珠成色不坏,就是尺寸大,瘦人戴着蠢笨;一块金丝珐琅的怀表,镶的孔雀是有点艳俗,不过年轻姑娘倒也不怕艳;还有个麻姑献寿的摆件,玉的质地算不上极品,雕的神女粗看却很有点将离的神韵,献寿既应景也吉利,不如
忽然,奚平重新睁开了眼。
他想起来了,东西送不着了。
原来这件事在他胸口不动声色地发酵了好几天,此时才终于膨胀到了尺寸,梗住了他那过于宽广的心。
这是奚平有生以来第一次历经生离死别,感触未必深,但后劲绵长。
他披衣起床,填了半阙悼亡词后半阙没憋出来。写完自己一看,不由得悲从中来,因为他的大作实在狗屁不通,跟安乐乡里那堆牛皮癣不分高下。
醉流华没得悄无声息,一时间,金平欢场黯淡,奚平忽然觉得那些温柔乡都好没意思。前两天狐朋狗友得了辆不用马拉的油汽车,喊他出去跑,他也兴致缺缺地推了。
他白天或是陪祖母听戏,或是摆个姿势给他母亲画着玩,晚上就住在老祖母院里。老太太睡了,他就自己读书。
虽说两页之内必被放倒吧,那也是真读了。
他还打算听侯爷的话,过一阵就去少爷营里补个缺,然后娶妻生子,照着正经日子过。
谁知仙人开怀一笑,凡人的命簿就得清空重写。
玄隐山的征选帖送到侯府时,正赶上侯爷休沐。
辰时初刻,除了上了岁数的老太太,全家都在睡懒觉。一只仙鹤彬彬有礼地飞进了侯府,在书房屋顶上足足等了一刻,等到了朝阳,没等到活人。
使命在身,它也没办法,只好擅闯了后院。
老太太正在浇花,惊见这等祥瑞,还当是自己大限将至,仙鹤来接她老人家西行了,水壶都吓掉了。
奚平听见祖母身边的丫头大呼小叫,以为家里进了贼,眼都没睁开就拎着剑跑出来砍人。杀气腾腾地踅摸了一圈,他没找着贼人在哪,云里雾里地被只大鸟塞了块木牌还有一封信。
木牌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奚平打了个哈欠,吸进了一口凛冽的木香。那木香让人想起冰冷的晨雾中寂寞了千万年的松涛与竹海,一口涌进肺里,他就清醒了。
只见木牌正面雕着一簇竹,旁边一个征字,背面写着行小字:永宁侯世子奚平,四月十五,入潜修寺。
一刻后,睡梦中的永宁侯府沸腾了天都下起红雨了,还睡什么睡!
他们这闹着玩一样的侯府培育的败家子,居然收到了玄隐山大选的征选帖!
可了不得,人他还没当明白,居然有资格成仙了!
连侯爷都懵了,反复确认了几遍信封上玄隐和天机阁的金印才敢拆开。
信上内容简洁明了,只说备选弟子奚平,当于何时何地,到天机阁祭坛拜圣,然后前往潜修寺,修行期一年。
后面附了三尺长的门规。
其他一干琐事比如怎么去,带什么东西穿什么行套之类,都没提及。玄隐大选不脱世家子弟的圈子,个中规矩没有不懂的。
震惊过后,全家面面相觑。
一张征选帖能让金平的高门大族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而这奇葩之家突遭天降馅饼,回过神来,脸上居然都没什么喜色。
侯爷把信看了好几遍,凝重地低声吩咐家人去知会庄王。
老夫人则拿丝绢垫着手,找了个锦盒把那木牌供了起来,茫然地喃喃道:玄隐仙门给我乖宝的征选帖?
永宁侯夫人崔氏蹙眉道:我们家从来没想过可我都找人去相看儿媳妇了,这怎么说的呢?
老夫人断言:仙门今年准是扩招了。
崔夫人越发忧心忡忡:好好的,仙门为什么扩招?怕不是要不太平了吧?
崔夫人善书画、才思敏捷,是全家唯一一个能把风花雪月吟诵顺溜的其他人都只能充当风花雪月,闭上嘴供她吟当年她就是靠这个把侯爷骗到手的。不过心思过于敏感的人往往容易伤春悲秋,遇事爱往坏处想。
老夫人知道她的毛病,忙劝慰媳妇: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好事啊。
说完又慈爱地摸了摸奚平的狗头,你祖父就是个没出息的,秀才考了八年,举人考了半辈子,家里花钱给捐了个芝麻官。要是知道我乖宝这样有出息,怕是要笑得拾起大牙,从祖坟里爬出来哩!
奚平:
倒也不必惊动他老人家。
老夫人又叹道:就是山中无日月,万一在潜修寺里被选入内门,等你脱胎换骨了再下山,祖母早奔下一世去了,可就再见不着我乖宝了。
崔夫人听了,旧忧未解,又添新愁,眼泪跟着在眼眶里打转。
侯爷心里正嘀咕您二位想得也忒多了,还内门内门难道是收破烂的?
就听奚平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不可能,我顶多在潜修寺待一年就回来,娘愿意相看就接着相,等我回来娶,耽误不了。
永宁侯听了这等屁话,当即又要吹胡子。不等他出气,就被老娘和夫人异口同声的老天保佑,那敢情太好了给憋了回去。
这家里没他说话的份儿,侯爷没办法,只好使劲拿眼瞪奚平,非常憋屈。
奚平可有可无,他确实不太想去,但这话说出来,未免显得给脸不要。他很快想开了,虽然关进山沟听着挺痛苦,好在也就一年,万一混好了,回来说不定能进天机阁。
那可是天机阁啊!
再不成器的少年也是少年,也知道慕强,大雨夜里庞戬那个拉弓的背影到底还是在他心里烙下了向往。进了潜修寺以后什么情形再说,反正这会儿,他是决心要发愤图强的。
他的意外入选也打乱了全家闲散的步调。
老夫人和崔氏打听到去潜修寺一年不能出山、不让联系家人、没有下人伺候、连能带的行李都有限,齐齐失色,感觉她们的心肝肉这是要被拉去充军发配。
祖母和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奚平耐着性子照单全收。
这是侯爷打小言传身教的结果:畜生都知道回窝里收爪,有脾气出去发,进了家,绝不能对着老娘老婆摆脸色。奚平打小就被这二位夫人搓揉惯了。
不过即便如此,这回他还是有点吃不消崔夫人可能认为进了仙山就得辟谷,恨不能把一年的饭提前喂给他,一天三顿大补六次加餐,好悬没把奚平后脊梁骨上喂出驼峰。
奚平积食积得上火,连着几天,喉咙里老往上返腥味,夜里更是乱梦一团一团的,总觉得有人在他耳边嗡嗡地哼那首还魂调。
就在奚平快在家里熬不下去的时候,出发的日子总算快到了。临行,他去了趟庄王府,跟他三哥告别。
庄王像是知道他被各种叮嘱磨得耳根生茧,又或者是天渐热短了精神,罕见的少言寡语,只是简略跟他说了说入选的大致有谁,临走,拿了个双层的大锦盒给他。
庄王平时得了什么好茶好酒,都会让他顺手带一份回侯府,奚平拿惯了,拎了就走,结果回家打开一看震惊了:那箱子里居然不是什么茶饼糕点,是降格仙器!
仙器就是仙人才能用的器物。
仙器有不同品级,高手能用低品级的仙器,但反过来肯定不行。譬如开窍期的半仙就算拿到玄隐山的镇山神器,也好比是给婴儿一把大马刀,催不动。
灵窍不通的凡人当然是差遣不动仙器的,但随着镀月金下凡,近几十年,人间蒸汽机械技术一日千里,反过来也影响了玄门。有炼器大师试着将一些低阶仙器装上机芯,使其能以灵石为基、辅以煤油催动,做成了凡人也能使用的降格仙器。
不过降格仙器在玄门还有争议据说保守老派的昆仑就禁这玩意。
玄隐倒是宽松许多,毕竟仿金术和仙器降格的发起人林炽就是玄隐门下。
不过饶是这样,降格仙器仍然稀罕非常。一则仙器降格以后,功能上要比原版简化许多,使用起来有诸多限制,里面搭配的机芯却工艺繁复、成本极高,改装降格仙器并不比打造一件高阶的正经仙器容易。炼器师们个个心高气傲,等闲懒得为凡人费这工夫。
再则,降格仙器除了煤油以外,还烧灵石。
灵石中,最次等、杂质最多的青矿石,一两石头也得一两黄金。
下品的碧章市价十两金,指腹大的一颗碧章珠能换一匹好马。
中品的蓝玉黄金四十两起永宁侯一整年的薪俸,不多不少,也就这么一两蓝石头。
至于上品白灵,那更不用说了,成色过得去的白灵珠要黄金百两,够在寸土寸金的帝都城里换一套像样的宅院了。
降格仙器烧的灵石不能杂质太多,至少得是碧章石,个别娇气的甚至要烧蓝玉,否则影响器物寿命,这谁烧得起?
庄王给的双层锦盒里,上层放了一对镀月金镶边的白玉板,还有些驱邪护身的小挂件。
下面一层则是摆得满满的蓝玉灵石珠。
木盒一打开灵气逼人,整个书房的空气为之一清,够大功率的降格仙器烧上好几年。
奚平差点被蓝光晃瞎,脱口道:娘啊,我三哥还没生出闺女来呢,先把人家未来的嫁妆给我了吗?
侯爷瞪了他一眼。
我还以为又是吃的,奚平说,要知道是这个我就不拿了。
侯爷便说道:这是殿下待你的心意,给了你,你就带走吧,也是用得着的东西。咱们家不会叫殿下手头局促的。
说着,侯爷将其中一块白玉板捡出来:这两块板你带走一块,另一块送去给你祖母。
这是什么?奚平把玉板拿起来端详,白玉几乎无暇,右上角有一条镀月金雕的小锦鲤,灵动极了,砧板吗哎,不是,爹,咱爷俩能好好说话吗,您怎么老动手动脚的!回头我躲快了再闪着您老腰,又成我不孝了。
这叫咫尺。侯爷收回无影脚,抬下巴示意奚平把玉板放下。
他在两块玉板底部的凹槽里各放了一枚蓝玉珠,玉板上随即闪过柔和的荧光。
侯爷取来笔,给奚平演示怎么用。他在其中一块玉板上写了个奚字,另一块玉板上就泛起水波似的荧光,然后在同一个位置,浮起一个一模一样的奚字。
两块咫尺只要装好了灵石,不管相隔千里万里,都能用它通信。潜修寺不让弟子给家人写信,但并没有设禁制阻断传信仙器,应该是默许你们带的。侯爷说道,我和你娘就罢了,老太太年纪大了,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见不得儿孙远游,哪怕你没什么话,每天也别忘了给老人家报个平安。
奚平:哦。
侯爷按住玉板上的镀月锦鲤,那鱼儿活过来了似的,尾巴活泼泼地扑棱了一下,鱼身随着侯爷的手指在玉板上移动,动到哪,哪里的字迹就化作水汽,擦掉了:坐那,坐好,我再同你说几句话。
奚平把二郎腿放下,笔杆条直地坐正了,等他老父亲训话。
侯爷说:我没想到你会接到征选帖,不然这话早该教你。咱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凡人,在仙门里没有庇护,你要是再像在金平一样惹是生非,可没人给你兜着。
奚平抗议道:您听您这话说的,难道我是个闯祸精?
侯爷:不然你是个什么?
奚平正待反驳,便听他爹又冷冷地说道:姓奚的摸不到仙门的门槛,你此去挂的是贵妃娘娘和庄王殿下的号,就算自己作死,也别连累别人!
奚平:哦。
侯爷却不知想起什么,说到这里,有些出神,目光落在书房窗外。
此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婆娑树影落在他那一度俊绝金平的侧脸上,重新黑了泛灰的两鬓,也深了眼角的沟壑。
光阴雕琢起凡人来,向来是不留情面的。
奚平忽然无端觉得,侯爷对他收到征选帖这事并不怎么高兴,不是祖母和母亲那种单纯的不放心,而是某种更深远的忧虑。
他又看了看那对白玉咫尺,心里越发疑惑从小侯爷就告诉他仙凡有别,要对仙家敬而远之。所以他们家与别人家不一样,从来都是只祭祖、不烧香不拜神,家里纸符铭文等物一概看不见怎么侯爷自己倒好像对这些降格仙器很熟悉?
这时,侯爷回过神来,又说道:潜修寺里传道的仙尊也好,一起修行的同窗也好,你别轻易得罪人家就是。咱们不想飞黄腾达,也用不着你去巴结那些天上人,记得了?还有
永宁侯一句不要进内门堪堪到了嘴边,抬眼看见自家那倒霉玩意儿,又咽下去了。
每届备选弟子能有一个进内门就不错,前面多少金枝玉叶还排不上号,内门跟他们家这大宝贝有半个铜子关系?这话说出来显得心里忒没数,跟嘱咐癞蛤蟆说咱不要娶嫦娥差不多。
去潜修寺里板一板你这轻浮性子也好,平安去,一年以后平安回来,别叫你娘和祖母担心。
奚平:爹,您自己舍不得我就直说,老打别人的旗号干什么?越老脸皮还越薄了。
侯爷:
小兔崽子!
老父亲抹不开面子承认,只好撸起袖子,将这逆子打跑了。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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