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奚平最后一次衣来张手,让家仆摆弄好,拜别祖母和父母,去了天机阁。
天机阁周围四条街戒了严,太明皇帝亲临,着裘冕,率三公九卿,辰时起便至天机阁祭坛。
备选弟子们排着队跪好,聆听圣训。
今年的圣训格外短,陛下只是简单说了两三句修戒身心、庇护家国之类,一点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多话。
据说每次主持大选的仙使都来得很晚,而且修为越高架子越大,大伙儿干等着也尴尬,全靠陛下圣训拖延时间。陛下回回得叫人准备好长篇大论,恨不能变个结巴,多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今年一位升灵峰主亲至,大家原想着,这怕不是要等到日头偏西?谁知支将军辰时初刻就准点现了身。
支修来时,既没有御剑,也没有仙鹤开道。他换了身带隐铭文的浅灰长衫,中规中矩,不奢华也不寒酸,要不是天机阁全体驻京半仙起身相迎,老远一看,几乎就像个凡人。
支将军仙隐百年,似乎仍记着为大宛人臣的本分,客气地跟陛下见了礼,又陪着一起祭了天地,给足了人间帝王面子。
午时二刻,三十一辆车在天机阁门口停好,杂役们已经事先将弟子们的行李放上去了。拉车的是一水的白马,白得反光,眼睛呈现出碧章灵石那种特殊的蓝绿色它们好像也不是活物,是某种仙器。
天机阁总署与城中七座青龙塔上鸣钟三声,太明皇帝将仙使送出东门。支将军踏上照庭,回仙门复命去了。
然后众弟子拜别君父。
奚平混在人群里跟着一起行礼,偷偷看了天子一眼。
他还是年幼时在宫里见过太明皇帝周坤,天颜什么样,印象已经模糊了。奚平只依稀记得,陛下似乎有南圣山那么高,有一双厚实极了的大手,对小孩说话很和气,常常有赏。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陛下没有山那么高,甚至还没有他自己高。
太明皇帝背着光,看不清表情,繁琐的礼服在身,隆重得近乎忧郁。他身后蟠龙柱上两条龙须发怒张,让奚平无端想起太岁影子里的怒龙。
礼毕,弟子们要由天机阁护送,前往潜修寺了。
第14章 龙咬尾(二)
庞戬含笑目送备选新弟子们上车四皇子、九公主,慈溪郡王世子还有几个宗室,总共三十一个备选弟子,姓周的占了六席。而玄隐几个大姓中,只有林家有嫡系入选,赵家进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其余都是挺出乎意料的人选。
到底是这一届的世家子弟们都格外道德败坏,才上名单就被刷下来,还是支师叔故意的?
那就不好说了。
一个蓝衣在他耳边小声问:都统看谁有潜力入内门?
看你问的人,我等乡巴佬连内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庞戬漫不经心地回道,反正不是姓周的,就是姓林的。
那蓝衣说道:那剩下的将来就都是咱们同僚了。
拉倒吧,庞戬懒洋洋地跟上去,潜修寺又不是通下水道的吉祥如意杵,进去就能把灵窍给你捅开。每年都有不少除了吃胖十斤之外一无所获的。
缀在队尾的奚平闻言抬起头,这小子耳朵不知怎么长的,隔着数丈远也能听见别人低语,可见平时没少听墙角。奚平过滤了其他信息,就听出了潜修寺伙食不错,挺高兴,自来熟地冲庞戬挥挥手。
庞戬脸上一刹那浮起难以言喻的神色,忍不住问同僚:我看起来很平易近人?
手下不解其意,顺口拍马屁:自然,都统一向都是和善亲切的。
庞戬面无表情:一会儿去医堂领几丸治眼病的药。
这时,赵誉行色匆匆地走了过来。
赵家嫡系第一个被支将军勾出名单,连带着赵誉都灰头土脸的,这一阵比平时还低调三分。他也不跟别人有眼神交流,凑到庞戬面前耳语道:都统,看守的人不尽心,方才来报,那螟蛉半偶跑了
跑就跑了呗。庞戬没往心里去,没开灵智的小半偶危害性还不如流浪狗大,看那品相也不怎么值钱,算不得财务损失。
这赵誉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毕竟是支师叔点名要的东西。
师叔要他干吗使,本来也是不忍心看着这小玩意活活饿死罢了,你庞戬为大选那一堆繁文缛节忙了好几天,这会儿正精神不济,差点把心里实话秃噜出来。
一句你与其在这些鸡毛蒜皮上揣度上意,不如好好管教族中子弟险些脱口而出,话到嘴边才堪堪忍住。
你不用管他,一个靠灵石活的半偶,不会在凡间乱窜的,没准是这帮少爷小姐们谁的行李里带了好东西,被勾搭走了。庞戬生硬地把话拽回来,假模假式地拍拍赵誉的肩膀,我送小崽子们上学堂去,去去就回,这两天金平就交给诸位兄弟了。
说完,他嘬唇作哨,脚下浮起一把长剑。
庞戬御剑而起,所有拉车的白马齐声长嘶,迈开马蹄,沿着已经清空的正阳大街飞奔起来。
奚平将头探出窗外,见清空的街道两侧,犄角旮旯的小巷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不少百姓见了御剑的蓝衣半仙,仿佛目睹天神降临,激动地在路边下拜。
庞都统显然已经习惯这场面了,袍袖翻飞,目不斜视。
有那么一瞬间,烂泥扶不上墙的少爷心里也生出了羡慕。
他忍不住想:一年后,我也能穿上这身蓝袍,威风地飞过去吗?
这时,车队经过了合音楼合音楼是皇商产业,整个金平城最高的酒楼,在东定城门口,来的都是送行的人。
阁楼的雅间窗户半开着,有张熟悉的面孔一晃而过,好像是庄王。
可不等奚平看分明,车队就忽然加速,风一样地冲出了东定门。
奚平一个没坐稳,后背撞在了车厢上,巨大的气流从车窗涌进来,车窗上铭文一闪,自动封死,他耳畔嗡嗡作响,整个人被压在了车座上。
不知过了多久,那压力才稍稍减轻了些,奚平才刚爬起来,就听窗外庞都统朗声笑道:都扶稳坐好了,最好还是别开窗往下看。
这话可太管用了,话音没落,几乎所有马车窗都打开了,齐刷刷地探出了脑袋。
奚平被掺杂着郊外烟尘的烈风呛得有点喘不上气来,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随即他震惊地发现,金平的大地已经远离了他们,屋舍道路、高阁细水仍在不断缩小他们飞到天上了!
离他最近的一个少年当场翻了个白眼,直挺挺地栽回车里,厥过去了。
庞戬惬意地御剑于侧,浪得没边,飞到近前,顺手替那位晕过去的兄弟把车窗封好:啧,怕高还不听劝。
瞥见奚平被风吹变形的脑袋,庞都统突然目光一凝,察觉到了什么,嘀咕道:原来是跑你那去了。
啊?你说什么?奚平灌了一耳朵狂风,只觉凭虚御空的滋味一点也不美妙,吼叫道,尊长,你不怕脸上吹出萝卜皴来吗?
还没等庞戬回答,奚平就觉得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脚,他一低头,看见一角桃红衣摆从车座底下露了出来。
白日闹鬼了!
奚平不提防吓了一跳:呔!
那桃红衣摆的主人忙往里缩,奚平一脚踩住了衣摆,直接伸手把那鬼拽了出来。
只听哗啦一声,一匣子蓝玉灵石滚了一车,他从车座底下拽出了个小娃娃。
小娃娃两只小爪子各攥着一颗蓝玉,嘴还不自然地紧抿着。
奚平:
他是不小心拿错行李了,把谁家孩子给顺来了吗?怎么这小东西还有点眼熟?
这时,一道指风从窗外打进来,点在小娃娃胸口上,那小娃娃哇一下,又吐出两颗蓝玉来,露出满嘴的尖牙。
是你!这口熟悉的钉床牙提醒了奚平,这小娃娃正是安乐乡里那剥皮邪祟的小奴儿!
嚯,大户人家。庞戬不知什么时候穿墙进了他的马车里,看了一眼石子一样滚了满地的蓝玉珠,脸色不易察觉的一冷。
螟蛉半偶一见他,立刻吓得不敢挣动了。
庞戬挥挥手,散落的灵石自动滚回了木匣里码好。他捡起来大概一掂,就知道足有一百多两。匣中灵石珠子颗颗晶莹饱满,不带一点杂绿,都是上好的蓝玉。
这一匣珠可谓是天价。
家底够厚的,庞戬撩起眼皮审视着奚平,笑容冰冷下来,永宁侯爷薪俸这么高?
别提了,就侯爷那一壶醋钱,还不如祖上在南郊留的那点地管事呢。奚平好像没听出庞戬话里的刺,顺手关好怪风呼啸的车窗,大大咧咧地说道,哎,尊长坐,吃点心吗?我从家带的,还热着呢。
庞戬脸色稍缓,谢绝了他的好意:哦,家里有祖荫。
南郊现在早就没人种地了,镀月金下凡以后,各种蒸汽火机厂房雨后春笋似的往外冒,尤其是坐拥运河码头的南郊。要是在那有块地,光靠地租就能富得流油,难怪阔绰。
庞戬将灵石匣子盖好,放在一边:你家有多少地,禁得住这么花?
奚平掐着手指算了算:两三百亩吧,谁知道,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地租也就仨瓜俩枣,我们家侯爷主要还是靠脸吃饭。
哦?
奚平:尊长听说过崔记吗?
庞戬还真听说过。
崔记是江南最大的珠宝行,在金平城里最繁华的地方独占一个闹中取静的大院,那些贵夫人大小姐们身上要是没两件崔记的东西,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字号有名到了一定程度,不买他家东西的人也会有耳闻比如毛孩子都知道合音楼的状元红,和尚也听说过栖凤阁的桂花鸭,庞都统这么个大老爷们儿,也能认出崔记那割开了全金平贵妇荷包的鲤鱼小印。
奚平在点心匣子里挑挑拣拣: 我娘就姓崔,崔记是我外祖家的买卖,我娘有三成股份。
此事说来话长:崔夫人当大小姐那会儿,一次跟小姊妹郊游,途中马车坏了。侯爷正好碰上,好心搭了把手。崔大小姐是个花痴,一眼就被他色相蛊住了。
侯爷那时候还不是侯爷,只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虽然在崔大东家眼里,姓奚的约等于是穷光蛋,但以世俗眼光看,芝麻官也是官宦之家,也比商人门第高,奚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不可能入赘。
反正不是良配。
但大小姐不管,非他不嫁,谁劝也不管用。崔大东家气急败坏,说有本事你嫁,嫁了那小白脸别认你爹。大小姐于是谨遵父母之命,跟崔氏断绝关系,扭头嫁了,一根线头也没带走。
谁知道风水轮流转,后来奚家大姑娘进宫出息了,混来混去,当年那不靠谱的小白脸居然仗着裙带关系混成了永宁侯,猪油蒙心的崔大小姐成了侯府夫人。
侯门的亲戚岂能不要?于是大东家和崔夫人的父女亲情自然就续上了。
大东家面子上风光了,永宁侯府、连带着宫里的贵妃也都宽裕了,皆大欢喜。
奚平大概讲了讲侯爷的发家史,点评道:其实我感觉这更像我娘和我姑喜结连理,我爹在里头就是个添头。
庞戬:
他听完不知作何评论,反正就是有点羡慕。
奚平往嘴里塞了颗松花团子,挑衅似的吊起眼觑着庞戬,半带嘲讽地一笑:尊长,想什么呢?我们家这种没根没基的,全仗圣人恩典,御史台八百双眼十二个时辰盯着,动辄得咎。不该碰的东西,一个铜子儿掉地上都不敢捡,你当佞臣那么好当?
庞戬被他顶撞得一愣。
人人见人间行走如见真神,王公贵族也都客客气气的,何况庞戬还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自打他当了天机阁的掌权人,就没被人给过脸色看。这感觉可新鲜,庞都统一时竟没生气,好奇地问道:小子,你知道你就算从潜修寺回来,也得在我手下当差吧?
奚平:那可没准,我要是除了吃胖十斤一无所获,大概得去御林军的少爷营当差。
庞戬:
他难得噎了片刻,随即失笑,想起这小崽子在安乐乡里的光棍行径,确实是头天不怕地不怕的神兽。
庞戬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条小金箔,丢给奚平:我失言了,送你个小玩意儿赔不是。
谢谢尊长,奚平收礼物向来痛快,别人敢给他就敢要,从不虚伪推脱,这是什么?
驯龙锁,滴血认主,驯兽用的。庞戬用下巴一点旁边的半偶,这小东西要吃灵石,吞金子不带往外拉,等闲人养不起,既然你有钱,他归你了。
啊?奚平先是一愣,随后调门凭空高了一截,不是,这不是邪祟的东西吗?它还咬人!我要它干什么,拿它做法咒死仇家吗!
小半偶同样面露惊恐。
半偶身上要是能放恶咒,天机阁早处理了,等你?扣上驯龙锁他就没法咬你了,你想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庞戬往后一靠,身体融进了车厢壁里,只剩五官浮出来,说,要不然潜修寺里可没人伺候少爷,你得自己铺床叠被。
奚平本想断然拒绝,嘴都张开了,听说后半句,又迟疑了。
行吧,庞戬的五官下面伸出一只手,你不要就还给我。
奚平迅速将金箔攥进手心,撑起三尺厚的脸皮一拱手:长者赐,不敢辞,却之不恭。尊长,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小混蛋。
庞戬隔空伸手点了他两下,穿墙出去了。
他一走,小半偶立刻面露狰狞,朝奚平扑了过去,要抢那驯龙锁。可是正像庞都统说的,半偶只是模样诡异,也确实没比普通小孩多什么神通,反正奚平一只手就轻松制住了他。
情急之下,半偶张大嘴,一口咬在奚平手上。
那一口钉床一样的牙是真尖,奚平手上立刻渗出了血,血珠蹭到了金箔片上。驯龙锁瞬间伸长,啪一下在半空中一抖,分开一人一偶,然后卷在了半偶脖子上,结成了个项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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