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平觉得她是月事将近,三句话两句无理取闹,也懒得哄她。站起来把折扇往腰间一插,他说道:你也该想开点,什么都瞎琢磨你那烧水壶该扔了,浓茶都遮不住铁锈味,也不怕闹肚子,赶紧换个镀月金的吧,我走了。
世子爷,他正要推门出去,听见将离在身后低声道,你连逢场作戏都不肯吗?
奚平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将离大半个身子浸在昏黄汽灯的阴影里,神色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幽黯:像别的男人那样哄我,让我镜花水月地高兴一场,往后我可以不见别人,只为你一个人梳妆,不好么?
哦,嗐!奚平恍然大悟,说半天你就是想让我出钱帮你赎身,对吧?
将离:
不早说!这点小事有什么不行的,不过我平时有一个花俩,手头没个数,你也知道,这么着,你等俩月,我攒攒零花钱。说着,他又抱怨道,你可真行,想赎身还争什么山茶冠?拿了花魁身价高一倍不知道啊?
将离能活活让他气炸了肺,咬着牙打断道:我自己赎自己,不劳世子爷破费!
奚平奇道:你图个什么?
图我乐意!我这些年攒的身家
可拉倒吧,就你那仨瓜俩枣,还身家,奚平一摆手,设身处地地劝她,我要是你,就趁着红好好赚几年钱,将来傍身养老用。天天没事自己钻牛角尖玩,闲的。
你肯好好骗我,肝肠都剖给你,身家性命算什么!
话说到这种地步,奚平终于撂下了脸。
他是混惯了的,听个弦音就知道后面什么调,不是不明白将离的意思。
但风月场上的缘分还没有蒸汽厚,收钱卖笑、花钱买乐,大伙出门两清。永宁侯府门槛再水,也不会让他娶风尘女子,他们家又不许纳妾,要他把她摆哪呢?再说围着他转的美人太多了,环肥燕瘦都看腻了,将离也就仗着嗓子好,多得了他几首曲子,要说多稀罕,那真说不上,没必要耽误她,这才耐着性子,装傻充愣陪她打马虎眼。
可这丫头今天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就跟吃错了药似的,还没完了!
上赶着要上当,奚平收起了笑脸,对你有什么好处?
将离凄然反问:对你又有什么害处呢?
没害处,可也没什么好处啊,我要你肝肠干吗?奚平一摊手,我自己又不是没长,那不是损人不利己
他自以为是良言相劝,好心好意的,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让将离给推出去了。
奚平一时败兴,便干脆从醉流华里出来了。
转到楼下时,将离房里有零星的曲声飘了下来,奚平驻足听了一会儿,听出她在唱一首古怪的南方小调唱的是百乱之地的巫女求爱不得,把情郎活活缝成了人偶,一边缝,一边幽怨暗生的自白。
南方是蛮荒之地,好多小曲都鬼气森森的,将离将琴音调低了,三分鬼气被她唱出了七八分,听的人浑身不舒服。
奚平心说:我这一通苦口婆心算白废话了。
遂抬头冲将离窗根吼了一嗓子:你吃饱了撑的吧?
诡异的琴歌戛然而止,片刻后,窗户里飞出个花盆,把世子爷砸跑了。
他走了。
扔花盆的并不是将离,那是个干瘪瘦小的老人,背几乎驼成个钩,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花魁闺房里,像个阴影里长出来的精怪。
将离按住弦,神思不属地嗯了一声。
姑娘,驼子声音像把受了潮破弦子,他不是咱们同路人,没什么好留恋的。
我知道,将离苦笑道,我也不配留恋。您看见了,人家对我连敷衍都懒得,哪有半点情义?只是
嗯?
将离犹豫了一下:只是想起来,他虽性情恶劣,确实没有欺负过我,这么害他,到底过意不去。
君子不忍见禽兽死,是以远庖厨,可也没见他们吃素啊。驼子冷冷地说道,菱阳河西没好人,姑娘,想想你父母满门,想想你吃的那么多苦!
将离一抿嘴,默然不语。
驼背老者压低声音: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好半晌,将离才几不可闻道:宁死霜头不违心四叔,我知道的。
第4章 夜半歌(四)
庄王是个药罐子,睡得早,这会儿去王府又得把他闹起来,奚平不想连着两天搅他三哥的觉,料想侯爷气也该消了,就回了自己家。
刚拐进丹桂坊南口,他碰上了一辆马车,奚平看见车上挂的马灯上写了个董字,就知道这是鸿胪寺卿董大人家的。
董家是腐书网,看不上芳邻永宁侯这种佞幸,于是两家虽同住丹桂坊,平时也不怎么来往。奚平犯不上凑过去讨人嫌,路上遭遇,敷衍地一拱手就错过去了,步履匆匆,也没回头。
他一阵风似的经过,马车里的人大概没听清,想问是谁,就轻轻地敲了敲车门。
老车夫抬头,见奚平已经一溜烟拐进了小巷,从角门进了侯府,就慢悠悠地回道:大少爷,刚过去的是
没说完,就听一声咆哮从那关了门的侯府后院里飞了出来奚平刚溜进角门,迎面撞见他爹中气十足的吼声:关门!按住!别让他跑了!
左右应声蹦出十来条彪形大汉,有拿绳扑他的、有锁门的,围追堵截。
奚平经验丰富地左躲右闪,瞄准个空,硬是在重围中插空钻了出去,宛如一条矫健的黄鼠狼。
一边往内院跑,他一边干打雷不下雨地开嚎:侯爷饶命!饶命!儿子知错了!
永宁侯正上头,一不小心上了当:你错哪了?
奚平抓住话茬,挥起屎盆子就往他爹头上扣:我要早知道您老捧的是情客姑娘,那天无论如何也不能亲自上台,帮着将离跟您打对台啊!
侯爷昨天晚上刚因为去醉流华给夫人跪了半宿,差点没跪出老寒腿,被这赃栽得眼前一黑倒霉孩子坏出花来了!
给我将这逆子抓进马厩里,打劈了他!
一墙之隔的小路上,董府的马车辘辘地走过,听见了侯府家丑的老车夫失笑道:嘿,您听见了,是永宁侯家的。
但马车里的大少爷毫无反应,仍是一下一下地敲着车门。
敲击声均匀而机械,打在微潮的木头上,发出阴森的闷响。
笃笃笃
少爷?
笃笃笃
车夫觉出不对劲,停了车: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啊?咱们就快到家了。
笃!
敲门声戛然而止,周遭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永宁侯府院里还隐约地响着喧嚣。
车夫慢腾腾地转过身,似乎犹豫了一下,将手放在车门上,然而还不等他拉门,那车门便猛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车夫一下没坐稳,掉了下去,紧接着,一大堆白纸钱从马车里飞了出来,索命鬼似的,见活物就扑,劈头盖脸地糊到了车夫一身。
纸钱上满是血字,写的是一行生辰八字。
扑鼻的血腥气冲天而起,车里传来一声嘶哑的嚎叫:起棺椁,两棚经
诡异的纸钱不住地往老车夫皮肉里钻,沾哪哪烂。
车夫身上仿佛长满了白癣,惨叫着满地打滚,却又把更多的纸钱滚到身上,溃烂的皮肉上很快爆开一朵一朵暗红的花,老车夫整个人烂桃子一样,往外流起汤来!
丹桂坊宁静的夜色被这哀嚎声劈碎,南街的风灯成片地亮了起来,惨白的蒸汽染了血色。
奚平刚要翻墙进内院,听见这动静,他骑在墙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街上滚的那团白的是什么,只看见纸钱仍不断地从马车里往外飞,无风自动,快将整条街都占满了,心里还纳闷:哪来这么多蛾子,看着怪恶心人的。
然后他就看见那些白纸钱互相纠缠着,聚拢成有头有脚的人形,迈开脚,往有门的地方走。
纸钱人碰到门,就轻轻拍打门扉,一边拍,身上的纸钱一边簌簌地往下掉,悄无声息地贴附在门板、门缝里。
笃笃笃
大半夜的惨叫声惊动的不止一家,很快就有守角门的门房拉开门缝,自以为隐蔽地往外张望。
可是哪怕是一条瞳孔宽的缝,也足够让纸钱钻进去了。
第一个拉开门缝的门房看见外面白茫茫的一片,还以为是路灯炸了喷出来的浓烟,正要喊人,一张纸钱就从打开的门缝里掉了进来。
门房低头看清那玩意,骂了声晦气,打算用脚将它踢开。纸钱却猛地从地面飞起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扑向了他的脸!
门房顿时像被迎面泼了一碗滚油,大叫一声仰面倒去。门一下从外面被撞开,更多的纸钱一拥而上,将那门房整个人吞了下去!
目睹了纸钱骗开门到吃人全过程的奚平惊呆了。
这时,马车里的纸钱终于都飞空了,写着董字的马灯昏昏地晕开,照亮了半开的车门。
奚平循光往里瞄了一眼,脑子里刹那间涌起了他这辈子听过的所有污言秽语。
只见一个男人男尸端坐在马车里,脸上大片的溃烂和尸斑面具似的扣在五官上,让人一时看不出这位生前是谁,那张斑斑驳驳的脸此时正对着奚平!
男尸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死鱼般的眼珠朝他转去,似乎是想冲他笑,嘴角往上哆嗦了一下,又挤掉了脸上一块皮,嘴里还荒腔走板地唱道:停灵七天整,大道通天送归程莫徘徊,一世悲喜似泡影往西行往西行喽
此情此景断然不是阳间风物,奚平脑浆都凝固了。
而这时,侯府的角门也响了!
他看见那些飞蛾似的纸钱在他家门口堆了三尺来高,垂涎着院里新鲜的血肉与活人,正在敲他们家的门!
别开门!外面娘的!奚平情急之下喊劈了嗓子,忘了自己还挂在墙头上,大头朝下就栽了下来。
少爷!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一帮人围住了,方才还要打劈了他的侯爷捋着他的后背,连声问道:摔着没有?磕哪了?磕着头了吗?看见什么了爹在这呢,不怕不怕乐泰,快叫人看看外面出什么事了,什么人大半夜瞎嚷嚷还敲门?
管家吴乐泰刚应一声是,奚平就扑棱着摔晕的脑袋一跃而起。
他顾不上解释,挣开侯爷,一条腿还有点瘸,跛着就往墙头上爬:都都都给我起开,别站门边上!别往外看!谁有火?给我!
他说着,撸袖子就准备跟那些妖魔鬼怪干:小爷烧不死你们!
你要干什么,刚才没把你摔老实是吧?你给我侯爷一头雾水,正要喝令他那倒霉儿子下来,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铃声。
永宁侯循声望去,吃了一惊。
铃声是从天机阁的青龙角宿塔上传来的!
七座青龙塔中,角宿塔就在丹桂坊。
丹桂坊紧贴着皇城根,恐惊天上人,此地楼高都不过三层,于是显得东北角那六层的角宿塔格外突兀。夜里,住在丹桂坊的人在自家院里抬头看一眼月亮挂到了塔楼几层,能大致估摸出时辰。
角宿塔外檐挂满了九寸六分长的青铜铃,但与寻常惊鸟铃不同,这些青铜铃里没有铜舌,从来是只见铃动,不闻铃声。
侯爷在丹桂坊住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次听见没有舌的铜铃发声!
那铃声有高有低,混在一起,像一阵嘈杂的低语。随后角宿塔顶放出一簇刺眼的白光,比迷津驻的灯塔还亮,刺穿了半空中的雾,笔直地落在惨叫响起的地方。
角宿塔的反应比头天在画舫渡口的心宿塔还要迅捷。
塔檐上青铜铃才刚一动,三条蓝衣人影就随着白光飞掠而出,几个起落已经到了南街。
此时丹桂坊的南街一片混乱,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好几户院子的角门和后门都已经被纸钱撞开,家丁和侍卫们像被饿狼撵着跑的羊。喊人的、念咒的、举着火油和火把直接往地上泼的不祥的火光腾起,已经有四五个人翻到在地,周身裹满纸钱,不知是死是活。
几个蓝衣人落在周围院墙和高高的路灯架上,为首一人装束与其他人略有不同腰间多了一条绣了仙鹤暗纹的银腰带。
因角宿塔紧邻皇城,是京畿重地,守塔人都是天机阁中的大人物。
当夜值守角宿塔的,正是坐镇京师的天机阁右副都统庞戬。
庞大人宽肩窄腰,生得浓眉大眼,脸上镀着古铜色的风霜,庄重的宝蓝长袍也压不住他身上那股子野性。
他看着不像是玄门半仙,倒像个浪迹江湖的落拓剑客。
扫了一眼地上的纸钱,庞戬从怀中摸出一枚哨子,寸余的小哨,吹出来的声音却比号角还低沉,隆隆如闷雷。哨声未落,角宿塔中又一队蓝衣人循声而来。
转眼,六个人间行走齐聚丹桂坊南街小巷据说每个青龙塔中留守值夜的总共才七人。
正准备顺着内院院墙爬过去烧纸的奚平一呆,目不暇接地看着蓝衣人们结阵,眼珠跟不上那些快成虚影的人间行走们。
庞戬抽出一把两尺来长的旗,猛地掷向地面。
呛一声,也不知他有多大手劲,木头旗杆跟切豆腐似的,直接穿透青石地砖,稳稳当当地立稳了。
以那旗为中心,六人所在之处为凭,地面上转起了一个巨大的旋风圈,一股脑地将周遭纸钱都卷了进来。
那些纸钱一被卷进阵中,立刻自燃,它们挣命似的往远处飞,拉锯了半天,到底纷纷被旋风圈吸了回去。一时间,空中飞满了火蝴蝶,狂舞一阵,最后化作灰烬落下。原本无色无形的旋风卷裹了无数纸灰与烟尘,变成了一根通天的大烟筒,将整个丹桂坊弄得像南城外的厂群一样乌烟瘴气。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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