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却说不出口,因为他直觉,一旦他认真与魅魔争辩,他就已经掉进了一个精心布置好的语言陷阱中。
因为,这只魅魔是狡猾的。
非常,非常的狡猾。
这个药可以让身体发热。狡猾的魅魔摇了摇宁舟刚才试图和他换企鹅蛋的烈酒,笑得一脸纯情无辜,我们一般统称为烈酒。从医学角度来说,它也是一种药物,可以清理伤口消毒,也有助于在寒冷的环境中让身体发热。
魅魔说着,眨了眨眼睛:我还以为你会很喜欢这种药呢。
年轻的圣骑士哑口无言,窘迫地保持了沉默。
他有一点无法对人言说的羞恼,日记里对齐乐人的描写,从来也没提到他是一个喜欢捉弄他的狡猾恋人。可是从他娴熟的套路技巧来看,在他们相爱的那段美好时光里,他一定无数次地捉弄过未来的他。
宁舟无端地想到了自己的道具栏里有一条破洞牛仔裤。这条牛仔裤让他困惑不已。
他虽然奉行节俭,但没有到裤子上布满了破洞还要坚持穿的地步啊。就算真的要穿,至少也得把破洞补上!
教廷的戒律只要求他奉行节俭,节制物欲,一切物质的欲望只以最低的限度满足。他虽然从未有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从小到大都吃饱穿暖,衣着得体。
所以这条奇怪的牛仔裤到底是从哪来的呢?现在宁舟好像明白了。
哎呀,说到酒,最近我用一箱葡萄酒买到了几幅画。你很擅长画画,能帮我鉴赏一下这些画作的价值吗?魅魔眼巴巴地问道。
嗯。宁舟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随即才有点后悔。
总觉得,这又是魅魔的恶作剧。
可是再反悔已经来不及了,得到了他允诺的魅魔喜上眉梢,迫不及待地拿出了几张炭笔速写画:哦,你看看这个画上的企鹅,真可爱,是谁画的呢?
宁舟:!!!
魅魔笑盈盈地看着他:据说,这位画家用这些画换了一瓶烈酒,可是奸商卖给我的时候,要了足足一箱南疆琼浆葡萄酒呢。可恶的奸商大概赚走了我想想,两万五千倍的差价?可能还要更多。我应该直接找到这些画作的主人,这样就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了。
宁舟默默看着这几张画作,欲言又止。
他疑心这只魅魔早就知道这是他画的这还用问吗?魅魔促狭的笑容已经暴露了这一点,他就是在等他亲口承认而已。
他画的真好。魅魔突然说道。
他的眼神柔软了下来,深情款款地凝望着画作。
不是画画的技法,而是画里表达出来的感情。这几幅冰原教堂的速写,让我觉得孤独,他画这些画的时候,一定很想排解这种孤独感,才会把感情倾注在画里。魅魔一张张翻过画作。
矗立在冰原上的大教堂被翻了过去,教堂地面上彩绘玻璃窗投下的光影被翻了过去,教堂内部宏伟庄严的圣象与壁画也被翻了过去,最后被魅魔拿在手中的,是一张可爱的企鹅的素描画。
它应该还小,极地的毛围巾足以做它取暖的巢穴。可它是好奇的,它迫不及待地从温暖的围巾中钻出来,露出了白底黑纹的可爱脑袋,乌黑的眼睛炯炯有神地凝视着前方。
它在看着这个世界,也在看着从死亡的深渊拯救了它的好心人。
也许未来它会长得足够高大,如今能作为暖巢的围巾只能系在它的脖子上充当装饰。但它一定会记住年幼懵懂的时候,曾经有人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用一点人间的温度为它驱散了死亡的冰冷。
但是这张画不一样。我感觉到的不再是孤独,而是温柔、怜悯、善意、救赎与爱,所以它弥足珍贵。魅魔用手指抚摸着纸张,轻轻念道,我记得教典中说过:一个人纵有周济穷苦的行举,移山填海的信心,舍身叫人焚烧的勇气,若没有爱,也无益于人。爱也许真的能拯救世界吧。
说着,魅魔自己也笑了:这话是不是有点太天真了。
宁舟摇了摇头。
魅魔垂下了眼帘,他似乎在思考什么,随即他突然抬起脸,飞快地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宁舟错愕地捂住了被亲到的位置,掌心下的皮肤火烧火燎地发烫着,那红晕从脸颊一直蔓延到了脖子。
这是感谢。魅魔恢复了他那狡黠的笑容,他的眼睛里有明亮耀眼的神彩,感谢你教会我
他停顿了一会,红润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倾吐出了最后一个字:
爱。
爱,而不是仅仅是爱情。
天黑了。
高原的夜晚格外冷,幸好齐乐人有全魔界最豪华的御寒装备。
宁舟对这条垫在地上会发热的漂亮地毯感到好奇,他一直在趁齐乐人没注意的时候,偷偷摸毯子,似乎想从材料上研究出为什么它会自动发热。
齐乐人在煮天空水母。
不久前他让狮鹫去天上逮了一只回来,这种会飘来飘去的蔬菜被切成了小块,丢进锅子里水煮。
出于某种恶趣味,齐乐人只在锅子里加了点盐,其他的调味料一概没有加保证很难吃。
宁舟还在研究地毯,这种细密到不可思议的编织手法,还有丰富到难以数清的颜色都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他没有在地毯上看到任何法术的痕迹,无法判断它的发热原理。他怀疑是某种特殊的染料天然具备发热性,因为他摸到颜色鲜艳的部分热度更高一些。
就算是曾经坐拥整个人间界北大陆的教廷,也没有奢侈到用这样美丽昂贵的地毯取暖的地步,这是罪恶的奢靡。
不过这个温度,倒是很合适用来孵企鹅蛋,宁舟下意识地心想。
齐乐人一边用勺子搅拌锅子里的水母块,一边笑盈盈地解释道:这是魔界克里尔羊奴的地毯。你送给我的,送了好多呢。
宁舟皱了皱眉:我送的?
齐乐人:是啊,除了地毯,还有家里的窗帘、桌子、被子、花瓶、茶具餐具、锅碗瓢盆都是你远程快递过来的。应该是你从恶魔那里抢来的吧,毕竟要论价买的话,可是很贵的。
宁舟:???
他,抢劫恶魔?
宁舟的表情有点奇怪,欲言又止,齐乐人继续搅拌着锅子里的水母,笑眯眯地说道: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你在魔界打工,给我寄点东西是很正常的事情呀。
打工原来成为毁灭魔王在魔界打劫,也是一种打工吗?宁舟直觉这形容不对劲。
撇开危险性不说,这份工作还是挺赚钱的呢。齐乐人又逗弄起了宁舟,不动声色地偷换了概念,你十八岁开始在教廷工作,到我们结婚的时候攒的钱也只够买订婚戒指,我现在住的房子还是你小时候住的那一栋小楼呢,因为年代太久了,我还掏钱修了一下外墙。你抢回家的东西好歹能换一换屋子里的装饰了。
宁舟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垂头丧气:对不起。
他以前并不觉得金钱有多重要,教廷给了他完备的生活保障,衣服是发的,武器是领的,执行任务是有经费的,在骑士团入职后还有薪水,他几乎一分钱也没花,攒下了十七枚金币。
但是攒下来的钱能买什么呢?宁舟悄悄打量了一眼齐乐人披在身上的那件白色毛绒斗篷,这个顺滑的毛皮材质,毫无瑕疵与拼接的痕迹,只用看一眼就知道这比同等重量的黄金更昂贵,不是十七枚金币可以买到的。
宁舟回想起了骑士团里的前辈们讨论婚姻生活时的感慨。
结婚之后,好像应该把收入交给妻子。
宁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道具栏,他痛苦地发现,自己本该攒下来十七枚金币,但是现在一枚都没有了!
全都不翼而飞!
二十五岁的他,身无分文,是个在冰原上自己修木屋的穷光蛋,送给爱人的礼物还是从恶魔那里抢来的。
十八岁的宁舟,感到未来是如此沉重。
直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宁舟写在脸上的沉痛表情,让齐乐人再也忍不住笑,他笑得丢开勺子扑倒在地毯上,使劲捶着毯子,清脆的笑声回荡在雪松林间。
宁舟这才恍然大悟。
他被狡猾的魅魔骗了,又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宁舟:家境贫寒,身无分文,自己在野外建小木屋,为了养活老婆走上了打劫恶魔的道路。
看着真心相信自己很穷的宁舟,乐妹笑到晕过去。
第98章 魔界征程(二十二)
夜晚的寒风凛冽,吹散了锅子里冒出来的热气。
齐乐人哼着走调的小曲,用长勺舀出了一大碗水母汤。这种漂浮在天空中进行光合作用的水母,在被煮熟之后变成了一团一团黏糊糊的胶状物,可能是因为煮过头的关系,它的颜色也变得十分诡异,让人怀疑碗里的东西是一碗拌了水的泥土。
可以吃了,给你。齐乐人把水母汤递给宁舟。
宁舟看着碗里的不明物质:这是什么?
齐乐人眨了眨眼:魔界主要食物水煮蔬菜。
宁舟抿着嘴唇,捧着大碗,和碗里的不明物质对视了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他郑重地说道:我以前吃的蔬菜
不是这样的?齐乐人在心中帮他接了下半句话。
可有时候,宁舟总有出人意料的话语。比如现在,他说道:可不会飞。
宁舟说他以前吃的蔬菜不会飞。
不会飞!
齐乐人被戳中了奇怪的笑点,顿时乐不可支。
可不是吗?人间界的蔬菜不会长出气囊飞到高空中进行光合作用,也不会到到处飘来飘去,候鸟似的四处迁徙,追逐阳光雨水。
刚才煮菜的时候,宁舟用严肃中带着嫌弃的眼神,时刻关注着这锅蔬菜汤一点点变得颜色怪异。他欲言又止,似乎是想对齐乐人的烹饪技巧提出委婉的意见,可他自己也不确定这种奇怪的会飞的蔬菜到底应该怎么煮,他只好保持了沉默,最后迎来了一碗颜色和气味都写着不好吃的晚餐。
他一定很后悔。
齐乐人又一次被自己的想象可爱到了,他握着拳,抵在嘴边偷笑。可越是想忍住,就越是忍不住。
这份忍耐,在宁舟尝了一口会飞的蔬菜汤之后,彻底破功了。
宁舟脸上的表情从犹疑蜕变为震惊,又从震惊化为了恐惧,最后,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这碗蔬菜汤,似乎在思考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难吃的东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齐乐人笑疯了。他又倒回了毛毯堆里,抱着身上的长毛斗篷哈哈大笑,笑得肚子都痛了。
宁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他板着脸,怀疑这又是魅魔的恶作剧。
齐乐人笑累了,他气喘吁吁,眼角微红,睫毛上挂着几滴笑出来的眼泪,立刻被寒风冻结,随着他眨眼,盈盈地掉进了斗篷的长毛里。
他随手擦了擦眼角:好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可不能再这么笑了,再笑下去肚子好痛。
宁舟记不清自己上一次笑得停不下来是几岁的事情了,那一定是很久远的事。因为,自从进入永无乡教廷,他就再也没有那么笑过。
他不再用笑表达喜悦,他甚至不再追求快乐。于他而言,人生中最值得追求的,是内心的平静安宁。他要的也只是那份问心无愧的宁静。
可他真的不再渴望快乐了吗?
宁舟看着自己未来的爱人:他也给自己盛了一碗水母汤,端起来嗅了嗅,像是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在试探摆放在它面前的食物。
好像真的有点难吃。吃下去就会罪魁祸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被毒死的鬼脸。
像是一片柔软的羽毛,在宁舟的心头上拂过,痒痒的。
我们把它倒掉吧?他未来的爱人提出了一个诱人的提议。
他很心动,怦然心动。
或者丢给狮鹫吃。坏心眼的魅魔指了指远方茫然的狮鹫,后者还不知道自己要遭遇什么。
他突然笑了。
齐乐人怔住了,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十八岁的圣骑士微笑着,他年轻而英俊的脸庞因为这个笑容而光彩夺目。初见时的警惕与怀疑、冷漠与锐利,在这个笑容中冰雪消融。
不行。浪费是可耻的,我们必须把它吃掉。他严肃地说道,全部吃掉。
齐乐人呆呆地张开了嘴。
是你煮的水母汤,你至少要喝一半。他继续说道,笑容里多了几分不那么宁舟的东西。
正是这些东西,让他从一个茫然无措被带回过去的人,变成了一个活在当下的人。
不是寄托着未来的剪影,而是曾经被冻结在永无乡极地冰雪之下的,真正的他。
齐乐人目瞪口呆。
我可以提供黑面包。虽然也很难吃,但是泡在汤里的时候还可以咽得下去。他说着,将两条坚硬得如同铁棍的黑面包放在了齐乐人面前,眼神里暗藏挑衅,还有少年人那小小的报复心。
这一刻,齐乐人恍恍惚惚地心想。
欺负老实人是会有报应的。
宁舟,大概,可能,也许,并不像他想的那么老实呢。
一对傻瓜情侣正在和一顿难吃的晚餐做斗争。
齐乐人很有自知之明,他向来是个不为难自己的人,虽然说不上骄奢淫逸,但条件允许的范围内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这才是正常现代人的思维方式。
但是宁舟不是。
他是个习惯刻苦的人。
他不会饿着自己,冻着自己,但饿了的时候选择能够填饱肚子的食物,而不是美味珍馐,寒冷的时候穿上足以御寒的衣物,而不是锦衣华服。
克制、节制、心怀感恩,而不去妄求更多。
所以,不浪费食物,是从小被灌输在他脑中的原则。
他遵循这个原则,区别在于,未来的宁舟会在齐乐人吃不下的时候默默扫光桌上的剩菜,而十八岁的宁舟
他盯着齐乐人的碗,里面剩了一大半颜色古怪的水母汤,还有被泡得松软但依旧不可口的黑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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