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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商——梦溪石(20)

    那一瞬间,他的神智无比清明,生命力却以数倍飞快流逝。
    只有一句话。
    他只能给云海说最后一句话了。
    明心见性,寻根破障。
    云海面色微微一变。
    长明不知道对方是否明白,他已经无法说更多,血源源不断从口鼻涌出,痛苦剧烈且痛苦,完全不像是身在幻境之中。
    下一刻,眼前陷入黑暗,所有意识彻底终断。
    记忆在过往与现在之间穿梭。
    遗忘在黄泉里的那些碎片,反倒开始一点点捡起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九方长明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道也好,魔也罢,都是人为区分出来的门派。
    生而为人,既然起点相同,后天的区分不过是为了更好利用各人的天赋。
    那是否有一门修炼之法,兼容并蓄,海纳百川,让所有人能修炼?
    旁人想,也只是想想,他想到了,便要去做。
    为此他叛道入佛,又叛佛入魔,世人说他三姓家奴,骂他毫无节操,他一笑置之,只当清风过耳。
    他遍访名山,入海下江,用各种办法翻阅各门各派的修炼心法,讨厌他的人拿他无可奈何,崇拜他的人他也从未在意。
    直到有一日,他将目光放在万神山,那个有着无数上古传说的地方。
    那里地势极高,寸草不生,连绵起伏,纵是宗师,也很难在几天之内将其翻遍。
    他没有用任何飞行法宝,而是像个寻常人一样,用双脚在这座高耸陡峭的山脉上一步步地走。
    餐风饮露,于修士而言是常事。
    但万神山的艰苦不止于此。
    它自成一界,天气多变,有时一日三变甚至四变,顷刻间大雪纷飞,又在下一刻热浪扑面,即使修士,也很难有人忍受得了这份长年累月的艰苦,此地自从很久以前,就早已灵气尽散,并非修士眼中适宜修炼的洞天福地。
    除了九方长明,几乎没有人会跑到这不毛之地来,一待就是好几年。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一个导致后来万神山结界破碎妖魔尽出的秘密。
    长明蓦地惊醒!
    又是在床上。
    这次却不是龙床。
    他是谁?
    老爷,您醒了?正想进来喊您,该上朝了。侍女掀帘入内,柔柔禀告。
    今日有何安排?长明自然而然问道。
    今儿是十五,小朝会之后,您该给陛下上课了。
    长明点点头,在穿戴洗漱完毕去皇宫的路上,他回顾了自己的半生和这个已经有过数代皇帝的王朝。
    今上年方十七,圣讳云海,年号文德,登基七年有余,前面那七年,都是他一路扶持走过来的。
    如今他依旧是那个呼风唤雨乾纲独断的权臣,少年天子却羽翼渐丰,不再乐意当那只被人护着的雏鸟了。
    一路胡思乱想,进了皇宫,六部几名重臣已经在了,今日皇帝也在,吊儿郎当半屁股坐在御座上,还不太老实,一条腿抖个不停。
    长明看了那条腿一眼,视线再往上慢慢移,正好与小皇帝的视线对上。
    后者冲他一笑。
    长明没有跟着笑,他撇开视线。
    朝会很快开完,其他臣子鱼贯告退,余下君臣二人。
    相父,今日朝事繁多,听得朕脑壳都大三圈,您就别讲经义典籍了,给朕讲几个故事吧。
    长明屈膝坐下,这是他作为帝国唯一宰相,在陛下面前有不问而坐的特权。
    更何况,他不仅是宰相,还是先帝托孤的辅政大臣。
    陛下想听什么故事?
    不如,就讲讲不到黄泉不相见的故事吧。
    这说的是郑庄公之母姜氏偏爱幼子,不满长子郑庄公逼迫造反的弟弟自刎,一怒之下说出来的话,后来郑庄公在臣子劝告下,特地挖了一条地道引泉水涌流而出,将母亲接来相见。这个故事,臣记得在陛下五岁时,就已经为您讲过了。
    但朕如今重新听了,又有些不同的想法。
    愿闻其详。
    朕小时候,天天听相父讲孝道,也觉得郑庄公心狠,放任弟弟犯错,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母亲懊悔莫及,可现在大了,却越发觉得郑庄公也不容易,姜氏教子无方,他弟弟又总想伸手拿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说到这里,小皇帝看着长明。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本来就不该拿的,你说对吗,相父?
    长明也看着小皇帝。
    这个孩子是他一手带大的,他从小性子就皮,片刻都不肯安生坐下来听课,更何况那些上了年纪的师傅们讲的,大多是枯燥乏味的四书五经,寻常孩子不听话,打骂一顿就是了,这还是个皇帝,打不得骂不得,那就只能长明亲自来教了。
    他不爱听之乎者也,长明就给他讲成语故事,讲古往今来帝王将相,市井百姓的故事,小皇帝果然来兴趣了,听得入神,还能不时插嘴来点自己的意见,就这样一来一去教了七年,风雨无阻,锦衣玉食的胖小孩变成玉树临风的少年天子。
    小皇帝长大了,渐渐的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两人难以避免产生摩擦,长明政务繁忙,没有太多时间给一个小孩子讲做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往往只能强行让小皇帝接受自己的决定,久而久之,裂痕变成鸿沟,再也不是片土寸泥能弥合的。
    陛下此言差矣。
    他缓缓道,姜氏固然教子无方,但郑庄公却不能不孝悌友爱,试想君王为天下表率,若不肯以身作则,又如何统治天下万民?
    说白了,郑庄公的弟弟的确被宠得没了分寸,罪有应得,但郑庄公作为国君却不能不跟母亲和解,否则以后他也没法要求臣民孝顺父母,无法用孝顺道德来约束个人行为,那国家就会乱了。
    小皇帝哼笑:相父总喜欢用这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来说服我。
    长明道:这些都是臣的肺腑之言,臣终有一日会老,这个国家的主人是您,臣只能趁着自己还有几把子力气的时候,再努力扶陛下走得更远一些。
    是吗?
    小皇帝忽而倾身,两人距离无限靠近。
    鼻尖对着比肩,近得长明一时失焦。
    那相父,您什么时候老呢?
    小皇帝很快离去。
    这句话却一直停留回荡在长明脑海。
    您什么时候老呢?
    长明直到回家,夜深人静,都还不时失神。
    相父,你赶紧老了,朕才好亲政。
    这是皇帝未曾出口的潜台词。
    他与云海,七年教诲,曾经也亲如父子,却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长明低头去看自己握笔的手。
    这双手从入朝为官,被先帝托孤,到辅政帝师,早已从紧致有力的少年皮肤,布满松弛斑点的皱纹。
    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他皱起眉头,苦苦搜索。
    身上的官袍,他现在坐的这间屋子,都像一座座牢笼和枷锁,将他困在原地。
    他可以快速回忆起皇帝从小到大的模样,可以回忆起皇帝给他交过的每一份作业,喊过的每一句相父,他也记得每年科举会试的题目,和几名优秀学子的答卷,甚至记得最近几年里朝廷议事的重要内容。
    这些构成了他过去几十年的人生,也是他所有骄傲的来源,这个帝国之所以在过去几年能如常运转,很大程度与他的尽忠职守离不开关系。
    但长明还是觉得不对劲。
    这种微妙的诡异感来自内心深处,仿佛隐隐有个声音让他睁开眼睛醒过来,可现实却如茧丝层层包裹,让他以为自己就是醒着的。
    宫里来人,连夜召他入宫。
    上次这么急的时候还是小皇帝八岁时,夜里发高烧,哭着闹着要相父,太医不敢下药,长明只得破例入宫,守在龙榻一整夜没合眼,小皇帝最后哭累了沉沉睡去,手还不肯松开他。
    想起往事,长明不由翘起嘴角,又随即平复。
    这次这么急,想必也是发生了什么事,该不会小皇帝又发了急病吧?
    轿子忽然停下。
    长明皱眉,掀帘子往外看。
    怎么回事?
    没有人应答。
    轿子外面,四下无声。
    空旷的皇宫,远处几盏灯火,照不到这里半分。
    长明感觉有些不对劲,他从轿子里走出来,举头四顾。
    然后,他看见了立在宫殿城墙一角的人。
    夜里的身影将弓箭拉满,遥遥对准他这边。
    长明眯起眼,一动不动。
    云海在犹豫。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今天这一切,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计划好了。
    他恨长明,尤其恨对方把持朝政,将自己的意志玩弄于股掌之间。
    皇帝对这位权相而言,不是必须效忠的天子,而是坐镇朝廷的傀儡和吉祥物。
    他知道先帝的死有蹊跷。
    宫里宫外都在传,先帝原本病情已有好转,是长明推荐的太医开的药方子,才最终导致先帝病情恶化。
    先帝驾崩那天,也只有长明一个人在,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云海连先帝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他自幼丧母,后来又丧了父,如今宫里也没个长辈,能倚赖的只有长明。
    但长明根本对不起他的信任。
    这个男人
    只要长明一死,帝国大权就会重新回到皇帝手中。
    白天的试探让云海彻底明白,长明是不会轻易交出权柄的。
    他手下有门生无数,连御林军和边军都是唯他是从的鹰犬走狗,自己这个皇帝,只不过是他们眼中维护稳定平衡的棋子。
    也许长明本来可以有更体面的死法,但云海希望借由这样的方式,来破除自己心中的魔障
    破除一直以来,对长明的所有敬畏,害怕和恐惧。
    今夜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长明的人全都被调走,换上天子自己的亲信。
    为了这一日,他准备许久,万无一失。
    白天长明讲那个故事时,他没忍住出口反驳了长明,还以为对方会心生警惕。
    幸好没有。
    手上的弓拉到最满时,箭矢蓄势待发,长明正好抬起头,遥遥望向他这边。
    不知怎的,云海心跳漏掉半拍,也犹豫了一瞬。
    这一瞬他想到许多。
    冰天雪地里,长明背着他在这里走过,那时候他还小,非要玩雪,长明拗不过,又怕内侍照顾不周,只好亲自陪着他玩。
    箭,离弦而出!
    皇帝的骑射学得不错,相反身为帝国宰相,长明却是个彻头彻尾的书生。
    这一箭,对方根本躲不开,在皇帝的意料之中。
    箭矢直接射入对方胸膛,而且还是个对穿。
    在这种情况下,以长明的年纪和身体,根本毫无生还希望。
    皇帝终于感觉到自己能将所有权力都牢牢握在手里了。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能够限制他,阻拦他,当他的绊脚石了。
    但云海并没有欣喜欲狂的感觉。
    他冷漠近乎平静地看着长明倒在砖石上,痛苦抽搐,最终没了动静。
    痛,不是从自己紧握的手掌传来,而是从另外一处。
    他抬手按住胸口,感觉从那里传来的痛楚。
    一下,两下,像有把锤子一直重重锤在心上。
    没了长明,他就是帝国的真正掌控者。
    既然一切如此顺利,他为何还会有这种感觉?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云海抬起头,望向长夜里遮盖了月光的重重乌云。
    忽然间,一丝月光破开乌云,照在人间,也在他心里突然打开一道口子。
    明心见性,寻根破障。
    这句话蓦地在脑海浮起,将他所有烦乱都炸得粉碎。
    云海闭上眼,身边所有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和众人慌乱喊陛下的动静,悉数潮水般远离。
    他像一个在混沌中漂浮已久的人,永远找不到自己的根脚。
    直到,雾海散尽,潮水来去,坐在火边的人映入视线。
    云海本来不叫云海。
    这个名字,还是他在海边遇到长明和许静仙二人时,临时编造出来的。
    在此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应黑夜而生,日出而没,永远是一个见不得光的人。
    长明给他的感觉很熟悉,熟悉到名字呼之欲出,但他在自己贫瘠的记忆里,却遍寻不到此人。
    相反,脑海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叫嚣让他杀了对方。
    不知何故,不明缘由,这使得他反而生出兴趣,去接近这个叫长明的男人,探寻他身上的秘密。
    彩虹桥下的镜湖,实则是联通九重渊各界的通道。
    万千镜像,十世人生,七情六欲,功名利禄,从凡人乃至修士,所有求而不得的遗憾和欲望,都可以在镜湖里找到并满足。
    云海想要找到自己内心疑惑的答案,他也想看长明沉沦欲望无法自拔,最终在破碎幻境中沉迷至死。
    长明只是萍水相逢万丈红尘的一个俗人,不管对方身上有多少秘密,也逃不过镜湖里的一场迷梦。
    不需要他亲自动手,最终,长明会像许多落入镜湖的修士一样,悄无声息死在这里。
    但云海没想到,他把长明拉入镜湖的同时,也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作者有话要说:
    云海跟长明相遇的时候,就是完全的陌生人,但是幻境里的黄粱一梦既是在淬炼长明,也是给云海一个回忆旁观的机会,现在云海开始有不一样的感觉了,接下来【白天云未思】人格也会隆重登场~
    云海:万万没想到我坑人不成,反而坑了自己。
    镜湖:万万没想到我成全了他俩。
    云未思:万万没想到我真要出来了。
    第25章 你入佛,我就入佛,你入魔,我也可以入魔。
    一间道观,一场倾盆大雨。
    云海站在道观外面,看着跪在道观门口的人。
    那人与他有张一模一样的脸,却不是他。
    云海刚挣脱权臣与少年天子的迷梦,转眼又来到这里。
    这次好像有点不一样。
    那个跪着的人看不见他,推门出来的道童也看不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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