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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10)

    自常歌抵达襄阳起,白苏子一直心怀恶意,意图接近,今晚众人散去后,更是危言耸听,又是什么剧毒重伤又是命不久矣,还拿出好大一套针,狞笑着要将常将军扎得千疮百孔不过祝政认为,从狞笑那段开始,当是幼清胡思乱想的。
    按常歌的武艺,若白苏子真有什么不轨意图,说不定活不过三更,应当只是常规医治而已。只是重伤、剧毒、命不久矣等字眼,听得他心惊肉跳,险些又发了头风。
    保险起见,他决定还是过去看一眼。
    祝政顾不上安慰幼清,黑羽大氅一披,没让任何人跟着,独自从内室暗道入了地下。
    襄阳官署是工字型格局,前院处理公务,植梅兰桂竹,后院挖开硕大莲湖,东西两厢隔湖相望、凌于莲湖之上,可供到访客卿暂时歇息。
    夏天罗听从祝政吩咐,在襄阳驻守多年,莲湖也跟着翻修数次。他原本是想挖空湖底,制成暗室,后来发现湖下泥土土质松软,若强行挖成空腔,反而有溃塌可能,于是只在湖底修了数条小径,使官署各个厢房相连。
    没想到当年无心布局,此时却能避人耳目,让他神出鬼没,能经湖底,从西厢直至东厢。
    今年岁寒,风雪比寻常多些,连襄阳这等岭南之地,都纷雪不停。
    湖底暗道墙壁结满碎冰,祝政掌灯路过之时,灯火晰晰,满目晶莹。
    只可惜暗道之内并无说明,夏天罗又病重不起,祝政只能凭着大概的方向试探,先后入了书斋、厅堂和不知是何处的房间,几番迷失下来,手中提灯已昏黄如豆。
    他独自在暗道中走着,身侧提灯将他的身影投得颀长,忽然,他发现了异样。
    他的右侧袖上似乎攀着什么东西,像藤蔓一般弯弯曲曲,仔细一看,还沿着肩头朝上纵深。
    祝政立即回头,他身后什么也没有。
    他向来是个万般谨慎的人,出了这种异象,神智更是十二分的清醒。祝政提灯,将这暗道仔细照了一圈,的确什么都没发现。
    而此时,他头顶传来了细小的嘶嘶声,像是润泽的吐息。
    灯火上移,本就昏黄的提灯闪了一下,陡然黯淡了些。
    暗道做得急,顶部挖得毛糙,提灯一照,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浓影。一团影子柔缓一动,其中居然出现一对澄黄的眼睛,瞳孔是一条阖紧的竖线。
    是蛇。
    那条蛇通体乌黑,已攀上了顶部支撑橼木。它倒吊下三寸身子,冰凉的信极快地吐息。
    蛇是近乎于盲的,即使近在咫尺,它也只能靠信子感知世界。祝政生的奇高,玉冠本就贴近暗道顶部,这条蛇又掉下来几分,凉信几乎要贴近他的颜面。
    幸亏没带幼清来,他最怕蛇,看到这一幕,恐怕立即会抱头鼠窜。
    那蛇越探越近,祝政依旧淡然而儒雅,仿佛倒吊下来的不是什么毒蛇,而是一枝垂下来的花枝。
    他一直垂眸,那蛇几乎要贴上他的左眸,距离近得似乎能舔到他的眼睫,正在此时,他迅疾出手,一把扼住了黑蛇三分之处。
    那蛇还想挣扎,露出尖尖的獠牙嘶气,扭动着想要攀上祝政的右臂,祝政骨节猛然凸起,那蛇身子猛地一揪,又无力地虬曲两下,有如一条死绳,再无生机。
    他的指骨依旧俊秀温润,看着是一双弹琴的手,却生生捏碎了一条长蛇颈骨。
    祝政信手甩开了这条蛇。
    一回身,原本的去路上,立着七八条蛇。
    它们看着五花八门,有黑黄相间,有通体竹青,有的带着炫目斑点,所有蛇都立起半身,直勾勾地盯着祝政。
    寒冬深夜祝政竟主动开口,何不枕雪而眠?
    如果蛇能听明白,一定知道这是在劝它们离开,流连在此不如好好冬眠。
    当然蛇是不懂这些雪月风花的,它们只能本能地感知到血腥和杀戮,闻风而来。
    祝政轻轻放下了左手的提灯。
    细微的响动立即吸引了蛇群,它们不徐不疾,碾过夹着碎冰的地面,朝祝政迫近。须臾之间,它们距离祝政,只有两三步之遥。
    祝政敛眸,他看向蛇群的眼神居然诡异地温和,像怜悯。
    蛇群游动的动作柔缓顺畅,有如流水经过,而祝政则低着头,指尖抚过鸦羽大氅。
    忽然,所有的蛇全都僵住了,像被钉在原地,足足过了小半柱香,才整齐倒地。
    每条蛇,蛇身三分之处,都被一黑羽刺穿,这黑羽正是祝政大氅上的鸦羽。
    鸦羽如飞花风叶,眨眼间,杀人于无形,祝政的动作过快,出手之时连他身侧落下的提灯之火,都未扰动。
    暗道尽头传来几声掌声,接着一甜嗓俏声道:好俊的身手,好狠的心。
    这姑娘背着手,朝祝政走了几步,行走间,百草香气四溢,暗道内却全是细微的游动之声。
    她很快走到了灯火映亮的范围中,无数条毒蛇有如藤蔓般爬满了整个暗道四壁。
    滇颖王庄盈一身苗夷打扮,只是将身上银铃换做银叶,以免行动之间银铃脆响,不便隐蔽。
    庄盈朝他笑道:你可知道,你方才杀掉的蛊蛇,制一条需要喂多少蛊子、进多少药草,又需要耗费多少心力?
    祝政面色冷淡:既是如此,那便请看好蛊蛇。
    躲躲藏藏,好没意思。庄盈叹气道,千里迢迢从滇南赶来,难道是要我在此处做地老鼠的么?便是土豆,也给憋发芽了。
    会有用你的时候。祝政平静道,现在,回你的书斋,管好你的蛇。
    庄盈懒懒应声,她退回黑暗中,所带毒蛇也随之退后。
    她刚离三步,忽然轻笑一声:周天子,何不低头看看左侧?
    祝政蓦然低头,与一对蛇眼冷眼相对。
    一条手掌长的小蛇不知何时已盘上他的左袖,因此蛇太小,他所披黑羽大氅太过厚密,竟无知无觉。
    那蛇竖瞳一缩,猛地朝祝政飞来,这距离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电光火石之间,祝政似是自袖上抽了什么东西,暗道之中银丝一闪,然而那蛇未受到任何阻拦,依旧朝着祝政心口撞去。
    只是它触及祝政之时,紧致的竖瞳业已散开,有如一缕青烟,忽然失了劲力,摔了下来。
    蛇身摔至地面,陡然劈成两半。原来它已不知何时,被人彻底劈开。
    劈开蛇身的刃器过利,断面上的骨肉筋皮都完整无比,甚至未出多少血。
    断情丝!
    庄盈的声音明快起来,轻巧鼓掌:先生果然一视同仁,对自己,也是如此心狠。
    此刻,祝政的右手藏于袖中,鲜血,正顺着他素白的指朝下滴落。
    *
    作者有话要说:
    未免误会,先说一句,政政和女配无感情戏。
    感谢 seem 为政政添3根断情丝
    感谢 苏齐云人间天菜 为常歌添1把马刀
    第13章 冷香 飞雪乱梅枝,暗香伴人来。
    断情丝过利,实际伤口已纵深至骨,但表面上,只是一道浅浅的割痕。
    十指连心,若是常人早已哀嚎呼喊起来,但祝政只是漠然看了苗女一眼。她躲在一团浓影里,四周蛊蛇在她身侧汇聚,竟能累积成一座蛇塔。
    这几日官署骚动,像是来了位红衣将军。她饶有兴味,周天子深夜出行,可是要去见他?你二人,是何关系?
    此事与你无关。
    祝政冷冷答道。血珠悬在他指尖,凝结许久方才坠落,一条蛊蛇在血珠旁探出凉信,好似在探知地上鲜血。
    周天子真是殚精竭虑。我的小蛇说,你已积劳月余,这样下去,怕是一个火星
    她朝身边的蛇塔上丢了个小石子,扭曲在一处的蛇塔纷纷崩落。
    就病来如山倒了。
    祝政冷冷提灯,拂袖而去。
    他知道这位苗女并非无端发疯,不过是被关太久了,又不敢真的破坏计划大摇大摆走出去,才用这种极端法子表达不满。
    然而她也找错了对象。
    祝政向来是个能忍常人不能忍的人,这点威胁,不过拈花飞叶而已。
    至于后面的提醒,他何尝不知道该适度休息,只是政务军事积累,总要有人处理。
    楚廷之中,喘气的不少,能做事的却不多,做事的人里还得刨开日日内耗勾心斗角的,如此下来,能为他分忧之人,不过寥寥。
    难怪荆楚曾为六雄翘楚,却接连失地、没落至今。
    祝政轻叹一声,竭力不再多想楚廷之事,眼下还是找到通往东厢房的路要紧。
    他接连又走错了几个方向,几乎要将官署所有房间走遍,万般焦虑之时,忽而闻到一股清幽冷香。
    他记得,东厢靠外那边植了不少寒梅,今晚常歌的剑破门而出时,风动,鼓起满庭梅香。
    若是循着梅香,说不定还能寻得东厢方向。
    不出多时,祝政便察觉,循香是对的。
    他跟着梅香走,暗道愈发上抬,末端是一扇窄小木门,祝政在门后侧耳聆听片刻,确认外围除了落雪之声外,一片寂静,这才吹了提灯,轻手推开窄门。
    凉气扑面,原来这暗道末端,通往的是东厢前院中的假山石。
    此时,院中正落小雪。
    他推门的动作虽然轻微,但还是摇动了山石上的梅树枝,扑簌簌落了他一头雪。
    飞雪乱梅枝,暗香伴人来。
    祝政在风雪落梅之中足足站了有一炷香的功夫,把身上留下的血腥杀戮气都吹干净了,又以指尖轻捏梅上冰雪,勉强止了指尖伤口的血,这才大步穿过业已霜白的庭院,推门而入。
    寒风挟雪而进。
    他怕冷风惊着常歌,急切回身阖门,不料木门被冻得发脆,竟发出一声裂响。
    宁静的落雪声中,这声响万分突兀,一时他竟不知如何是好,愣了片刻,而后反而放下心来。
    他来得唐突,关门声就当做来访告知,也免得常歌措手不及,面薄羞赧。
    他唤了声常歌的名字,报上来意,候了片刻,等待常歌的回应。
    幼清推得东倒西歪的家具早已恢复原样,此刻书案临窗,碎雪飘入,吹得案上书页乱响。
    除此之外,室内一片寂静。
    难道他被人带走了?
    这个想法刚冒头,很快被他自己否认。常歌若是真的不愿,世上没人能以武力制服他。
    屋内安静,内室以纱帘隔开。素白纱帘坠了银线,雪光一映,像是串串冰涟。
    纱帘抚动,静夜之中,似有浅浅的呼吸声。
    听着均匀呼吸之声,祝政终于松弛下来。现下室内无灯,常歌当是疲累,现在歇下了。
    幼清所说之事,等明日常歌醒来,再行询问,倒也来得及。
    寒风顺着书案前的窗户呼呼朝里灌,屋子里也没笼上地笼,冻得像个冰窖一般。这要是吹个一整夜,明天铁定会受寒。
    他走至窗前,收回支起的木窗,室内穿堂彻骨的寒风,渐渐宁静下来。
    窗外大雪,室内被映得寒亮。
    借着雪光,祝政看到桌上放着一份襄阳地形图,四周边角以小字写满注释。
    他熟知常歌的习惯,常歌胸中自有丘壑起伏,随手画几道便能将兵法布阵推演得清清楚楚,断不需要如此详细的脚注。
    这当是常歌自行勘察,打算细致标注好后给他参考的。
    祝政移开乌木镇纸,刚想仔细端详,忽然发现图下还有张松花笺,窄窄写了两行字。
    看形制,当是书信。
    私人书信本就隐秘又禁忌,更何况常歌是个不问风月的爽朗人,什么酸诗书信情话更是从来没有。这么个不拘小节的人,忽然特意用了上好的纸,誊写些什么东西,若说他不好奇,那是假话。
    他的指尖刚摸上那张粗砺纸笺表面,忽而又收了回去。
    祝政犹豫片刻,还是将布阵图放了回去,依原样盖好松花笺,再用镇纸压好。
    常歌生性不爱束缚,还是不要过于紧逼,让他神思过于紧绷。
    放下布阵图后,祝政犹豫再三,还是走到了榻前。
    当日先王葬礼,他事事躬亲,以至于襄阳了无音讯都无法亲自探询,只得让常歌先行探查。
    江陵一别,至今晚,已是数日未见。
    他想着只看一眼,轻手轻脚,尽量不扰常歌清梦。
    祝政撩开了纯白纱帘。
    常歌果真是睡了。
    他向来是个洒脱不拘的人,再加上太过于疲惫,此时发也未散,衣也未解,只将身一蜷,侧躺在榻上睡熟了。
    幸亏他来看了一眼,不然这样睡着,明日晨起腰酸背痛是小,惹了风寒是大。祝政立即脱了自己披着的鸦羽大氅,拍落雪粒,给常歌盖上。
    他出门急,衣着也单薄,经过湖底结冰的暗道、又为了吹净血腥气在雪夜里站了许久,他的大氅早已半温不热,不过,总比棉褥要暖和些。
    厚而绒的大氅一盖,常歌立即咕噜翻了个身,卷成一团,不自觉地揪紧鸦羽大氅。
    还知道冷。祝政埋怨一句,开始轻手拆一侧的被褥。他怕惊动常歌,动作柔得有如落雪。
    全盖好后,他有些流连地多看了几眼。
    平时醒着的时候,常歌总是明烈张扬的,有时候还犟得让人头疼。只有睡着时,他全身放松地蜷着,呼吸匀停,看着像个安静温顺的小动物。
    这让他想起最开始认识常歌的时候,大漠风沙,常歌却总是裹着一身漂亮的火红衣裳,被烈火般的色彩衬得像块玲珑白玉。
    他记得,幼年时在北境,常歌好像怎么都晒不黑,草原上野一天,全身滚的都是沙子,但是脸一洗,又是白净净的。
    每次有士兵这么说的时候,小常歌就会大喇喇把领口一拉,露出颈上浅浅的分界线说没有呀还是晒黑了。
    常歌没觉得这个动作有什么,倒是让年幼的祝政臊红了脸,也记了许多年。
    他想得出神,险些忘了正事,回过神之后,祝政将手从一侧探进被中,先是摸着了层层绒密的鸦羽,而后再往下一层,摸到了常歌匀称结实的小臂。
    中了冰魂蛊毒以后,常歌的体温不像以前那般发烫,总是半温不凉的。祝政试了试体温,倒还算是温热,摸起来并不像是冰魂蛊毒毒发、遍体冰凉的样子。
    趁着常歌睡着,他顺着常歌柔韧结实的小臂,滑至腕间,很快捉着了常歌的脉象。
    轻按时,常歌脉象依旧虚浮无力,只有重按方能探知一二,不过他的脉象端劲有力,一如古琴之弦,比他几日前的脉象,要略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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