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司马懿片刻缄默不语,曹丕眼中的兴奋缓缓散去,换成一副克制的谦逊:仲达又有何见解?
司马懿自顾自往前踱了几步,仰头迎着茫茫无边的落雪,长呵出一团白气。
只要未有兵败,魏王恐怕不至于起废弃曹子建的心,既然我们已经做到这一步,就再无与其和解的退路,唯有乘胜追击,将其彻底击垮。
曹丕忖度片刻,走至他身后。
司马懿从袖中取出一枚羽箭。
许是积年旧物,箭尾翎羽已黯然失色,箭身锈迹斑斑,隐约可瞧出黑沉沉的血迹,唯有箭簇锐利,在光下折出一丝亮意,犹可见其铸造精良、曾带杀意。
曹丕垂眸:此为
司马懿手腕微转,那银亮依旧的箭簇便在他脸上折出一抹肃杀的光。
这是赤壁一战的遗物,那日血战正是曹公心头忌讳,如今他已然对曹子建起了疑心,此物也该重见天日了。
撤兵的决定一经下达,整个曹营便马不停蹄北往居巢与张辽汇合,仅留了数名机敏的小兵生火点灶假饰人气,丝毫不给城中的孙权反应与追击的机会。
李隐舟被安置在北营,活生生被捆成了个粽子,由军中将领十二个时辰轮班看守,只怕他心一横慷慨赴死,留给北原一片无法消弭的大疫。
退兵的下半夜,曹丕挎剑而来。
和上一班的将军简单交接过,他索性跨坐在锁着李隐舟的车马上头,不由将目光定定落在此人凝着细细雪晶的面容上。
不管中间如何曲折,他的目的终究算是达到了。
能两度纵横曹营之间,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李隐舟抬眸对上其复杂的眼神,弯唇淡笑:公子如今得偿所愿,某还未恭喜公子,恐怕不久之后就要称您为世子了。
曹丕长眼一狭,目光肃杀:你胡说什么?
四目相对,深夜摇曳的火光中唯有一粒一粒照亮的雪晶划过视野。
李隐舟垂下眼睫,幽深的眼瞳落着淡淡的影:某至居巢之后便是个死人了,所以只能提前贺喜公子。
曹丕想起司马懿百般叮嘱提防此人,也不肯轻易上当:先生诡智多谋,恐怕到了居巢另有办法要挟父亲。
他可不信这人会坐以待毙。
至于其将做什么、说什么,都唯有让曹植这个请命退兵的人受着苦果。
见他严防死守,李隐舟缓缓道:某是吴人,又与丞相立下誓约,一旦退兵至居巢便会给方。若某擅自毁约,一令丞相迁怒江东,二则时疫蔓延千里时,会令天下之人对吴人生怨。某虽不是个好人,但也不愿做个罪人,所以,唯有一死。
他顿了顿,掀开眼帘瞧着星火点点的大军,嗟叹道:您虽然夸我智绝,可谁能比得上司马仲达的智谋呢?杨公虽然德高望重,可终归不及仲达韬光养晦的隐忍筹谋啊。
夜极深。
黑压压的大军延至重云积压的天幕下,一时看不到尽头。
曹丕随之冷淡地转过眼神,不言不语。
李隐舟又道:某死之后,恐怕只有君与司马公能记得昔年旧事了。
此事指的是他以提前知会司马懿做好接应之策,换来了张机与华佗的一线生机。
听到这里,曹丕眼神骤然凌厉:你想挑弄是非。
李隐舟却是往后一仰,挑眉看着眼前神情肃冷的青年,唇角一牵,认认真真地挑弄起来:
若某没有猜错,司马先生还留有后手以备今时、继续对付曹子建吧?难道少主半点也不曾疑心,将来没了那曹子建,他手里还捏着多少对少主不利的证据?此人韬光养晦十数年,难道就为了做一个人臣,做少主的棋子?
曹丕回视他,并未开口。
也不反驳。
李隐舟笑了一笑,声音低低地散在夜霄之中:少主不妨想一想,最恨不得某即刻去死的人,究竟是谁。
这话已经是摆明了要挑拨他二人之间的关系。
可曹丕偏不得不听。
此前十年,司马懿装疯卖傻,称病不肯入仕,只在背后指点,一切事宜都由他曹丕亲手去做。
只要做过,就会留下痕迹。
就如曹植那一箭,最终还是落在了司马懿手中。
他又如何敢保证司马懿苦心多年,却不汲汲营营、毫无野心?
一旦李隐舟此人身故,昔年旧事就只有他和司马懿两张嘴可以说道,而他的确没有信心轻易扳倒此人。只怕将来鸠占鹊巢,自己经营数年,反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战场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变幻的立场。
这是司马懿教会他最重要的一个道理。
眼下这人是制衡司马懿的一条后路,而李隐舟只要在抵达居巢之前逃出生天、销声匿迹,那信了他且请命退兵的曹植也必被追责。
是以,现在的李隐舟是他捏在手中的一枚重要棋子,与他站在同一立场。
须臾功夫,曹丕眼底的冰霜终于融去:我与先生无怨无仇,能至今日也承蒙先生昔年抬了一手,若非立场相对,丕委实不愿令先生受此委屈。只是军心所在,实在不敢轻纵先生离去。
他也不可能做得太过显眼。
李隐舟却看落雪后的群山,黢黑的丛林如酣眠的巨兽,安静栖伏在道路的两侧。
他道:少主有此心,某已感念不尽。
夜又过了两更,天光在重云的裂隙中将破未破。越是近乎黎明的时刻,夜的深寒越积到浓时,从口鼻里呼出的一口热气到了空中便瞬间凝成冰晶,冻得人像是罩了一层冰壳在脸上。
士兵们乜着双眼,在睡意中回奔居巢。
却听轰然一声,雷鸣。
曹植亦在不眠的夜中骤然睁眼,只见对侧的山中火星一闪,硕大的石块从山尖腾腾滚下,直朝魏军碾来。
不知是谁慌张地喊了一句。
有伏兵!
第130章 第 130 章
风雪呼地大作!
紧绷的危机在瞬间席卷全营, 急促的脚步声混着传令备战的军鼓乱成一锅。
伏兵?
杨修的神情在拂面而来的冰雪中更冷了一分:吴军始终龟缩在濡须城中,怎么可能提前埋伏?何况我军还有张辽将军接应,这恐怕是疑兵之计!
然而这支小队此时冒险而来是为何?
曹植立即披甲。
天光将破未破。
乱飞的风雪在他眉间凝上一层冷霜, 却未改其视线所向,只将那眸光擦得更加锐利。
杨修心头一凛, 也似明白了什么,伏兵不过是个扰乱军心的幌子, 吴军真正的目标恐怕是在一片混乱之中劫持人质!
一旦李隐舟被劫走或者巧合地死于混战之中,那众怒所向必然是提出退兵的曹植。
此等用心,可谓疯魔!
曹丕竟还敢以千万将士性命作赌,必要将少主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不容杨修出言相劝,曹植已翻身上马,将冰棍似的缰绳啪一声扬起,遽然勒高了马头。
战马嘶鸣。
强烈的鼻息一吐,便听马蹄踏地, 将冰猛地碾成碎尘。
曹植一手握着缰绳, 一手将剑拔出。
追!
南面。
将军!士兵一抹热汗, 望一眼天际隐约浮现的一线亮光, 喘道, 马上就要天亮了。
凌统按住长弓, 冷淡地看着捆得严严实实的李隐舟, 抬手下令:先后撤。
余下诸人立即在混战中抽身集结, 借着山林丛影的掩盖迅速后撤。
此次劫持得手,比预计顺利得多。
未免太容易了。
凌统回望乱如溃堤蚂蚁的曹营, 耳畔擦过凛冽风声,不由狭了眼眸:究竟是谁在暗中相帮?
李隐舟被捆在马上,和他打个商量:不如你先把我松下来。
凌统断然回绝:擅作主张, 通敌报信,先生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和主公交代吧。
凛然公事公办的语气。
这兔崽子,还是半分不留情面。
李隐舟低了低头:你的令牌还收在身上吧?
当日他自濡须城外脱身时将同行的士兵藏在芦苇荡中,顺手也将凌统的令牌塞了回去,想必现在已经物归原主。
凌统一面挥手指挥后退,一面挑眉看他,异常果断道:不借。
他的表情平淡至极。
唯有眼中冰晶一闪,隐约折出深压在眸底滚涌的怒意。
李隐舟明白,凌统气的不是他私借了其六百亲兵布局入魏,更不是气他没有助吴军大破曹营,而是生气他知而不报甚至刻意设计,把他们当成曹操一般的敌手。
只有容后再慢慢解释了。
风声一动,白雪障目。
一片苍茫中,沉寂的山川透出一种莫大的黑沉,在破晓的晨时渐显出庞大的轮廓。
不远处,草木窸窣一动,似有蛰伏的小动作在漫长的冬眠中醒来。
凌统却是眼神一变。
抽弓,拉满。
李隐舟挣着抬起头,瞩目深望:有人追来了。
凌统冷笑一声,慢慢地将箭簇对准风雪中隐约浮动的一点身影。
来便来。
少主!
杨修大喘一口,勉强策马跟上曹植,极力规劝:敌在暗,我们在明,如此深追恐怕要被反制!丢一个人算不了什么大事,退兵也是局势所迫,曹公耳聪目明必已洞破全局,元凶是谁逃不出他老人家法眼,此事深追起来万不至于怪罪于公子,公子切莫因小失大,令他人痛快啊!
曹植暂且勒马停下,却只直视前方,在山林中搜索着凌统一行撤兵的轨迹,恍然将他这番话忽略过去。
见他执着至此,杨修扪着胸口长叹一声,声音陡地凛冽:自古世子相争,仁者必败!所谓仁、义、礼、智、信是圣人之为,可若欲成为圣人,首先要诛灭宵小!即便有些流血,有些牺牲,也是为了为成就大事。这乱世不平,贤者无可作为,欲要济世,唯有先成魔,再成圣!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这新传来的大乘佛教,不知年轻的少主参悟了几成。
曹植深拧着眼,久久地立于风雪之中。
呼
风向一转。
簌簌抖动的林海中,隐约露出一行攒动的身影。
恋耽美
行医在三国(穿越)——向晚鲤鱼疯(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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