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王室素有胡人血统,李亨反倒对林翠山这堪称失礼的一身接受良好,甚至还夸赞了两句,以致于后来宫里都掀起了一阵裸露上身饰以金银的热潮,此为后事,暂且不表。
陆踏歌跟随着圣人在大光明寺里巡游查看,步辇极高,金铃叮当作响,青年同师弟被特允骑马慢慢跟着,偶尔回答圣人问话。
此二人武功高强,善隐匿,遇事镇静自若,是得用之人李亨端坐步辇之中,侧头对陆危楼褒奖了他们一句,在片刻思索后又转头询问他们朕宫中尚缺护卫之人,二位可愿为官?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亦是极浓圣眷。陆踏歌看了林翠山一眼,在师弟回望,意思是让他做主的眼神中下马叩首,道了声踏歌不愿。
李唐帝王大多讲理,在之前相处中还是太子的李亨亦是表现出了如此品德,青年顿了顿,头压的更低了些,才慢慢说出理由。
在下有心系之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便若百年,而人生不过百年耳。
一时默然。
身旁跟着的官员似乎不敢相信这年轻人居然会为如此简单到可笑的理由便放弃了为官机会,要知道,陛下说是点护卫,未免不是存了点将军的心理。今天陆踏歌若应下来,过几天就可能被派去讨伐史思明,到时封侯拜将,指日可待。
而明教之人,从陆危楼到下面普通弟子,都对此毫不意外了。
只有林翠山胆大,趁着没人看自己咧了咧嘴,有点牙酸。
陆踏歌几日前归来后便直奔丁君居所,二话不说便把努力帮丁君处理旗下事务,但除了递卷轴和送信毫无用处的林翠山拖出去以切磋为名义揍了一顿,然后回屋二话不说就要接任所有工作,让丁君去休息。
情报看到一半的丁君只停笔盯了毛毛躁躁的陆踏歌一会儿,眉梢一挑搁下笔,连名义都懒得找直接把陆踏歌教育了一番。
陆踏歌手里持刀,又哪里敢真的对师父亮刀刃。只能躲躲闪闪还不能真的全部躲开,整个都在挂彩了师父会心疼和不挂彩师父会不会不高兴中犹豫苦恼。
丁君不难猜到陆踏歌想法,一边气弟子怕不是将自己当成了废人一边又有些好笑,折腾了陆踏歌一会儿便收了手,真正凝在指尖的那一击到底是因为怕弟子受伤而没有点出去。
在旁边围观,顺便给小师侄没轻没重包扎技术练手的林翠山一边是疼一边又酸,偏两边都只能咽回肚子里,只能龇牙咧嘴的对风孤鸿道你师父满心满眼都是你师祖,不要你了,要不要跟师叔走?
没想到原本乖巧的小孩儿居然也头也不抬的回他句师叔,你再说下去又要挨揍了。
林翠山:。
二弟子没人权!古人诚不欺我!
圣人闻言,似是有些意外的愣了那么几息,随即却是笑了起来。
那笑声爽朗轻快,听起来并无什么异样情绪,一直留意着圣人反应的林翠山这才松了口气,知道应是不会有什么事了。
朕只知陆卿武艺精湛,却不知陆卿竟还是个深情之人步辇上的帝王似乎有些感触,令陆踏歌平身后才叹息道既如此,陆卿与林卿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这赏赐可是金银,也可是为明教谋些好处,陆踏歌想了一会儿,在陆危楼似乎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的无奈颔首中轻咳一声,抬头直视李亨道在下想要大光明寺外那条小河。
那河是渭水支流,说是河,宽也不足百尺,走不得大船,行商更无从谈起。这无厘头的要求着实令圣人愣了愣,疑惑道陆卿为何要那条河?
此河虽小,鱼虾却肥陆踏歌垂首,一本正经的恭敬解释道我教弟子大多喜食鱼虾,每日捕捞所得堪堪足够大家分,只怕此河被他人得知,来分其味。
噗李亨这回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连道了数声好,当下命人取来笔墨,将诏书当着陆踏歌面写了,盖上玉玺,递与青年。
既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几个时辰不见,想必也已隔了数月圣人好笑的摇了摇头,在这一刻,似乎少了些帝王架子,恢复了做太子时的亲和与潇洒有陆教主与林卿陪朕便足矣,陆卿先回去吧。
本已做好准备伴驾一整日的陆踏歌眼睛一亮,在师弟谴责的眼神中再度叩首谢恩,兴冲冲的上马而去。
大光明寺建成,圣人亲临,百姓皆至的场面,丁君已在二十年前便经历过,再感受倒也没什么味道。这次本想与陆踏歌四处逛逛,未想弟子转头就被圣人叫去伴驾,男子独自在大殿上站了一会儿,瞥见殿门口闪过一角不应出现在这里的红衣,顿觉兴致更淡。
为避免当面撞见阿萨辛,插到红衣教主同陆危楼的恩怨情仇里,丁君干脆转身从侧殿离开。这日光盛,铄石流金,直闷得人视线昏沉,丁君在踏出大殿的瞬间便有些不适的眯了眯眼,感受着身上温度,在心底盘算了圈回去后又要运功多久方能缓解如此燥热。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腰上顿感一阵微凉,男人几乎不用多想,便知能这般接近自己,还令自己毫无防备的必是
师父从他身后靠过来的青年自发运起墨冰指,将头搭在丁君肩上,猫儿一样轻轻蹭着男人的颈窝。
丁君被他蹭的有点痒,抬手将这大猫稍微推开了一点,侧头道何事?
这一侧头,恰好遂了陆踏歌的意,二人鼻息相接,在丁君的略微愣怔和青年主动的贴近后双唇相触,灼热的呼吸回荡在舌齿之畔。
吻不长,浅尝辄止,青年站在男人身后,为他挡住大半酷热日光,在丁君调整呼吸的间隙开口道听说晚上有烟花,师父不如先去休息,晚上再出来看烟花,如何?
这是怕他被晒出事情来。
丁君深深看了陆踏歌一眼,许久后颔首好。
。
是夜,万籁俱寂。
丁君下午只休息了两个时辰便起了身,听着外面人声从鼎沸到稀疏,再到唯剩隐约蝉鸣,有那么片刻考虑自家弟子是不是听错了消息。
陆踏歌还不至于把他当孩子哄,说是又烟花,就一定是有的,若没有也必会自己掏银两买回烟花点上。
男人心下一叹,抬步出了屋。
就在他走出屋的下一刻,原本完全黑暗的天地出现了一点微红。
无风之夜,明月在空,星子漫天,一只点燃的孔明灯自丁君视线中缓缓升起,鲜艳的红色如同火焰,点亮了周遭黑夜。
这是第一盏。
第二盏孔明灯被点起,带着金红微光追随着第一盏灯升上了夜空,紧接着是第三盏,第四盏无数盏孔明灯先后不一的被点起,浮上了天空,将丁君的整片视野都耀成了金红色。
黑暗中有人舞刀。
幽暗的刀光同炽热的火焰互相交织,淡淡的,带着寒气的蓝色划过虚空,紧接着便是附带火焰的鲜红刀芒。
刀气闪烁,吞吐不定,在幽蓝光芒并火光同时闪过后,数个光球出现在人影周围,金色刀影在瞬间将光球连接起来,青年旋身落地,冰冷的阴性内里如有实质的自空中旋转扭曲,同他脚下炽焰一起交汇入掌心。光球湮没,化作星点光亮汇集青年刀中。
红光乍闪,火焰似的圣明纹路铭刻明尊及神佛影像,伴着艳丽火光,轰然照亮整片天地,在那一瞬间,连孔明灯的火光都黯淡下去。
世界亮如白昼,舞刀的青年站在那里,站在作为明教表达最高爱慕之意的朝圣言里,朝他微微一笑。
这就是你说的烟花?丁君走上前去,从脸上写满了无措茫然和不该是这个反应?的青年手中拿过刀,冷淡声音里难得的夹了丝笑意。
好好看着。
他这么说着,抬起刀。银发男人身影倒映在陆踏歌骤然亮起的眸中,缓缓摆出朝圣言的起手式。
第94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
雨后, 天稍霁。
梅雨季节, 长安城里一直氤氲着股挥之不去的水汽,烟青色的云遮住了日光,让人乍一眼分不清是什么时候。
院子里还潮着, 像这种雨天, 来朝拜的信徒也不多, 只有虫喧隐隐,间闻鸟鸣三两声。
白发的青年披着一身蓝衣, 面色冷淡的站在大光明寺殿上, 立于护法沈酱侠身侧。
每年夏天, 都是新的明教弟子入教拜师的时候, 这个拜师自然不是直接成为入门弟子,而是归于明教诸旗旗,若得看中,方能拜入教主护法法王门下。
掠光站在陆踏歌对面,也是冷着一张脸,却在转向好友的时候不动声色眨了眨眼。
陆踏歌叹了口气, 眼刀默默飞向站在阶下的林翠山身影。
直刺的青年如芒在背。
陆踏歌自三年前继任洪水旗掌旗使, 顺带接过了冰魄寒王的称号与职位。
其他旗早就实行了法王同掌旗使分开的制度, 只有丁君, 自陆踏歌少时起便为徒弟防着日后争位之祸, 一直将两个职位集于一身, 牢牢把着。这回一口气传给陆踏歌, 也相当于同时给了陆踏歌两份责任。
直让青年从闲的天天腻在丁君身边变成早出晚归午时不见人。
丁君对此早有所料, 倒也十分平静,卸去职责浑身轻松的男人每天捧了明教武功秘籍,挨招练过去,挨招琢磨,再对其中艰难晦涩,或是多余不妥之处做出些许修改。
到了晚上,再早些去睡,等着半梦半醒的时候一具些微发温的身体靠过来,又在半梦半醒之间不出声音的早早离开。
他偶尔会去看陆踏歌,去看,但不打扰。
他不打扰,陆踏歌却忍不住,即使忙的团团转,青年依旧会挤出那么一刻半刻,一路轻功回去,在丁君身边赖一会儿再走。
其状态和那群因功课太难太累靠吸猫补充动力的普通弟子一模一样。
丁君的身体也是在这三年一日不如一日的。
初时能从早习武直晚上,第二年便须中午歇息着睡一觉,再到第三年,哪怕中午已经睡了一觉,下午活动的狠了仍常喘息不止,夜有轻咳。
陆踏歌第一年理清楚洪水旗事务便想将掌旗使的职务交给林翠山,把一点没有过历练的林翠山吓得够呛,第二年好不容易学了些,接了职务,却还是说不上游刃有余,因此只能害陆踏歌再拖一年。
林翠山很委屈,也常痛恨自己悟性不高,不能更快的将洪水旗的责任揽到身上
因为谁都知道,丁君的时间不多了。
冰蝉蛊一击何等霸道,近二十年的时间又早已浸润肺腑筋脉,即使五毒艾黎长老算交出解药也已回天无力,更何况丁君盯得严,甚至放出话来,不允许任何明教弟子去为他求取解药。
说是明教弟子,主要是指陆踏歌林翠山这几个不听话的。以丁君的骄傲,如果要他服用自己弟子折断脊梁低头恳求昔日仇家得来的东西,倒不如直接死了好。
但即使如此,陆踏歌依旧动了去求解药的心思,还趁丁君昏睡时请了当初结识的万花弟子来看。万花弟子知道丁君是陆踏歌的师父,没敢说的太无情,只委婉道了句,寒王大人可还有什么心愿。
其实也没委婉到哪去。
陆踏歌想了许久,也没想到丁君这二十年来除了一报大光明寺之仇还有什么心愿,但如今明教已是国教,入主中原,信徒千万。反观当年追杀明教的天策则在安禄山史思明掀起的叛乱中几乎全灭,剩余之人虽然重建天策府,可要恢复当年模样至少也要个十几年。
简单说,仇也算是报了。
后来掠光说,寒王此生都在为明教奔忙,你若有时间,不如同寒王四处走走,看看。
这回拜师仪式之前,陆踏歌便已向陆危楼提出了同丁君一同离教的申请,也得到了同意,临行前教主望了青年许久,又给了陆踏歌一小箱金银。
这是要他们玩的尽兴些,不要有那么多后顾之忧。
陆踏歌拜谢教主,带了金银,架起马车,载着丁君从长安城出发,一路向东而行。
丁君自一早启程便睡了过去,路途颠簸,陆踏歌怕师父睡得不舒服,早就在在车厢里垫了软垫,又铺了好几层棉被,这么做直接造成了丁君睁眼就是中午的结果,男人掀开车帘,入眼的便是万顷花海。
马车在花海边的小路上慢慢走着,车前有几个书墨弟子正和陆踏歌低声聊着什么,丁君拉开车帘的声音令青年迅速回过头来,极其自然的走上前,为男人整理了下睡得有些凌乱的长发。
身旁的万花弟子被塞了一嘴狗粮,默默翻了个白眼,却还得上前作个揖,道声见过寒王。
陆踏歌虽然已是寒王,却并不喜别人这么称呼自己,尤其是在丁君面前。这几年来,青年对丁君的忠诚与爱慕之深已是江湖皆知的事情,甚至因此还掀起了一阵将年幼弟子收入门下慢慢养起的热潮,那些人的徒弟养的怎样不得而知,但全天下都知道的是,在陆踏歌这儿,尊重丁君一定要重于尊重当今法王。
丁君漫不经心的点头应了,抬眼看向万花花海。
千万朵珍稀花草于此方汇成一片海,在阳光下显出淡淡的紫色,风中摇曳的花瓣娇柔细嫩,稍稍用力便能将其碾至破碎。花海里有万花仙鹿悠游,见车过来也不大害怕,甚至还有那么一两头凑到大概是熟识的万花弟子面前,用头蹭着对方肩头要吃的。
一群蝴蝶被鹿惊得呼啦啦飞起,明黄的翅膀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丁君没来过万花谷,也未见过这种景色,但平心而言,这并不大能引起他的兴趣。
明教丁君,自始至终便不是个耽于享乐之人,所谓美景在他这里并不能引起多少共鸣,只一句不错,便没了后话。
他这次出来,主要还是为了陪陆踏歌。
为师者早就知道自己剩的时间不多,眼见陆踏歌一天忙过一天亦忧虑过若有日自己一睡不起,青年是否会过于难过自责。如今陆踏歌率先提出,教主默许,眼见着教中也逐渐稳定下来,上一任冰魄寒王第一次允许自己稍微放松些。
男人侧过头,瞥见自小生长在大漠,后来只匆忙在中原辗转过几次的陆踏歌眼中惊艳模样,唇角略有上扬。
这才是属于他的绝世美景,丁君平淡的想。
去过花海,便是藏剑。
如今两派重新交好,听闻新老两代冰魄寒王来访,藏剑大庄主叶英便也出了剑炉,前去一尽地主之谊。
若是换个法王,倒也不至于令叶英亲自出来,只是当初送矿石的主意出自陆踏歌之手,而青年以弱冠出头之年便座上法王位子,且与当今陛下私交甚笃,作为藏剑大庄主,于情于理都该来看看。
他去前,庄里弟子禀报说陆先生正和寒王在天泽楼前赏银杏,待叶英到时,却只听得二人坐在树下长凳上,气息略显虚弱者呼吸绵长,显然是已经睡去。当今寒王传音入耳,言家师一路颠簸,颇感疲累,望庄主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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