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的皇帝 作者:高阳
第 22 章
以上为驳心史先生《董小宛考》,以下解答我自己提出来的问题:
第一,豪家为谁?是否端敬之父鄂硕,抑其伯父,即多尔衮的亲信罗硕?
第二,端敬出身既为名妓,何以又一变而为鄂硕之女?
对于这两个问题,我可以明确解答:豪家即多尔衮。以董小宛为鄂硕之女,乃讳其出身。鄂硕既为御前行走的内大臣,而又姓董鄂氏,因被选来顶名为小宛之父。且不说满洲从龙之臣,入关之初,本身尚多不谙汉语,何能教养出一完全汉化的女儿如端敬也者;即就姓氏而言,顺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六,册封皇贵妃之文,称之为&qut;内大臣鄂硕之女董氏&qut;,以及御制端敬行状,开头即言:&qut;后董氏,满洲人也。&qut;均不称&qut;董鄂氏&qut;,此又何说?
我在细读《同人集》后,对于董小宛被夺的经过,以及冒辟疆的心情、顾忌,与料理董小宛&qut;后事&qut;的经过及用心,大致都有了解。董小宛的下落,冒辟疆可为知者道,故如龚芝麓、吴梅村、杜茶村、张公亮等人,无不深悉。陈其年为陈定生之子。定生既殁,家中落,次子为侯方域之婿,往依岳家;长子其年往依冒辟疆,以顺治十五年至如皋,居水绘园数载,冒辟疆视之如子。关系如此,则数载之间,绝无不知其事之理;而以其年之才,如湖如海,又何得不以此事为题材,而寄诸吟咏?
由于坚信陈其年必有诗咏其事,因细心搜检,在《同人集》中得一诗,即《水绘园杂诗》第一首,为五言古风,共二十句,乃端敬薨后所作;兹分段录诗,并加笺释如下: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飞燕。
第74节:第四章 世祖(12)
绮态何娟,令颜工婉娈。
&qut;&qut;读如&qut;便&qut;之平声;娟,回曲貌,即所谓耐细看。《后汉书·朱祐传赞》注:&qut;婉娈,犹亲爱也。&qut;故&qut;工婉娈&qut;者,言善于令人亲爱。此为小宛最大的魅力。
红罗为床帷,白玉为钗钿。
出驾六萌车,入障九华扇。
倾城畴不知,秉礼人所羡。
用&qut;九华扇&qut;一典,更见得&qut;飞燕&qut;非漫拟。赵飞燕初为倢伃,汉成帝废许后,立飞燕,赐以九华扇。红罗、白玉在汉朝皆非平民所能用;前四句指出董小宛入宫,明确之至。
&qut;秉礼&qut;亦为写实。当世祖嫡亲表妹博尔济吉特氏因妒、奢两失德被废时,不能不顾虑&qut;政治婚姻&qut;所带来的危机。其时南方未大定,顺治六年,永历帝所任命的湖南巡抚何腾蛟,集结左良玉、李自成旧部,进十三镇十三名总兵,声势浩大,虽后为济尔哈朗所平定,但亦有卷土重来的可能。因此,清朝须取得蒙古土默特部的全力支持,方可免后顾之忧。为了表示仍旧尊重博尔济吉特一族,因立废后的侄女为后,即世祖御制端敬行状中的&qut;今后&qut;。
&qut;今后&qut;虽立,并未得宠,顺治十五年因事太后不谨,&qut;停其笺奏&qut;。中宫与皇帝敌体,有所主张,可用书面表达,谓之&qut;笺奏&qut;;停其笺奏,即是冻结中宫的职权。以后虽以太后之命恢复,但&qut;今后&qut;始终不得朝太后;则势必以皇贵妃统摄六宫,代尽子妇之职,所谓&qut;秉礼&qut;者指此。
如何盛年时,君子隔江甸?
金炉不复薰,红妆一朝变。
&qut;君子&qut;指冒辟疆,其时避祸扬州,未回如皋过年,以致顺治七年正月初二,红妆生变。&qut;盛年&qut;指出年份。这年冒辟疆四十岁,三月十五生日那天,友好为他称觞,各赠诗文,期以远大,实在是对他的一种慰藉。他在扬州的朋友,大概都知道正月初二之变,但都瞒着他不肯说破。
客从远方来,长城罢征战。
君子有还期,贱妾无娇面。
妾年三十余,恩爱何由擅?
此言董小宛为人所劫。远方之客来劫小宛,彰彰明甚;但此客又为谁所遣?这就要看长城的战事了。
顺治六年秋,睿亲王多尔衮统帅亲征大同,十月罢兵班师;十二月王妃薨;七年正月纳肃亲王豪格福晋为王妃,复遣官赴朝鲜选女子。可想而知的,必然亦会遣人至江南访求佳丽,此即&qut;珍珠十斛买琵琶&qut;。当然,访美的专使可以虚报以重金购得名姬;但冒家绝不会出卖董小宛。由吴梅村学之才,子吾鼎,邑庠生。&qut;祭苏孺人文:&qut;……崩坼后,姐之夫家,覆巢几无完卵。余抵死相救,破家数千金,又割宅同居,数年中形影相依,利害与共。&qut;
此即寄龚诗的&qut;破家割千金&qut;。冒辟疆祭妻苏孺人原文为:&qut;吾姐长二岁,齿相亚也。妻爱事如尊嫜,溢恒情矣。崩坼后,姐之夫家,覆巢几无完卵,余抵死相救,破家数千金。妻不惜罄己奁、两媳奁,倾倒相助。妻媳死,含殓无具,人共睹闻。又割宅同居,数年中形影相依,利害与共。幸生全,仇视婴杵,极不可言,每午夜相对,泪下不可解。&qut;
此中骨肉之惨,本人既不忍言,他人亦无可考。但当顺治七年三月十五,冒辟疆的至好为他在扬州做四十岁生日时,各方赠诗甚多,其中无锡黄传祖的一首七言古风,对冒辟疆频年行踪却有概略的透露:&qut;一朝散去风烟变,死生难考金兰传。颇闻冒子困他乡,江北江南罕谋面。&qut;一江之隔,知好罕得谋面,其为避人追踪,可想而知。
于此我另有一个疑问,即顺治七年秋天至头武尾&qut;,即第一字为一点一横开始,第二字末笔为一捺,如玄成、膏茂、亨咸、章等皆是;冒起宗为子起名,亦复如此,虽为单名,亦是&qut;文头武尾&qut;,故冒辟疆名襄,其弟无誉名褒。
两家且共患难,冒辟疆以康熙五年丙午作方拱乾祭文,记其事云:
乙酉先大夫督漕上江,襄辞捧台州之檄,率母避难盐官。时年伯与伯母,俱自北都被贼难,颠沛奔走,率诸兄亦来盐官。未几,大兵南下,连天烽火,再见崩坼;两家咫尺不相顾,荒村漠野,窜逐东西,备历杜老彭衙之惨,卒各罹杀掠。幸府仰俱亡恙,蓬跣再入城,伯母亲为襄剪发。旅馆逼侧,襄与三兄寝檐隙,以一毡并以裹而坐,遂致寒症,寝疾百日,死一夜复生。年伯、伯母与先大夫、老母及诸兄,皆执襄手,悲伤惨痛。作一日襄有&qut;长夜不眠如度岁,此时若死竟无棺&qut;之句,年伯与盐官诸君含泪和之。
盐官即浙江海盐,甲申、乙酉避难情事,影梅庵述之綦详;易言之,董小宛与方家父子亦曾共患难。及至方拱乾遇赦而归,与冒家过从甚密。祭文中又记:
年伯母一鱼一菜必手制相贻,而年伯又继之以诗。至于扬扢风雅,商订笔墨,倡和宣炉,无一聚不尽欢,无一字不溢赞;手札频寄,亦无不淋漓尽致。一日两儿称诸兄,一如襄之称年伯;年伯愀然曰:&qut;尔父齿长,当以诸叔称;且系以吾家行次,方见两家世谊。&qut;其古道如此。(按:这是说冒辟疆两子称方玄成等为&qut;老伯&qut;,而方拱乾以为应照行次称叔,方如一家。)
两家是如此深的交情,而令人大惑不解的是,曾在&qut;盐官&qut;一起共过患难,且亦必蒙方拱乾夫人怜爱的董小宛&qut;病殁&qut;,以及冒辟疆以《影梅庵忆语》分送友好,题赠不知凡几时,方家兄弟始终无一诗一词之吊。这在情理上是万万说不过去的。
按:自甲申、乙酉以后,方拱乾父子复成新贵,方拱乾仍入詹事府;长子方玄成顺治六年成进士,入翰林,后且为世祖选入&qut;南书房行走&qut;,凡行幸必扈从,是最得宠的文学侍从之臣。当董小宛出事时,方玄成在翰林院当庶吉士;他的诗才极富,《钝斋诗集》动辄数十的排律,果真董小宛香消玉殒,而与冒辟疆九年共患难、享清福,又是如此缠绵悱恻,遇到这样的好题目,岂能无诗?
第77节:第四章 世祖(15)
合理的推测,诗是一定有的,而且也应该有安慰的书信,但却不能发表。因为他们的关系太深了,相共的秘密太多了。关系既深,则连遮人耳目的诗文亦不必有;秘密太多,则述及之事,唯有&qut;付诸丙丁&qut;,不留一字。
我相信董小宛入宫以后的情形,由于方玄成还在&qut;南书房行走&qut;,且亦尚未被祸,耳目所及,见闻较真,由他透露出来的真相,一定不少。至于董小宛刚刚被掠至北时,冒辟疆及他的家人,自然要打听行踪,而在北方唯一可托之人,就是方家父子。相信顺治七年由初夏至秋深,方家父子一定有几封信给冒辟疆报告调查的结果;而在顺治七年、八年庚辛之际,冒辟疆有约一百天的行踪不明,我的推断是秘密北行,跟方家父子当面商量有无珠还合浦的可能。
这个假设如果不说,则冒辟疆是亲身经历了睿亲王多尔衮身后沧桑的人;多尔衮死后抄家是在顺治八年二月,当时朝臣承郑亲王济尔哈朗之指,群起而攻,冒辟疆如果据实陈词,自必列为多尔衮的罪状之一,而董小宛亦很可能&qut;遣还&qut;。但终于没有。吴梅村题董小宛画扇两绝,&qut;半折秋风还入袖,任他明月自团圆&qut;,上句自是形同秋扇,而实未捐;下句即指放弃破镜重圆之想。至于放弃的原因,已无可究诘,或者以为没入掖庭,不易放出;或者以为可能因此贾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而言之,董小宛被掠之事,到此才算尘埃落地,冒辟疆决定了处理的原则,视作&qut;亡姬&qut;;而言辛卯&qut;献岁二日长逝&qut;,虽有讳去真相的作用,实亦不得已而云然。因为前一年始终未发董小宛&qut;病殁&qut;的讣闻,对至好亦只说她久病,所以龚芝麓在顺治七年腊月给冒辟疆写信时,还曾问到董小宛的病情。
我曾细检《同人集》,发现冒辟疆为董小宛设灵影梅庵,事先并无至好参加,而以《影梅庵忆语》代替讣闻,因此吊董小宛的诗,在江南者为这年秋天;在北方闻讣较迟,那就到冬天了。如龚芝麓是由赵开心回京,带去了&qut;忆语&qut;及冒辟疆的信,方知此事当然,真相是心照不宣的,表面上不得不有吊唁之函。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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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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