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的皇帝 作者:高阳
第 21 章
第70节:第四章 世祖(8)
陈其年《妇人集》记董小宛,有冒辟疆晚辈作注,下引之文,括弧内即为注释:
秦淮董姬(字小宛),才色擅一时,后归如皋冒推官(名襄);明秀温惠,与推官雅称。居艳月楼,集古今闺帏轶事为一书,名曰《奁艳》。王吏部撰《朱鸟逸史》,往往津逮之。(姬后夭,葬影梅庵旁,张明弼揭阳为传,吴绮兵曹为诔,详载《影梅庵忆语》中。)
这段文与注释,骤看了无异处,但既知端敬即董小宛,便知作者与注者,下笔之际,皆别有机杼。
先说原文:第一,不着董小宛及冒辟疆的名字;第二,特意用冒辟疆在清朝征辟而未就的&qut;推官&qut;一官衔;第三,不言&qut;水绘&qut;,不言&qut;影梅&qut;,而用&qut;艳月楼&qut;,凡此皆有所讳。易言之,即不愿读者知此文的董与冒,即为董小宛、冒辟疆。
其次,注者欲明本事,自非注出名字不可;但又恐被祸,因而加上一句&qut;姬后夭,葬影梅庵旁&qut;。二十七岁而殁,不得谓夭;端敬三十四岁而殁,更不得谓之夭,特用一&qut;夭&qut;字者,希望导致读者产生一错误的印象:&qut;董姬&qut;不过一雏姬而已。
说&qut;葬于影梅庵&qut;更为欲盖弥彰,用意在抵消吴梅村的&qut;墓门深更阻侯门&qut;,而同时暗示董小宛根本非葬于影梅庵。一义双训,原是中国文字运用的最高技巧,对浅薄者深恐其辗转传闻,随意附会,致肇巨祸,故以简单一句话,表明葬于孝陵的端敬非董小宛;对智者而言,既葬于影梅庵,别置庐墓亦可,何致有&qut;墓门深更阻侯门&qut;之叹?但既知其隐衷,必知其轻重,轻则无事,重则有门户之祸,自然心有丘壑,不致信口雌黄。
庚申除夕,读冒辟疆《同人集》至破晓,既喜且惑。喜则从吴梅村、龚芝麓两人致冒书札,获得董小宛即端敬的确证;惑者心史先生作《董小宛考》,广征博引,《同人集》尤为主要凭借,何以对若干关键性的资料,竟尔忽略,以致有明显的疑问存在,其中尤以&qut;小宛之年&qut;,误二十七为二十债,十年未还;顺治十采过人,何致欠此一诗?说穿了不足为奇,难以着笔之故。他不比吴梅村是在野之身,做官必有政敌,下笔不能不慎。直至康熙九年庚戌冬天,自顾来日无多,方始了此一笔文债。冒辟疆挽龚芝麓诗引中说:
庚戌冬……远索亡姬《影梅庵忆语》,调&qut;扁&qut;字韵&qut;贺新凉&qut;,重践廿余年之约。
观此可知,&qut;碧海青天何限事&qut;、&qut;难倩附书黄犬&qut;、&qut;羡烟宵破镜犹堪典&qut;诸语,若非有&qut;干冒宸严&qut;之祸,龚芝麓何必踌躇二十余年方始下笔?
现在要谈&qut;积极的证据&qut;,最简单、最切实的办法是:请读者自己判断端敬是否即为董小宛。世祖有御制端敬行状;冒辟疆《影梅庵忆语》,事实上就是董小宛的&qut;行状&qut;,两者参看,是一是二,答案应该是很明确的。《影梅庵忆语》中描写董小宛的&qut;德性举止,均非常人&qut;,而恪守侍妾的本分,&qut;服劳承旨,较婢妇有加无已。烹茗剥果必手进;开眉解意,爬背喻痒,当大寒暑,折胶铄金时,必拱立座隅,强之坐饮食,旋坐旋饮食,旋起执役,拱立如初&qut;。不但与大妇在九年之中&qut;无一言枘凿&qut;,而且&qut;视众御下,慈让不遑,咸感其惠&qut;。至于生活上的趣味,品香烹茶,制膏渍果,靡不精绝,冒辟疆自谓&qut;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qut;。
再看世祖御制端敬皇后行状,说她&qut;事皇太后奉养甚至,伺颜色如子女,左右趋走,无异女侍,皇太后非后在侧不乐&qut;,又能&qut;宽仁下逮,曾乏纤芥忌嫉意,善则奏称之,有过则隐之不以闻。于朕所悦,后亦抚恤如子,虽饮食之微,有甘毳者,必使均尝之,意乃适。宫闱眷属,小大无异,长者媪呼之,少者姐视之,不以非礼加人,亦不少有谇诟,故凡见者,靡不欢悦&qut;。至于照料世祖的起居,&qut;晨夕候兴居,视饮食服御,曲体罔不悉&qut;,此即所谓&qut;开眉解意,爬背喻痒&qut;。
除此以外,董小宛&qut;不私铢两,不爱积蓄,不制一宝粟钗钿&qut;;端敬&qut;性至节俭,衣饰绝去华采,唯以骨角者充饰&qut;。董小宛&qut;阅诗无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qut;,且&qut;酷爱临摹,书法先学钟繇,后突曹全碑&qut;;端敬则诵&qut;四书及《易》,已卒业;习书未久,天资敏慧,遂精书法&qut;。殊不知其书法原有根基。
《影梅庵忆语》中,冒辟疆写董小宛侍疾,艰苦之状,真足以泣鬼神;而世祖言端敬侍皇后疾:&qut;今后宫中侍御,尚得乘间少休,后(按:&qut;今后&qut;指第二后博尔济吉特氏;此一&qut;后&qut;指端敬)则五昼夜目不交睫,且时为诵书史,或常读以解之。&qut;又:&qut;今年春,永寿宫妃有疾,后亦躬视扶持,三昼夜忘寝兴。&qut;按:《顺治实录》:&qut;五年,诏许满汉通婚,汉官之女欲婚满洲者,会报部。&qut;因此,户部侍郎石申之女竟得入选进宫,赐居永寿宫。而端敬为皇贵妃,位在石妃之上,能躬亲照料其疾,尤见德性过人,所以世祖特加以表扬。
第73节:第四章 世祖(11)
如上引证,董小宛也罢,端敬也罢,旧时代的德言容工如此,有一已觉罕见,何得有二?若谓不但有二,且生当并时,那就太不可思议了。
总之,心史先生的考证,疏忽殊甚,他所恃董小宛不可能入宫的主要论据,无非年龄不称,但此并非绝对的理由;他在《董小宛考》中说:
顺治八年辛卯,正月二日,小宛死。是年小宛为二十八岁,巢民为四十一岁,而清太祖则犹十四岁之童子,董小宛之年长以倍,谓有入宫邀宠之理乎?
这一诘问,似乎言之有理;但要知道,并非董小宛一离冒家即入宫中,中间曾先入&qut;金谷堂&qut;,至顺治十三年始立为妃,其时世祖为十九岁,他生于正月,亦不妨视作二十岁。清初开国诸君,无论生理、心理皆早熟,世祖亲政五年,已有三子,热恋三十三岁成熟的妇人,就蔼理斯的学说来看,是极正常的事。如以年长十余岁为嫌,而有此念头长亘于胸中,反倒显得世祖幼稚了。而况世间畸恋之事,所在多有;如以为董小宛之&qut;邀宠&qut;于世祖为绝不可能,则明朝万贵妃之于宪宗,复又何说?
心史先生的第二个论据是:
当是时,江南军事久平,亦无由再有乱离掠夺之事。小宛葬影梅庵旁,坟墓俱在。越数年,陈其年偕巢民往吊,有诗。
此外,又引数家诗赋,&qut;明证其有墓存焉者也&qut;。殊不知影梅庵畔小宛墓,不过遮人耳目的衣冠冢,且辟疆有心丧自埋之意在内(容后详)。陈其年作此诗绝非&qut;越数年&qut;,而为初到水绘园时;尚未获悉其中隐微,故有吊墓之语。大约端敬薨后,始尽知其事,于是有《读史有感》第二首及《水绘园杂诗》第一首,道破真相。后者尤为详确的证据,其重要性更过于梅村十绝、芝麓一词。
第 2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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