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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情策——陈敬荣(4)

    詹星若一时语塞,之前说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人是自己,现在又要顾情放自己回去。他仔细想了想,身上还真的没有什么能做抵押的东西。他一身素白而来,不知用什么和顾情交换。
    顾情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知道他已经没了办法,便将手伸过去,轻轻握住詹星若的手。
    这样就行了,说罢将嘴唇靠过去,停了一下,又抬头看了看错愕的詹星若,最终只低下头,用鼻尖轻碰了碰詹星若的手背,道我等军师回来。
    詹星若从顾情猝不及防的手温中缓过神,触电般将自己抽离出去。
    顾情依旧看着他,满眼的笑意,随即向屋外吩咐了一声给军师备马!
    冬日的阳光融融,远远地送了詹星若一路。
    顾情未叫下人收拾桌子,而是自己静静地看着那杯詹星若没喝的茶。又时不时握一握刚才牵过詹星若的手。
    詹星若的手与他这个人不同,人看起来是冷冰冰的,手却是温热的,顾情又出神地望着茶杯,好像要一眼望穿十载的春秋。方才詹星若问他,愿不愿意在月渚封侯,看来是真的不记得他了。
    十年前,顾情还生活在月渚,每天悠哉悠哉地当着自己的小侯爷,顾情的父亲,是当年名震四海的大将乘风侯,十几岁挂帅出征,所到之处皆为火海战场,那时候天下大乱,诸侯纷争,乘风侯自出征到死,从未打过一场败仗。
    乘风侯总是问顾情想不想跟爹去战场上玩儿玩儿?顾情若摇头,乘风侯就拍拍他,爹再比你大两岁,都领兵出去打仗了。
    小时候的顾情气不过,就跟着去了。
    而战争对于乘风侯来说,也只是一次在鲜血中的快意杀伐而已,顾家军势如破竹,无坚不摧。
    但仅仅有一次,也是乘风侯的最后一战,战争胜利了,却不见乘风侯。
    那一次乘风侯没有把小顾情带去,临走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把小顾情高高地举起来亲亲他的脸,甚至没留下一句话。圣令一下,乘风侯就匆匆启程了,顾情最后只记得父亲一身银甲,在破晓时分骑着马头也不回地离开家,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而下一次听见乘风侯的消息,不是下人来报的,而是侯府外官兵嘈杂的声音。
    乘风侯联合蛮夷造反,已经被击杀在塞外。乘风侯的所有家眷,全部抄斩。
    那一夜,大火熊熊而起,将顾府吞了个干净,发出噼啪不断的咀嚼声,儿时关于乘风侯的记忆,他不再敢回想,每每想起乘风侯的脸,那大火都会追逼他而去,烧在心头,烧着还活着的人。四面八方传来的尖叫,哀嚎,混着尘土和鲜血,在顾情的记忆里凝作了一团。
    当晚他被押送到一个并不知名的地方,很多很多人围着他,不断的议论声在他耳膜处狠狠地撞击着。
    直到詹星若出现,那时候的詹星若,过不十六七岁,一身白衣,宛若一道月光照进漆黑的夜,他蹲在顾情面前,衣袖翩然一落,再轻轻一歪头,好像在仔细看着他的脸,长发没有束,而是顺势落在了肩膀上。用手掐着他的脸左右看了看。
    顾情的眼睛被泪水冲得模糊,他睁大眼睛,看着眼前人,连喘气都不自觉地变得轻了起来。
    而就在他出神的一刹那,顾情感到腰下一坠,詹星若以难以察觉的速度,借着衣服和头发的遮掩,将顾情腰上的玉佩扯了下来,藏进了衣服里,然后面不改色地站了起来,道有几分像。
    顾情不敢多做反应,只惊恐地看着他。
    乘风侯的身上有半块玉佩吧,剩下的半块应该在他儿子身上。詹星若用手帕轻轻擦了擦手上的灰。
    你们要抓的是乘风侯的种,为什么不搜一搜他身上有没有玉佩?如果抓错了,让真正的跑了,你们该当何罪!詹星若不怒自威,几个官兵连忙跪下来认错,又派人仔细搜了搜顾情的身,上上下下什么都没有搜到。
    不过是个倒霉的替死鬼,放了他,接着搜,下一个,过来。詹星若道。
    可,可是章将军有吩咐,我们不能擅自放人啊官兵有些为难的说。
    詹星若不言,伸出手,跟随他的副将立刻递上一块金灿灿的令牌。
    太子令。詹星若道。
    几个官兵互相看了看,只得点头将顾情放了出去。
    顾府的无数家丁,和顾情年龄相仿的有很多,按照詹星若说的,真正的乘风侯之子,身上应该有半块令牌,而搜遍所有,竟没有一个人身上有。
    詹军师,你看,这负责的官兵有些怕,请问道,莫非是让他跑了?詹星若故作不解。于此同时,一个浑厚的男声在大门处响起。
    军师说,让谁跑了?
    那男人一动,身上的铁盔甲就哐哐作响,比詹星若足足高出两个头,詹星若抬头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
    贺喜章将军,一举拔掉反贼。詹星若道。
    章将军咧开嘴,哈哈大笑几声,弯下腰来逼近詹星若,也不算,我还没有斩草除根。詹星若后面是一堵墙,向后再无退路,只得微微歪着头,想躲开章将军,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小军师真是勤快,代我向太子问好。男人说着,又嘿嘿地笑起来,缓缓地直起了身子,对官兵吩咐道,听见军师说的了吗?你们让他跑了!男人说着狠狠抽了一个官兵一巴掌。
    还不给我抓回来!他大吼,几个官兵连忙点头,带着人追了出去。
    这男人名章继尧,原是乘风侯手下的一名副将,后来被调任出去独自带了一支军队镇守边疆,甚是野心勃勃。
    詹星若与无争正在调查边疆白银流失一事,因为每次流失的数量甚少,边疆又离都城很远,所以不易察觉,但这些白银日积月累起来,足够供养一支军队,乘风侯乃国之良将,以往出征,无往不胜,为人虽桀骜不驯,但对国家一片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詹星若得见几次乘风侯,两人年龄虽差了不少,想法却基本是统一的,那便是只想安定山河,无意名利。
    要说一点不同,那可能就是乘风侯更享受战争本身。
    章继尧看着詹星若,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像在向一个孩子发出威胁或警告,而詹星若则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既然章将军已经来了,詹某就不多留了。受太子吩咐,詹某还有要事在身,告辞。说罢便起身离开。
    章继尧又大笑起来,声音却渐渐沉下来,甚至有一丝发狠,道慢走,不送。
    顾情的记忆中,那一天的夜晚飘起了大雪,他躲在草堆里,身边倒着同伴的尸体,所有记忆唯一的光点,就是詹星若的惊鸿一瞥。当年在侯府的生活,顾情已经不愿意多想了,自逃出去那一日起,顾情便已决定,再不入仕,只认金银,不认将相。等了十年,终于再有机会这样近距离地看看詹星若。
    过了半个时辰,人已经彻底走远了,顾情还看着杯里的茶。
    陆忘遥见他一个人出神,怕他染上风寒,便找了件披肩替他盖上。
    情兄,他都回去半天了,你到底跟他要了什么啊?陆忘遥好奇,拉了把椅子坐在顾情对面。
    顾情回过神来,笑了笑,轻声道:要人。
    第6章 忽染风寒,焉知非福(上)
    漫天的大雪乱舞,詹星若攥着马缰,一刻不停地飞奔着,阿修罗果然没给顾情丢脸,把一队人马远远的甩在后面。
    无争,我回来了。进了太子府,詹星若肩头的雪渐渐融化,湿了一大块。
    阿离。无争迎出来,吩咐下人给詹星若拿了更换的衣服。
    待詹星若换完,无争已经温上了酒,看了詹星若一眼,满眼温柔的笑意阿离现在穿我的衣服已经很合身了。我记得以前你刚搬到我这里的时候,什么都不喜欢吃,瘦得像张纸,如今可算多了点肉了。无争边说边为詹星若斟了点酒,看来我这儿御膳房的东西做的还不错,但是你这样也不行,还应该再胖点,不然我都不舍得总让你出去办事了。
    詹星若听无争这么一说,张开手看了看自己,也不禁笑了笑,在无争旁边坐了下来。
    我知道星若不喜欢酒,但是天凉,就当祛祛寒了。你尝尝?
    詹星若看了看,点点头,拿起了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如何?
    詹星若抬起头,有些意外地说不辣有点甜。
    无争一笑。
    无争,詹星若放下酒,问道你为何不问问我江南大米一事谈的怎么样了?
    我相信你,不拿到满意的结果你是不会回来的。
    那万一失败了?詹星若摇摇头,无争倒是淡然,失败了你早就开口和我说了。
    可不要这么信任我,我终究会有失手的时候。
    当然,谁都会有失手的时候,放心吧,你犯了错误,我也会和你一起承担的。
    两人相视一笑,詹星若道已经谈拢了。即刻启程吧。
    那,价钱方面,顾老板怎么说?无争问。
    他没有要。
    没要?无争有些难以置信。没要是什么意思?帮我们?
    大概吧。詹星若道,是帮我们,不要钱,也不意味着没有条件。
    那顾老板开了什么条件?我现在就派人去办。
    詹星若看看无争,如古井一般的眼眸中荡起些许无奈的涟漪。
    顾老板的条件,是我。
    房间里忽然静了,大雪卷着风,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要你干什么?
    詹星若感觉耳朵已经开始发烫,这句话实在难以在无争面前开口,却又不得不向无争坦白,留在天关一天。
    他自幼就在无争身边,深深地知道,无争心里的天平,重的一头始终倾向于天下,儿女私情,太难启齿。
    你同意了?
    嗯。詹星若点头。
    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
    太子,我在天关和月渚之间来回两次,那就要二十日,二十日,多少条人命?
    他望着无争,没再将话说下去。
    自那年灯谜会,詹星若见过一次小太子。小太子对他说,你这么聪明,将来想不想来朝中做官?
    詹星若摇摇头,道我父亲说,要我以天下为己任,读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小太子笑,你懂的真多,但是平天下是只有皇帝才能做的事。
    詹星若眨着眼睛看着小太子,有点受挫。
    小太子一笑,牵起詹星若的手,这样吧,你好好读书,将来我当了皇帝,破例让你和我一起平天下。
    詹星若看了看他,高兴地一点头。
    岁月在刀光剑影中将过往的回忆一点点抽丝剥茧,最后只留下最坚强的那一点,那一点是所有后来的开始,是所有感情的归宿。
    顾老板不过想与我探讨一下琴艺。詹星若又道,我们快些起程吧。那双眼睛又变回了往常,古井无波。
    好。无争点点头。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雪也比往年大。
    顾情披着厚厚狐裘,让陆忘遥安排了一支车队,等詹星若进到天关的时候,顾情和车队已经等候了有一阵子,顾情的睫毛上挂了一层薄薄的霜,加上他本身肤色偏白,黑色的狐裘映衬下,整个人倒多了几分精致。詹星若的马车刚一到,顾情就下车迎接,在詹星若撩开车帘时伸出了手。
    透过车帘的流苏,詹星若看到了那只为他伸出的手,几片雪花融化在他的掌心,那手骨节分明,舒展着。
    军师快去我府内休息,剩下的我来就行了。顾情轻声道。
    詹星若还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搭在他的手上,却想起了数日之前,顾情握住他的那一刻。顾情说我是商人,只相信握得住的东西。詹星若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这句话,他的脸上再没流露出其他情绪,只是跟着顾府的家丁朝顾府走去。
    顾情收回手,兀自握了握,摇头一笑。
    这一天的奔波,是顾情自愿的,不过这自愿却遭到了陆忘遥的强烈反对,陆忘遥从小和顾情一起长大,顾情有个老毛病,就是肺不好,吹点风就犯病,有一次盐场出了问题,顾情赶去江北看盐场,吹了两天的海风,回来一病不起,陆忘遥喂顾情喝药的时候,看着顾情一喝就皱着眉半天不说话,他就自己尝了尝一口,苦得陆忘遥差点没把胃吐出来。
    所以后来顾情一跑到有风的地方忙,顾府上上下下就手忙脚乱地把药都准备出来,他一生病,整个顾府的事就全堆在了陆忘遥一个人身上,平时虽说顾情给他的工作杂了点,不过好在不用动什么脑子。反倒是顾情自己的那份,又费体力又费心。
    不过这也只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还是陆忘遥曾无数次地看着顾情咳嗽严重得直接吐血。
    多年的兄弟,陆忘遥也心疼啊。
    但是这次怎么都拦不住,顾情说了,天关的路不好走,雪大容易迷路,再说军师对商道不熟悉,还是他来吧。陆忘遥实在是拗不过他,只得去备药了。顾情临出发的时候,陆忘遥还感叹,自己将来娶媳妇过门,就要娶一个顾情这样的,有一千个理由不讲理地对自己好的。
    顾情这老病也是对得起陆忘遥熬的药。别说晚上回来的时候咳嗽个不停,其实早在外面办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不行了,整个下午顾情基本都没有说话。
    要说这个病,还得追溯到乘风侯在的时候,顾情几岁就跟着乘风侯上战场了,一去就是几个月,有一次在边塞,眼看着就要收兵回京了,边塞突然狂风大作,蛮夷借着风沙来偷袭,顾情不知怎么的,赶在那天突然咳嗽个不停,体温飙升,乘风侯被打得措手不及,没时间管他,顾情就自己在军帐里病了个痛快,回家之后一度变成了个哑巴,嗓子哑得像是被烟给烫了一样。
    顾情的母亲和奶奶,因为这件事情把乘风侯好一顿收拾。顾情看着在外威风八面的乘风侯,因为没照顾好自己,被自己娘提着耳朵数落,心里竟然有点开心。
    顾情关于父母的回忆不多,这件事不算什么好事,但却是顾情最愿意回想起来的。毕竟病痛是会过去的,幸福的余味更让人着迷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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