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前鲜少在外面叫白芍,一贯顾着礼数唤她侧妃。
秋白芍一言不发,她由着梅洛牵自己的手,目光瞥了眼桌上的字迹。
那字灵动清隽,与她云泥之别,最重要的是她看不懂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二姐姐和秋侧妃有约?清莹挑眉,约的是什么,带上我一起可好?她并没有放过秋白芍的打算。
约了梅洛快要出口的学筝二字到了嘴边又咽下,改口道,约了去花园采露。
清莹怔了下,接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抬头看天,这会儿子露水早就干了。天热,去花园走一趟那真叫白受罪,不如留下来,咱们一块儿玩飞花令吧。
她盯着秋白芍,饶有兴味地不放过她每一抹神色。
梅洛感觉牵着的那只手变得冰凉滑腻,掌心处濡湿一片。她重了几分力道,把人牵得更紧了,一边冲清莹笑笑,改天吧,我先和白芍走了。
那也好,下回二姐姐有什么想玩的,记得要捎上我呀。清莹挥了挥帕子,笑得恣意。到底梅洛在场,她得顾着几分梅洛的面子。
梅洛点了点头,嘴里应着一定,脚上一步不停地朝外走去。
她知道这些话秋白芍听了不舒服。她那般要强,每日点灯熬油努力得像是要考状元,就是怕别人拿她的身世和浅薄说事。
方才清莹那些话她扯着秋白芍到了花园,小心地开口,你不要介怀,她是尚书之女,总是有点脾气的。
妾身明白。秋白芍敛着眉,她用了敬语。
梅洛睁眸,她无措地扶着秋白芍的肩膀,白芍,你要与我生分了么,就因为清莹的一句话?
秋白芍低头。
方才桌上那张纸上呈着两种字迹,一是梅洛写得行书,一是清莹的小楷,二者截然不同,可落在一张纸上,又是那般的融洽和谐。因为它们是一样的,尽管字体不同,可它们是一样的由名师教导、一样的打小练出来的,字里的筋骨皆是一样的雍容优雅。
秋白芍看不懂,甚至有几个字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念。
王妃多心了。她别过脸,一张口就想扇自己一巴掌。
她在闹什么脾气,梅姐姐和清莹是旧识,她该庆幸才对,难不成她希望看见梅姐姐被清莹欺负的场景么。
她们一个是光禄寺之女,一个是户部尚书的女儿,京城里的名门世家总共就那么几个,同龄的女孩儿有过交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好不容易遇见了除了娘亲以外对自己好的人,这张冷脸她是摆给谁看?
秋白芍咬牙,她知道自己在自卑,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们面前,她被浓浓的自卑压得无法喘息。
这份自卑从前对梅洛有过,被梅洛用温和的态度巧妙地避了过去,逐渐化为仰慕。但在清莹刻意地嘲弄之下,则变成了滔天的嫉妒。
她嫉妒清莹生来就千金富贵,嫉妒清莹能够读书学艺,嫉妒清莹刚一入王府就与她平起平坐,嫉妒清莹和梅洛如此亲密。
在她们说话的时候,秋白芍插不上话。一种无形的墙将她隔开,哪怕沉默无言,可真正名门千金站在一起,她就只剩下了望尘莫及。
她知道自己是迁怒,她又在拿梅洛撒气了。
时候不早了,妾身告退。自始至终她没有看一眼梅洛,王妃也回去歇着吧。
望着面前冷淡的女子,梅洛张了张唇,发出了一声介于低吟与呜咽之间的悲语,你不愿意唤我梅姐姐了我还以为,前日你说愿意永远陪着我,是真心的。
她的吐字轻微,颤着伤痛的意味。秋白芍一怔,莫名得眼圈泛红泛酸。
她比梅洛更委屈。
有清侧妃陪着梅姐姐,我在了,惹人嫌。她说。
她所处的阶梯,本就和梅洛隔着千丈之远,任她再如何努力,也无法企及,而清莹,早就站在了梅洛身边。
我与她不过是泛泛之交,怎么能同你相比!梅洛攥住了秋白芍的手,急切道,只是从前见过几面,自她入府以来,你何时见我去看她?
秋白芍愣了愣,她想起来了,盛暑天热,王妃免去了两个月的请安,只消半月一次。清莹入府半月里只有头一日给梅洛敬过茶,连请安都还没有过,至于梅洛更是日日待在海棠阁,根本没有踏足过清莹的院子。
若是交好,怎么会那么久都不相见。果如梅洛所言,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
这一句话让嫉妒酸涩与委屈忽地散去,像是光束照散了浓雾,天下大白。秋白芍又能闻见那温润的红茶香了。那双柳眸恢复了往昔的神采,她嘴角有了弧度。
是、是我误会姐姐了。她低声道歉,偏偏眼角眉梢不见歉意,全是窃喜,还捎带了两分羞怯。
怎么能同你相比。
她反复咀嚼这句话,将其嚼烂了吞入腹中,藏在身体最隐匿的宝匣里。像是吃了什么滋补的补品,那张脸上浮现了一层鲜活的红润。
梅洛见她这幅小女儿的神态,忍不住跟着笑了。她拉着秋白芍的手往海棠阁去,走,今日接着教你学筝。
嗯。秋白芍点头,她从没这么开心过,明明根本没什么可值得高兴的,可她就是欢喜,欢喜得心脏飘飘忽忽,仿佛浮于彩云的云端,绚丽灿烂、轻盈无比,许久都没法落地。
怎么能与你相比
一路上她不知偷偷把这句话拿出来回味了多少遍,每想一次眼角的欢欣就浓郁几分。
户部尚书的嫡女、才貌双全的清莹在梅洛眼里,竟然不能与她相比。
从未有人对秋白芍说过这样好听的话,尉迟砺嘴里的情话她不会当真,因为秋白芍知道,那是她一步步设计得来的爱情,但梅洛不同,她从没在梅洛跟前装过贤良懂事,反而在她露出过嚣张的獠牙之后,梅洛还视她如玉。
秋白芍用力地抿着唇,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高兴得太过分。
她怎么能与你相比。
但她抑制得不太严实,总有雀跃从眼角眉梢或是唇畔见缝插针地溢出来。
秋白芍又不觉得冷了,现在阳光正好,温温柔柔、和和气气,照得人通体舒泰,暖和精神。
两人一道回去,梅洛看着秋白芍复习指法,练了一会儿后她才想起来问,对了,昨晚你不是侍寝么,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王爷用过早膳了吗?
王爷今日有事走得早,我随便用了点就过来了。秋白芍没告诉她自己其实还没吃。
梅洛点了点头,目光又凝在了弦上的纤纤十指。
你平日里好像不爱染指甲。她问。
秋白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也去看自己的指甲,她解释道,梅姐姐有所不知,民间的女儿家,除非是大财主大富商,否则不会打扮得那么精细的。我在秋府的时候,就算是嫡姐都不曾染过指甲。
她能在脸上下功夫,可若是连指甲都染上,就太过惹眼了,必然会招来麻烦。
那正好,我今日要染,你同我一道吧。梅洛拉过她的手仔细观赏,你手指纤细,染起来肯定好看。
秋白芍犹豫道,我撑不起艳色,还是姐姐染吧。虽然没有染过,但她也知道染花无非是无论是用豆蔻牡丹月季海棠之类,她清楚自己只能算是小家碧玉,突然把指甲染得血红,看起来会显得妖媚突兀。
谁说一定要艳色了。梅洛起了兴致,她也不教秋白芍弹筝了,拉着她起来,方才在花园,我瞥见池里一池的粉绿,芙蕖开得正好,咱们去采两朵回来,捣成泥再加点香粉,敷在指甲上就成薄薄的粉色了。
梅姐姐,秋白芍哭笑不得地拖住她,现在都巳时了,往外一跑衣裳都得汗湿,而且一会儿用完膳是你午睡的时辰,咱们下午再去罢。
梅洛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被外头热得有气无力的蝉鸣拦住了脚。
好吧,那咱们还是先学筝。她应了。
两人刚一坐下,秋石便过来说,薏儿要见侧妃。
秋白芍顿了顿,她才想起来自己早上派薏儿去取药了。
待薏儿进门,对着两人行礼后,凑到了秋白芍耳边提醒道,主子,那药得敷上三四个时辰才见效。
一个上午过去,秋白芍再不回去上药,今晚侍寝时恐怕就会被三王爷瞧见了。
知道了。她看了一眼梅洛,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她方才才答应梅姐姐用完膳后下午去染指甲。
怎么了。梅洛见她面露难色,也跟着担忧了起来,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么。
没什么,一点小事。秋白芍坐着没动,她知道自己可以找个理由离开一会儿,下午再回来就是。可她就不想动弹,就想在海棠阁多待一会儿。
你不必顾忌我,有什么事情就去忙吧。梅洛宽慰道,我们明日再去莲池就是了。
那也好,秋白芍还是站了起来,冲她笑着道,不必明日,我去去就回,等姐姐午睡醒来,一准能看见我。
嗯,你去吧。
梅洛送她出去,目送着人影后不见后,才徐徐转身回了屋中。
秋白芍说到做到,午睡刚醒,梅洛朦胧之间看见有谁坐在自己床边,这身影眼熟得很,尉迟砺不在的那段时间,她病得厉害,秋白芍便是这般整日守着她。
此时再看,叫人安心亲切。
你来了。初初睡醒,女子的声音微哑,没有平时的清悦,多了些许醇厚的甘甜。怎么不叫我,来多久了。
说话之间,她撑着想要起来,秋白芍扶她,来了不久,刚坐下姐姐就醒了。
梅洛弯唇,鼻间倏地嗅到了一股刺鼻的药味。
怎么,你身子不适?她倾身搭着秋白芍的肩探查,哪里受伤了?
秋白芍连忙安抚道,没事没事,来之前整理院子里的存药,手上沾了点味道而已。
你休要瞒我。梅洛蹙眉,从前我就总是在你身上闻到药味,这段时间好不容易不见了,今天这个味道又出来了。你到底犯的是什么病?
秋白芍被她的关切看得窘迫,这伤实在尴尬,况且梅洛到现在都还未承过恩,她若是说出来,不知道梅洛心里会不会不舒坦。
见她一直支支吾吾的没个准话,梅洛急了起来,几次催促,对方才低着头小声道,我昨夜侍寝了。
我当然知道你昨夜侍寝了,我是问梅洛语塞,她猛地反应过来这话的意味,也跟着发窘起来。
那你从前她试探地问道,见秋白芍点了点头,眸中的几分羞窘便全然化为了担忧,脱口而出,给我看看伤。
什、秋白芍睁大了眼睛,万没想到梅洛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连忙摆手,一点淤青而已,不妨事的,涂了药就好了。
千万别这么说,梅洛道,你这药怕是差人在街上买的,隔着衣物我都能闻到这么浓的药味,想来不是什么好药。我从前跟母亲学过一点医理,你让我看看,回头我让丫鬟把药给你送去。
姐姐好意,可可伤在腰腹,叫她怎么好意思脱衣给人看。
你别害羞,平常你沐浴不也是丫鬟们伺候的么。梅洛劝她,可自己两颊上亦浮现了红云,她挽着帕子遮挡在唇前,像是这样就能挡住波澜着的羞涩。毕竟还未破身,论到实处,此时的梅洛和闺中小姐一般无二。
这理由太过充分,秋白芍一下子便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况且私心里,她也不想拒绝梅洛。
她拒绝不了这份生来头一回尝到的姐妹之情。
歌妓所出的庶女,活得太孤单了。
那就,麻烦梅姐姐了。她说着,膝盖点上了王妃的床榻,这张向来只有王妃一人躺过的床被另一人覆上。
女子微微抬起了下颚,她对着王妃,双手主动解开了自己的衣襟。美丽得像是献祭。
第19章
罗裙层叠,银线所绣的鹭鸶花被堆挤成了一只只银点,挨挨挤挤,密不可分。
秋白芍躺在陌生的床上,她提衣至胸前,露出了上药不久的腰腹。失去了衣服的遮蔽,小腹微凉,又在上方女子的目光下,被羞涩烹得滚烫。
她扭头,想要躲避这凝滞的气氛,鼻尖却撞入了脸下的软枕之中。
满腔馨香。
这是除了娘亲和薏儿之外,第一次有女子见到她的衣下。
浓烈的药味没了衣裙做闸门,迅速地四处逃窜,不大一会儿,密闭的床内便充斥起了辛辣的气味。
梅洛伸手,顺着女子的腰线轻轻抚摸,王爷他怎么下得了手。
她蹙眉嗫语,目光多有不忍。
帘里暗,王爷大概也看不清。秋白芍说。她还是侧着脸,没敢直视梅洛。
她陷在软枕里,那方长枕是梅洛日夜枕着的,上面攒了她发上的气味松针、银桂还有什么来着,秋白芍忘记了,梅洛是给过她梳头水的方子的。
她一时想不起来,心肺被辛辣刺激的药油与淡雅的香气拉扯着,令人头晕目眩。
秋白芍提着衣裙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她又开始了酸楚的自卑,为她身上这药味。
这自卑来得很没由来,纵使难闻,可这是恩宠的证明,她该得意骄傲的才对。可秋白芍咬着唇,隐约有了屈辱的错觉。
她厌恶这股药味,如此难闻,令人恶心。
脖颈偏转更甚,她最大限度的把脸死死埋进了梅洛的软枕里,让自己只能闻见舒雅的香气。
你别怕。梅洛柔声道,我去让秋石拿药过来,一会儿给你重新揉药,若是痛了就跟我说,我马上停下。
有、有劳梅姐姐了。
秋白芍回去的时候,脸上还残留着羞人的红晕,她握着梅洛给她的药,手指用力到了青白。
为了给她揉腰,预定的采芙蕖被延期,秋白芍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今日这十指曾深深地陷在梅洛的长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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