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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有时——许温柔(13)

    航母在人类历史上发展了几百年,所能承载的起降重量也不过从最初的几吨刚刚提升到几十吨。
    这位先生早餐到底吃了什么,好大的口气,开口就要把弹射重量翻一番,好让他串门儿。
    与其这么不着边际,君洋倒是想起曾经听人说过,枯桃港里好像计划着要画出来一块地方,准备建宿舍。等盖好以后,隔一段时间,舰上的人可以到陆地上生活,和普通人一样。
    还是不行,太遥远了。
    分别就在眼前,远处的甜也解不了近处的苦。
    君洋。严明信问,我们还能飞多少年?
    他搜肠刮肚,把他的前辈们认真分为超人和普通人类,保守估计道:飞到50岁?能吗?
    可惜任他花样百出,君洋仍是一脸了无生趣,冷漠地盯着他,问:干嘛。
    严明信真是有苦说不出。
    他心里知道非走不可,可总觉得自己欠了此地一屁股账除了住宿挂账之外,他怎么竟然还有账?
    他百般躲避,自我规束,生怕有何牵挂,可到头来怎么还是一肚子牵挂?
    他可以排除万难,但他现在面临的,偏偏正是万难之外的那一难。
    他一定得走。
    他顶着君洋万念俱灰的眼神,咬牙呲出一个笑:等我不飞了,我找你玩去。
    你都五十了,来找我玩?君洋的脸色不太好看,五十岁了还有什么好玩的。
    这人偏见太严重了,部队里许多骨干力量都是四五十岁,不都还挺硬朗吗?哪里不能去,什么不能玩?
    严明信赔着笑,说:五十岁其实还挺年轻的!我到时候
    运输机8点20分起飞,时间本就十分紧张。二所门口每路过一辆车,严明信心里都紧上一紧,看着车开走,他稍稍松口气,随即进入下一轮的紧张。
    在无数轮提心吊胆之后,终于,一辆车在门口停了下来。
    没有时间废话了,他也是真的不会逗人乐。
    他上前一步环住君洋整个肩,把千言万语都化成手上的力气,狠狠将人拥在怀里:别忘了,你说过,你不会比敌机先落地。
    第19章
    想念一个人,是什么味道的呢。
    风从窗口向屋内涌来,君洋一挥手,把整片窗帘拉开万里无云,今天适宜起飞。
    奉天军区是全国最大的军区,这里面有历史、战略布局、工业、科技等等原因,不提也罢。
    但说起铁翼,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不是空军,而是奉天空军。
    全国上下几百万个当兵的,在这几百万人中唯独那几千个人能用这个诨名,又是他们,头一个将诨名打磨成了招牌。
    但凡能上天的家伙什儿,哪个不是铁做的翼?被占了先,这两个字该让多少航空人心有不甘啊。
    同样是军区,他们奉天就高人一等,无论是内部部署还是外面的新闻报道,连排名都被安放在前面。
    听说奉天军校也是老大得一脉相承,不但录取严格,还要过拿放大镜审查档案的一关,恨不得把人祖宗八辈都查一遍,以确保组织性、纪律性。
    迂腐,陈旧,老派光是听听都觉得很烦,他能想到那些戴着老花镜的双下巴国字脸在昏黄的灯下挑三拣四的模样。
    嘘,不能说。
    不能提出质疑,否则就是政治不正确。
    即便不说,对于这些条条框框,君洋向来不吝展现他嗤之以鼻的态度。
    他只会做得更快、更强,用成绩让那些人知道,什么叫望、尘、莫、及。
    人都是先入为主的思维模式,他对奉天军区的印象,可能一辈子都只能这样了。
    接到代表部队去医院探视的任务,想着反正都昏迷了,人事不省还有什么人权,他便随手在门口买了一篮尚且看得过去的花,打算坐坐就走。家属不能来照顾的情况下,部队通常会安排个懂事的小兵,在病房里替病人迎来送往,代为感谢,谁知这里的那位却十分精明,不但寒暄之后没有送他走的意思,反而当着他的面长吁短叹,对他的视若无睹表示视若无睹,不顾他抬眼看天花板,硬是拉着他的手说幸亏有你在,不由分说地就把一个大活人丢给了他。
    天知道!
    新一批的K2020入列时备选机号都是任他挑的在山海关军区的院门以内,除了几位首长,谁会使唤他?谁又敢使唤他!
    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人,君洋站得远远的,心想:他应当不喜欢这个叫严明信的。
    罪状一,他不喜欢铁翼开头的人;
    罪状二,他不喜欢同一列上台授勋的人中,他被排在在别人的后面。他不喜欢有人比他得意,尤其不喜欢有人比他还傲慢凡是不主动来和他友好攀谈的,都是傲慢;
    罪状三,他怎么可能伺候别人?
    最重要的是,他有一点儿先天的无论是什么,总之,他绝不能在医院这种没完没了地生老病死的地方久留,他的精神会受到影响。
    那个精明人叮嘱他说说话这种请求,他也就更不可能做了。
    他和一个闭着眼的陌生人无话可聊。
    虽然他无话可聊,但多得是人有话可聊。很快,他就被迫知道躺着的这位是如何成长、干过哪些好人好事、怎么个乐于助人、怎么和满屋子的人情同手足。
    相当无趣。
    只是,当那些人哭累了,走了。
    他抬手一摸,不知自己何时也已泪流满面就坐在门口的走廊上。
    控制不了情绪,容易被消极气氛感染,这是他最忍受不了的,他势必要为之花费巨大的代价才能把心情平复回来。
    他再也管不了有没有人接班,必须立刻告辞,一分一秒都不能多待如果不是那天,医护移走了呼吸机。
    没有识趣地主动上来攀谈的人,君洋必定不愿看上一眼,此时他才发现严明信的皮肤格外白皙。
    医用纱布和胶带一直掩盖着的剑眉重见天日,眼睫在其下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又在眼尾留了一道淡淡的褶痕,睁开时应当能蓄千言万语吧,可高挺的鼻梁和略显苍白的唇色又正在说生人勿近,口鼻周围残留着一点儿面罩勒出的淡红色压痕尚未恢复,鲜明的对比让人不得不替他揪心这个人忽然五官俱全起来,好像值得恢复一点儿人权,令君洋正眼相看了。
    有一股微妙却强大的吸引力让他蠢蠢欲动,他顺应着那股力量大大方方伸出了手,用指甲轻轻碰了碰冰凉的脸庞,几乎与此同时,一股难以名状的电流刹那间从脊柱一路上窜,直抵顶峰,他多年吝啬调节一丁点儿情绪的大脑忽然一声不吭地复工了,无数愉悦的因子一瞬之间喷薄而出,在全身过量地疯狂游走,陌生的体验让他不受控制地浑身酥麻,一直酥到了脚心。
    他惊魂未定,撤回了手,忍不住回头看,怀疑自己真的遭人电击。
    背后空空如也,只有窗口飘来了一阵淡淡花香。
    他的想念里,有花的味道。
    第20章
    并非是他无缘无故就目中无人,是他过去实在讨厌奉天一群人的优越感,所以连带着一起讨厌了吧。
    当然,被他讨厌也不冤。开着J100这种型号的战机,携带着载重量数倍于他的油箱,粮草无忧,自然可以任意做出机动动作,完全不用考虑后果。而他,大队接到命令后必须在十分钟内完成所有战机的升空,他首位出征责无旁贷。滑跑距离短,不足以满载,又要跟上这位大爷的突发奇想,还要掂量着自己回程的油料,本该翱翔蓝天一展身手,不得不活活开出了精打细算的效果。
    他能说什么呢?
    让他回来说,对不起你们换个人吧?对不起可以麻烦你开稳一点吗?对不起我虽然看不上你炫技但是我跟不上?
    不可能的。
    他就是把牙咬碎了,自己和着血咽下去了,他就是把飞机吃了,也绝对说不出来这里面的一个字。
    只不过,这样的人他会想多看一眼才怪。
    可现在不一样。
    大多时候只要远远看着就够了。
    搬一个没有靠背的硬板凳坐在床脚,看不懂阳光根本没有照到病床上,为什么睫毛却还是会闪闪发亮,只能像等待解谜一样继续目不转睛地看。
    没有人来解答也没关系,反正如果不是还有细微的呼吸,简直是一副画。
    心驰神往。
    而少部分时候一个人当然不可能在没有得到许可的情况下径自触碰另一个人,那样太唐突了,太冒昧了,是人类文明的倒退,是对道德的轻蔑,是既不尊重他人,也不尊重自己。
    但是在这里不一样。
    山海关就是他的家,没听说过人在自己家里还有什么不能碰的。
    像久旱逢甘露,也只有久旱的人才知道从无到有的珍贵,每一滴都值得细细品尝。
    在那样的感觉里只有信马由缰,想回忆起身在何方,想找回自己,实在是太困难了。
    哎,你还在呢!精明的人偶尔会在精明的时间段出现。
    晚上有值班的护士巡回,不需要陪护的病人房间里是不能留人的,会在某一个君洋认为还太早的时间就开始逐间驱逐。
    如果卡着这个时间来探望,正好可以身不由己地点个卯就走。
    嗯。也不是惜字如金,是真的想不出来话来对应废话。
    辛苦辛苦,多亏有你!
    他确实是发自内心地说:不辛苦。
    虽然是一成不变的客套和口水话,但他也是真喜欢这个姓梁的小子的德行,尤其喜欢看他那种被人呼来喝去、明明忙得脚不沾地又不敢违逆的样子,甚至有时在打到护士站的电话里听出他的嘱托带着不想多跑一趟医院的偷懒意思也绝对不会揭穿。
    他希望这人就此加官进爵,贵人忘事,永远不要再来。
    这样,除了例行检查的医生、护士,这间屋就是独属于他的时空了。
    明信?明信啊!
    每次来只会千篇一律地瞎嚷嚷,搞得整间屋里都充斥着愚蠢的味道。
    嘿!严明信!睡醒了吗?起床了!那人自己拍着巴掌,制造出刺耳的声音,明信,我是梁栋材啊,记得吗?明信!
    看不下去了。
    君洋起身,抄起柜子上的暖壶,找出医院配发的不锈钢水杯,百无聊赖地倒了一杯。
    早晨接的开水,到现在拔开盖来还是热气腾腾的,应该和根本没人动过有关。
    说起来,这一整天他粒米未进,滴水未沾,更没离开过这间屋,时间似乎出了点问题,他好像什么事都还没做,一天竟然就这么过完了。
    而身体,怎么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
    大夫!大夫!姓梁的小子屁股都没坐热,一看到大夫从门前路过,就跟着跑了出去。
    接个电话有去无回、找医生护士问点莫须有的东西从此消失,都是那人惯用的伎俩。
    他一直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一切,早已洞悉,懒得评论好与坏,大概久病床前无孝子,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不过一想到这是个前奏,也许那人很快就要走了,他的脸上不自觉地暖了几分,愉快地吹了一口杯上的热气。
    王大夫,您好!您忙完了吗?背对着门也能听出那个多余的人正满脸堆笑,我们领导托我问问您,什么时候方便通个电话?他想把人转回奉天疗养
    他眼中霎时寒气逼人,一把将装满热水的杯子生生捏变形这个傻逼说的是人话吗!
    说的那是什么鬼东西?!
    他们那领导,脑子有病就多吃点药!
    转什么转?!
    是没看到这个人还在昏迷吗!
    奉天那边有一家条件很好的疗养院,他想问问您,如果派专机来接明信,以他现在的情况可以转院吗?去到那边之后战友们也方便去看望,说不定对明信恢复比较好
    可真是个废物啊,君洋看着床上的人,心里狠狠地想。
    才多大年纪就要去住疗养院了,还有什么用处!
    要说有用,现在这个人类最大的用处也该是乖乖躺在这里就这样让他看而已!
    床上的人自然什么都不知道。
    白皙的面庞在冷色调的灯光下只会变得更俊美,沉静得像冰封在海底水晶里的传说,岸上的人类应该在月光洒满海面的夜里为他向神祈祷。
    好好,我在拨号了,您稍等哎,好像有点晚了
    祈祷暂时没有,狗腿倒是有一个!
    一听到那种上报天庭只等一个拍板儿就立马执行的语气,让他又生一股无名之火!
    他真想打开门把噪音一脚踹飞,再揪着床上这个人的衣襟,把他拖起来一巴掌抽过去,问问他,这么大的单人病房、这么多的医护,山海关到底哪里对不起他了!
    不想待在这里就滚!
    让废物和那帮蠢货一起滚!
    他杀气腾腾地一抬手,才发现滚烫的热水几乎全部洒在手上了。
    手指皮肤细嫩的地方可没他这么铁石心肠,早就哭泣着鼓起了几个大大小小的水泡。
    稍一用力,整只手顾不得未经大脑同意也要疼得止不住地颤抖。
    就算生气,倒也不是全无理智,还没忘了这双手对他来说很重要。
    嫌病房洗手池的水流太小,他去走廊尽头的盥洗室将水龙头拧到最大,无限用冷水狂冲烫伤的地方。
    水泡当然不会这么轻易消失,只能暂时按捺少许的疼痛,得冲很久才能彻底安抚得下尖叫的神经。
    和疼痛一起被大量冷水冲走的,还有他的心高气傲。
    再回到病房,他已经能听到护士挨个屋检查关灯的声音了。
    你
    他没精打采地在床边站了许久,终于在难以割舍的不甘和对忘恩负义的气愤之中,和自己暂时达成了表面有一定限度但这个限度并非不能再议的和解。
    你想听什么
    一开口,是连自己也奇怪的陌生语气。
    夜里,空旷的病房异常安静,软底护士鞋踩出的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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