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续断扭头扫一眼瓶子,不甚感兴趣:大的那个才杀了三个人,小的算修了仙途,两个都柴而无味,不吃。
燕赤霞便有些局促起来:那你还帮不帮我?
他有些怕,若是拖得久了,兴许他那个愚蠢的弟弟魂魄都要散了。
医续断叹了口气,背着身子不看他,你下山去,我叫你才能上来。
这是什么缘故?燕赤霞不肯走,我留着给你护法,那两个狐女多少有些道行,若是有什么变故,你还能有个照应。
不走,便不帮。医续断的声音凉凉的,向天上缥缈的冷月。
反正不是他的弟弟。
燕赤霞知道医续断的性子,再啰嗦下去恐怕他真能撒手不管。
到底顾念着手足同胞之情,他幽幽叹口气,谄媚道:我去给您打只妖怪回来,您请便。
燕赤霞的身形矫捷的像只鹰隼,很快便掠下山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医续断站起身,抬脚踹倒两个陶瓶,看它们骨碌碌滚在山石上,扬手跳起巫族的舞蹈。
在京城的那些日子里,他做了许多实用的药粉,配合他这副强健的巫族体魄,即使不用巫术,也可以从容的在这世间行走。
但计划永远是赶不上变化的。
至少给燕赤霞的弟弟招魂这件事,药粉是办不到的。他的指尖血倒是能够沟通冥府,但血脉珍贵,还不如认命跳起巫祈之舞。
一缕青烟从瓶中弥散出,渐渐凝成一个不甚清晰的人形。
医续断停下动作,盘算起怎么让燕赤霞偿还大恩。
第60章 造畜
燕赤霞在土里扒拉了半天, 掏出一条臂粗的蚯蚓。
嚯!成精的蚯蚓千载难逢,医先生,你可真是捡到宝了!
医续断凉凉凝他一眼, 燕赤霞又悻悻的将湿滑无骨的蚯蚓埋了回去。
他双手交叉靠在脑后, 跟随在少年人身侧, 行走在无边的枯黄草丛里, 看着开阔高远的秋日晴空,想起那个害自己沦为仆役的弟弟, 磨了磨后槽牙。
爷娘去的早,他一把屎一把尿把人带大,又带着他一起拜进了剑宗修道。结果就一眼没看住,他便被个公狐狸迷的团团转,还把命给丢了。
他想起那晚在泰山之巅, 那道行尽毁的混账,讷讷喊他兄长。
燕赤霞一抹脸, 认命的叹口气。
医先生助那混账转世,他给人做做杂活,不算委屈。
这两只狐狸你准备带到哪里去?他拔开葫芦塞子,仰头吞咽下一口烈酒, 我是找不到妖怪给你吃了, 不然烤狐狸吃吧。
医续断睇他一眼,胡四有些仙缘,将来或可做个散仙。
燕赤霞脸一黑,那仙缘从何而来, 还用我给你说?
要不是他那弟弟不成器, 怎会轮到胡四姐那个狐女!
为他人作嫁衣裳,也是你弟弟的命。医续断含笑看一眼苍穹, 眼底泛着冷意,胡四留着还有用,你要是闷得慌,胡三可以拿去消遣。
燕赤霞眼珠一转,欣然夺过一个瓶子,将胡三姐倒了出来。
胡三姐已现了原形,是只灰扑扑的成年狐狸,困得久了还有些骨瘦嶙峋。她见面前站着两个男子,下意识想要摆出妩媚风流的姿态,却被燕赤霞兜头抛下一根绳圈,套住了细瘦的脖子。
胡三姐有些发懵,连医续断也朝他投去异样的目光。
燕赤霞却很是自得,他曼声吩咐道:以后每日为我打回三只妖怪,祭医大人尊口,若是少一只,便罚你鞭笞三百下。
胡三姐尖声叫嚷了一阵,被燕赤霞拿酒葫芦抽了两下,打得神魂俱痛,再不敢又异议。
这也是为你自己赎罪。
燕赤霞很满意她的乖觉,牵着绳子看她跑在前头,扭头朝医续断咧嘴笑问:这个主意好不好?
医续断不予置评,只拍着剩下的那个瓶子,朝京城的方向沉思。
扬州那个扯絮的婆子,和胡廿三厮混在一起,而胡四姐杀了胡廿三,便只能靠她去找寻那些剩下的怪物。
那些偷盗巫族血脉的贼子。
胡三姐的道行还捕猎不回大妖,燕赤霞看着她带回来的那些小兔子,疑心它们连化形都不会。
燕赤霞打她打得累了,便叹口气,惆怅道:你往后只负责搜寻,引着我去妖精窝。
一人一狐勤勤恳恳为医续断捕猎,从山东一路行到京城,配合越发默契,竟渐渐闯出一点名头来,可算是意外之喜。
胡三姐换了一身短打,再不是从前妖妖调调的风流模样,反而成了个膀大腰圆的悍妇。她路上曾无数次引诱这两人,那少年人倒还好些,只是冷冷的不睬她,燕赤霞却总要将她狠狠奚落一番,再翻倍让她出去搜寻精怪。
她在他们眼里,还不如一只罪孽深重的穿山甲。
京郊五十里的官道旁,建着一个茶棚。
胡三姐一路走来,隐约发觉一点异样,便折返回去道:那个茶棚有些隐蔽的妖气,但又看不出来妖怪在哪。
兽类的嗅觉都很敏锐,胡三姐被燕赤霞驱策着,追踪的本领更精深了。能瞒过她的眼睛和鼻子,便不会是等闲之辈。
燕赤霞来了精神,扭头问医续断:去歇歇脚?
他们这样的修为,轻易是不会累的。若不是为了一路降妖除魔、积攒功德,他们甚至可以一日从山东赶赴京城。
这自然只是一个说头。
医续断颔首应允,三人慢慢朝茶棚行去。
这棚子盖的潦草,却也足够遮阳避雨,下头摆着三张四方的木桌,多多少少也能安置下十几二十个行客。胡三姐挑剔地看一眼没刨平的长条板凳,看着医续断和燕赤霞坐下,这才欠着身子坐在板凳上。
桌上摆着一个掉漆的大茶壶,一摞粗粗笨笨的大茶碗,都是廉价陶泥烧成的,值不了几个铜钱。壶里的茶水倒很浓,茶叶都是碎的,至少是两三年前的陈茶。
燕赤霞放旷惯了,不讲究这些,抬手给倒了一碗,推到胡三姐面前。
他笑得格外甜腻:三姐,喝茶!
胡三姐朝天翻个白眼,却还是认命的抿了一口。
店家乐呵呵从屋里出来,肩上搭着一条灰扑扑的抹布。他看起来至少已有六十岁,鬓发斑驳,牙齿稀疏,佝偻着肩背,仿佛一推就倒。
他拿布随手在桌上抹几下,眯着眼睛问:客官吃些什么?茶水一文一碗,饭菜另算。
茶棚后头修着小小两间茅草屋,用来摆放炊灶和日常起居。医续断朝黑洞洞的屋子瞥一眼,温声道:吃点素菜,看着上吧。
屋里传来一声应和,是个老妇的声音。
燕赤霞眼见那老汉提篮去挖野菜,低声问:秋日的野菜还能吃吗?我瞧见屋里拴着羊,宰头羊涮个锅子,岂不美哉!
那是人。医续断倒一碗茶,说得漫不经心。
胡三姐眨眨眼睛,小声道:我还没有吃过人,变成羊之后,吃起来是人味的还是羊味的?
她一直兢兢业业为他捕获口粮,医续断给她一分薄面,温声答道:膻的。
燕赤霞是在场唯一的人族,他听着身旁两人的一问一答,背后有点发凉,咱们还是想想怎么救人吧。
还不到时候。
他善于卜卦,总能预知到一些幽秘的事情,燕赤霞习惯了他这神神叨叨的模样,便不再说话,只不着痕迹地往屋里偷窥。
那屋子像是忘了修窗户似的,黑黢黢看不见光亮,比起屋子,更像一个深不见底的甬洞。正常的老人家,年迈时都有些眼花耳背的毛病,断然不会生活在这样幽暗的环境中。
可这也太明显了。
燕赤霞小声嘀咕一句,眼见那老汉挎着篮子回来,又故作不耐地抬起茶碗,催促道:老丈快些,仔细饿着我如花似玉的三姐!
胡三姐木着脸,假装自己没听见。
老汉笑容憨厚,整个人都笼罩着一种庄稼人特有的朴实,半点看不出非人的迹象,只挖到一点苦菜野蒜,客官怕是要将就将就。
他就在屋前的木桶里舀了水,当着他们的面清洗干净野菜,提进去交给老妇人。屋顶的烟囱里冒起炊烟,很快就有油遇水的滋啦声响起。
饭是一早焖好的,野菜装了两盘子,摆在木色的桌子上,青青翠翠的泛着油光,倒没有想象中那么寒酸。
燕赤霞殷勤地夹了一筷子野蒜,放到胡三姐碗里:快快快,三姐先吃。
胡三姐眼里升腾起小火苗,却还是低头把东西含进嘴里。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燕赤霞端详着医续断的脸色,见他面色如常,胡三姐也不见异样,终于放心大胆的吃起饭来。
他不是狐妖,也不是巫族,他是人,就得吃五谷,不然饿得心慌,剑要都拿不稳。
燕赤霞敞开了肚子,将桌上的饭菜包圆,胡三姐松了口气,背着人偷偷把野蒜吐出来。
她可不吃这来路不明的草叶子!
抬眼见那俊美无俦的少年人盯着她,胡三姐脸一红,摆出天真无辜的模样,握着筷子扒饭玩。
店家,结账!
燕赤霞打个饱嗝,慷慨的取出铜板,整齐地码在桌面上。
我从未见过如此心大的修士。胡三姐想起自己竟被这样的人擒住,恨得直咬牙。
医续断微微一笑,走吧。
京城还是和从前一样,熙熙攘攘的,透漏着无上的繁华和矜贵。往来的行人里,掺杂着很多生面孔,多半都是慕名而来,瞻仰京都风物的外乡人。
哎哟,这是街角那家医馆的小郎中吧!
御笔褒奖那个!
有人认出那个郎艳独绝的少年人,和同伴交头接耳私语两句,目送那惊鸿一般的小郎中走远。
胡三姐道:老爷在京城很有声望呢。
燕赤霞也啧啧称奇:这可不像你的性子。
他这人对什么都淡淡的,骨子里透着对这世间的厌弃,有时不笑不说话,看起来就像是在思量灭世。这样的人,是不屑于去经营名声的,他也不需要去在意这些虚名。
医续断噙着笑,并没有多做解释。
他领着两人往自己的小医馆去,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钥匙,轻巧地打开了积灰的店门。
自己找地方坐,煮上一壶茶,稍后会有客人来。
是老爷的朋友?胡三姐有些犯疑。
医续断摇头,我没有朋友。
那我是什么?燕赤霞拧起眉头,不满的丢下水桶,被泼出来的井水溅湿了鞋子。
仆役。
医续断眼里带笑,快些把火生起来,不要惹我不高兴。
燕赤霞瞪瞪眼睛,指挥胡三姐:生火!
胡三姐是三人间的最底层,只能任劳任怨的生火烧水,翻出茶叶来胡乱泡茶。
等她把裂冰纹的白瓷茶壶装满水,刚刚摆在沾灰的茶几上,就听门外响起马儿希律律的叫声,仿佛谁的马车停在了外头。
有两个男子大步走进堂内。
前头开路的是个壮硕英武的汉子,腰里配着一把宝刀,刀鞘上还镶嵌着大颗的宝石。胡三姐的目光在他胸前肌肉上流连片刻,又去看他身后的贵公子。
这公子通身的贵气,隐隐有些摄人,怕是和皇室有些牵连。他模样又生得那样俊秀,要是同他春风一度,修为怕是要一日千里。
你们是老爷的客人?胡三姐下意识地搔首弄姿,卖弄风情。
谁知那佩刀的汉子却连眼风也不给她,那个华服宝冠的皇室青年人,倒是看了她一眼,很快又低下头摸着怀里的小狗崽子,没有她预想中的惊艳。
打水擦灰,想什么呢?燕赤霞把抹布丢进她怀里,扭脸看这两人。
赵霁面色惶急,涩声问:医先生可回来了,快救救启文!
启文燕赤霞瞅一眼他怀里的小花狗,有些迟疑道:他还给牲口看诊?
那不能吧?
启文不是牲口!赵霁皱起眉头,皇室的威严弥散开来。
燕赤霞靠坐在案几旁,看着哼哼唧唧的狗崽子,扯着嗓子朝后院懒散喊道:医先生,来给不是牲口的狗子看诊了!
第61章 造畜
秦素问已经被变成狗崽子两个多月了。
自医续断离京之后, 她便待在宣王府里勤学苦读,托赵霁寻来历届的试题,关着门闷头破题写策论。
奇怪的是, 她明明将从前的事都忘了, 却把这些学识牢牢记在心尖, 像是拿刀刻进了脑子里似的。
赵霁素日知道她有才, 却没想过她竟如此博闻强识,仿佛天生就是为了写八股的。他常常看着她的答卷叹息:你必定有一个饱学鸿儒做老师。
秦素问是不信的。
一个富贵人家养尊处优的小姐, 是不会饿出胃病的,也不会长到十七八岁才来天葵,更不会有那样粗糙的肌肤,黯淡的头发。
即使她曾经是,那也一定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年幼不懂事的时候, 即使请来极好的老师,她又能学会、记住多少呢?
而且她不会抚琴, 不通棋道,丹青也不会画,字就只会馆阁体。谁家的女儿这样教导呢?
她身上所有的谜团,只有一个解释。
是医续断教她四书五经, 让她练馆阁体, 给她陈启文的文书,让她去考科举。
只有他这样藐视世俗,不把皇权看在眼里的人,才会让她这样离经叛道。而秦素问隐隐知道, 这一定也是自己心中渴望的。
即使一辈子伪装成男子, 在宦海里沉浮,也好过困在哪个男人的后院, 终日争风吃醋,过浑浑噩噩、没有自我的日子。
值得庆幸的是,她的脑子并不笨。虽不能过目成诵,但稍稍花些心思,也能把书上的经义牢牢记住,用于破题策论时信手拈来。
她的心里忽然就生出了一股傲气。
即使在这个男子为天的世道,她也可以与男人们争锋,并且不落人后。
秦素问萌发了极大的热情,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赵霁不明白她的想法,只当她是伤心于医先生的离开,为此还消沉了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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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同人]巫医人设不能崩——一窈风(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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