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熬不过的。
皇甫云悲哀地认清了这一点,眼里滚出两颗大泪珠。
快走啊,小先生,我不能连累了你
医续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挣扎呼号。狐狸的原型时隐时现,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成仙也好,成圣也罢,从来就不是易事。
医续断不怕痛苦艰险,可笑的是天道连机会都不给。
皇甫云闷哼一声,化作一只赤色的狐狸,嘴尖耳立、肢短尾长,满身的狐狸毛都因那电光蓬起来,蜷成一个毛团。
狐狸呜咽一声,哀哀望一眼那白衣胜雪的少年人,张嘴吐出一粒雀卵大小的红丸。
这是狐狸的内丹。
太公远远站在高山上,遥望单家宅院那小小的一点,双手攥得死紧。
娇娜惧怕雷声,捂着耳朵坐在太公脚边。她的手遮不住震天雷霆,眼睛更是清清楚楚地瞧见,那罩顶的乌云翻滚沸腾,缓缓汇聚出一道数丈粗的雷柱,悬在单家宅院的上空。
夏夜纳凉时,祖母曾和她们闲话,这妖想要成仙呐,需得经过九九八十一道劫雷,才能消了妖籍,跻身仙界。
一道雷还不曾降下,她已怕得肝胆欲裂,恐怕这一生都无缘仙途了。
那雷柱还在壮大,不知要多粗才肯罢休。小狐狸垂头伏在地上,长长的尾巴已无力摆动。
这宣告仙妖鸿沟难以跨越的劫雷,终于无情劈下,皇甫云闭了闭眼睛,准备迎接自己的命运。
医续断洒在院外的那些磷粉,借助雷势升腾而起,如一张天网将整座宅院笼罩其中。
那雷劈在网上,一瞬间便消弭无踪,竟是生生被它吸收掉了。
皇甫云愕然抬眼,望着医续断满目的感动。
谢谢你,小先生。
我是为了我自己。
这一切都是他费心筹划来的,不需要骗取皇甫云的感激。
今日之事,在他第一次遇见皇甫云时,便已经注定了。
天不予巫族圣位,他便自己来取。
第20章 娇娜
霹雳之声震山撼地,院中的海棠老树已连根拔出,倒在道旁遮住了行路。
松娘梳理整齐的长发已披散下来,金钗和牡丹不知掉到了什么地方。她踽踽行走在院中,织金的红裙迤逦曳地,粘着几片枯黄的细长草叶。
她对那劫雷的轰鸣充耳不闻,抬手打开了西北角的院门。
这个院子不大,却五脏俱全,小小两间屋子,一应摆设用具都是上好的。太公如此殷勤用心,只因为住在里头的人出身不凡。
松娘嘴角掀起讥讽的笑意,徐徐迈入里间的卧房。
拔步床上的男子呼吸悠长,还在沉沉酣眠。松娘不敢靠近,远远看了好一会,这才转身出来。
外间的屋子摆着一溜桌椅,博古架又占着一小半的空间,愈发显得狭**仄。
孔生伏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双手双脚被绑缚在一起,嘴里勒着一条绛红色的汗巾。他说不出话,只能激烈地嗯嗯唔唔几声,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他心绪起伏得厉害,鼻翼呼吸剧烈,粗重的喘息像极了从前欢愉燕好的时候。
松娘和他那沉痛的眼眸对视一番,心里只觉索然无味。
她对孔生的爱,早在他舍身救娇娜、却置她和孩子于不顾时,彻底湮灭。
松娘不愿再看他,便把目光投向屏风后面。
这屏风用的纱绢轻薄透亮,上面绣着一丛苍竹,细竿上倚着个手持书卷的美人。这悠然恬淡的模样,像极了她在阁中的日子。
松娘的思绪还来不及飘远,便瞧见了一只粉底男靴。
有个娇小纤细的人影卧在屏风后头,只露出了这么一只脚。
这双鞋子还是松娘亲手缝制的。
你这靴子做出来,可比你们公子的还花哨,他也不说你吗?
公子随性,不管这些。说来还是多谢你,肯为我做鞋子!
她毕生所见这些人里,除了父母和亲子小宦,便只有秦素问会在她和娇娜两人里选择她。
可惜这个人也不在了。
她不忍心去看那被劈得漆黑的尸身,捂脸静默半晌,从怀中取出一只金镯。
这本是她用来害娇娜之物,却误害了小秦的性命。
待我大仇得报,便把此命偿你,素问妹妹
她眼里莹然有泪,却迟迟不肯落下,再瞪视孔生时,眼里便只有嗜血杀意。
孔生被那目光一蜇,也不知怎么取下了嘴里的汗巾,瑟缩道:恶妇!
松娘新婚之夜便推脱不肯洞房,他因为才知道他们的狐狸身份,心里一团乱麻,也不曾强求。如今想来,她是一心只有那个低贱的奴才,要为他守身如玉!
也不知这对奸夫**是不是定下了什么毒计,想要暗害于他。幸而天理昭彰,降下天雷劈死了贱奴,这婆娘却癫疯了,要让他来陪葬。
松娘眉峰一动,也不捂他的嘴,只把匕首抽出来,露出雪亮的刀锋。
孔生惊骇挣扎,但四肢被束缚住,扭动起来便如一条恶心的蛆虫。他仓皇躲避,却怎么也逃不出松娘的掌控,只一息间便被剥开胸前衣衫,露出光裸的胸膛。
那疥疮被娇娜割下,伤口也靠她的内丹愈合,可是疤痕却不会轻易消失。
纤纤素手温柔抚摸着那圆饼似的伤疤,红唇勾起无边的冷意。这东西可生生恶心了她一辈子,如同娇娜本人一般。
我说帮你消去,你还舍不得呢,夫君。
松娘的眼神迷离如雾,嘴里吐气如兰,即使孔生已认定她和秦素问有奸,也止不住地怦然心动。
松娘,你放开我。小秦已经死了,我可以对你们的往事既往不咎,只要你好好和我过日子,我一定会
松娘攥着他的下巴,嗤笑一声。
好好过日子?这话我上辈子已经听腻了。
孔生一怔,见她目光中有追忆之色,不由茫然,什么上辈子?
天际阵阵炸雷声,遮盖住了世上所有的声音,可偏偏松娘细声细语的呢喃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就是我为你伺候高堂、艰难产子的上辈子,也是你与娇娜纠缠不休、负心薄幸的上辈子呀,我的夫君、孔郎
金属的凉意浸入皮肤,孔生胸口一阵刺痛,垂眸望去,只有松娘艳丽的红唇。
我与你也是这般成婚,连父母都不曾拜别,便随你一道去山东旧乡。
松娘的手很稳,一下一下片着孔生胸前的肌肤,你的母亲很喜欢立规矩,她自诩孔孟之家,一言一行都要合乎礼教规矩
孔生死死咬着嘴唇,疼得倒抽凉气。
我既嫁与你为妻,受婆母磋磨也是我自愿的。
松娘看着完美揭下的一块薄皮,伸手沾沾那汪着血的圆形伤口:夫君,我还是把你和娇娜的美好回忆抹消了呢。
孔生满眼泪花,朦胧瞧见那皮是胸口的疥疤,忍不住呵斥道:妒妇!你这是犯了七出!
我何止是犯妒?
松娘笑容妖冶,我还要弑夫呢,孔郎~
手起刀落间,孔生只觉胸口一凉,仿佛有什么裂开了。
痛觉来的后知后觉,等他眼冒金星就要晕过去时,忽然又觉太阳穴一阵薄荷清香。
是不是很绝望?当年雷劫之时,你丢下我和小宦,一心保护娜姑那贱人的时候,我也是这般心情。
孔生气息奄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松娘不需要他懂。
新婚之夜,她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嫁的是个正人君子,以为自己终身有所托付。可谁知一梦浮生,竟会知道这样耸人听闻的事情。
那梦就如回忆一般,将她的一生渐次展现:她被娇娜压得黯然失色的幼年、被母亲恨铁不成钢的少时,还有这惊鸿一般挑动她心湖的孔雪笙
单公子要回单家宅院,姑丈和表哥要往西北去,便把新婚的她和孔生送回山东。
那小小的门扉打开,露出个满头银发的老妪,便是孔生的母亲。孔母乐于拿她的才貌去外头炫耀,关起门却一再训斥于她,让她不要抛头露面、生了外心。
她看见自己含泪忍辱,一心服侍夫君、孝顺婆母,终于博得了远近四邻的赞誉,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小宦是个漂亮聪慧的孩子,即使婆母一心挑拨,甚至要把他抱到身边抚养,他却始终向着自己的母亲,愿意帮她分担劳累的家务、在父亲不在的夜晚和她小声说话
他明明是人和狐狸的孩子,却有极高的天赋。只五六岁便修炼出了内丹,只等着经受太山娘娘的考核,走上表舅皇甫云那条耀目的登仙坦途。
可是这一切在娇娜再次出现后,便毁了。
孔生那时已做了高官,可惜树敌太多,被弹劾罢了官。他们归乡的途中,与皇甫云和娇娜再遇,然后一起抵御了一场天雷。
孔生是儒圣的后人,身上还有官威,天不会害这种贵人,靠着他,他们便会安然无虞。
小宦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雷火,害怕地躲在她的怀里。
她温柔望着挚爱的夫君,小声安慰儿子:爹爹会保护我们的。
小宦知道父亲只是一个凡人,便好奇地看他如何保护自己母子二人,谁知入眼却是他纵身扑倒姨母,被天雷活活劈死。
姨母抱着父亲的尸体痛哭哀嚎,孔郎因我丧命,我怎能独活!
母亲,姨母不是有自己的夫婿吗?她为什么要抢你的丈夫、小宦的爹爹!
她不知如何回答,走上前去帮助娇娜救治孔雪笙。
等人救回来的时候,小宦已没有了踪影。
后来的后来,她听说娇娜的夫君吴郎在同一天被雷劈死,一家老小无一幸免。娇娜无牵无挂、孑然一身,索性与孔生比邻而居,朝夕相伴。
她跋山涉水不停行走,已无心年少时的情爱,只想找到自己的孩子。
也不知找寻了多少年月,再见到小宦时,他已经失去了内丹,变成一只毛色黯淡的小狐狸,缩在山洞里气息奄奄。
有个因父亲错判冤案而死的举子,得到了鬼差的帮助,夺取了孩儿的内丹
他只留给她这么一句话,便永远地合上了眼睛。
松娘从梦中惊醒时,窗外一轮凉月高悬,看起来很像小宦的眼睛。
她的身边躺着才拜过天地的夫婿,呼吸平稳,好梦正酣。
也许这只是一个噩梦。她这样安慰自己,躺下将他抱在怀里。谁知孔生一个翻身,嘴里喃喃道:娇娜
地毯上洇着血,松娘丢开刀,怔怔看着手里跳动的心脏。
那时候我总是想,凭什么你造的孽,要我的儿子以命来还?
她一口将东西吞下,面上带出些遗憾:我为小宦痛心断肠的时候,你与娇娜风流快活,我还以为你这做父亲、做丈夫的,是没有心呢。
孔生双眼大睁,目眦处两道蜿蜒的血迹。
死不瞑目好,黄泉路上睁大眼,若是我那苦命的孩儿还不曾喝下孟婆汤,也能与你分说分说
只是她再也不会生下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松娘发了两份盒饭,自己的还在路上
第21章 娇娜
普陀寺的僧人里没有什么得道高僧,但他们还是在雷火降临前快速地撤了出来,洪水般涌向城中。
这雷声怕是整个浙江省都已震动,只是人们不清楚根由,正惶然而多疑。僧人们奔走相告,天台县的百姓很快便知道,是单家宅院里有妖怪作恶。
好端端得打旱天雷,不是有妖物作祟是什么!
这是天公绞杀妖邪啊!
百姓议论纷纷,却还有人道:别是那单家作孽,这才毁他屋子?
僧人们连忙摇头:单老爷那官司委实冤枉,如今事情也已了结,哪里是他们的过错?那妖邪来此已有两年,从来不与贫僧等相交,家中主仆更是鲜少露面,这是妖怪避人呢。
太公为了皇甫云专心进学,便吩咐仆人们紧闭门户,不许他结伴外出游冶。普陀寺与单家宅院比邻,从前和单公子也算个熟识,知道他举家回乡去了,也没什么亲戚在此。
这宅子并不曾变卖,皇甫父子忽然就占据了屋舍,也不和他们来往,不是妖怪是什么?
城里人心惶惶,原先的知县任上亡故了,新来的死在了路上,林知府又病了,也没个人出来主持。百姓们闹哄哄的四处逃散,更有宵小混在其中做些偷盗拐骗的恶事。
眼见半城都要走空,两队披甲骑兵忽而整齐涌入,一下子占住了城门行道。
即使漫天雷鸣,这一致的马蹄声还是不曾被盖过。
这是
这些人个个皆是威武雄壮的大汉,头上带着铁盔不太能看清面貌,那冷冽煞气却不曾掩盖,望一眼便觉心底发寒。
官府管控牛马极其严格,单看他们座下的铁骑便知其来自何处。
是朝廷来解救他们了!
狂喜中的百姓不曾想过,京城与金华是如何的山水迢递,又怎会在一日内神速赶到。
小队里分出两人策马进了府衙,余下的一齐翻身下马,喝令百姓各自归家,不得在街上肆意走动。他们个个凶神恶煞,腰上还配着刀,百姓们惧怕天灾,却更不愿血溅当场,很快便疏散开了。
不多时便有知府榜文张出,百姓们不敢出门去瞧,全顶着轰隆隆的雷声在檐下探头看。
但是这好奇并没有持续太久,便见那些汉子各持一张画像,挨家挨户地询问盘查。
文昌隆在天台经营多年,祖祖辈辈都守着这间书肆过活。虽然天灾可怕,这满店的书卷画册、文房四宝却是他的全副身家,一时还走不了。
他刚稳住了后院妻小,预备关了门躲回房中,谁知却有两个持刀的壮汉上门。
文昌隆不由胆怯,两、两位爷可是要瞧瞧?
他们分明是行伍武夫的打扮,也不像是会在兵荒马乱时都手不释卷的儒将。文昌隆自忖,这一屋子的颜如玉,在他们眼里应当不值什么钱。怕只怕强人趁乱生歹意,做下杀人害命的恶行。
那稍高大一些的汉子展开画像,露出上头工笔白描的人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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