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积在绿瓦红墙上的雪还未化尽,日头已从东方了升起来,宫殿周围没有高大的树木遮挡,阳光沿着殿前的白玉石阶一路漫延,畅通无阻铺洒到了游廊上,映的大地一片暖洋洋的金色。
这样好的阳光,却在沿至殿宇屋檐下时忽的戛然而止,再也照不进去。
容胥手中捧着一个金丝绣罩子的汤婆子,静静的站在那片阴影下,似在欣赏什么风景。
江有全偷偷抬头,顺着他是视线看过去,一眼就看到石阶下的空地上那两个站在一起的男女,其中那个蓝衣少年身姿太过出众,即使离的这么远,也能一眼看出那是近来宿在平清殿的小公子。
对他的身份,江有全隐有猜测,但并不能太明白。
这个白笙小公子面容虽好,可京中也并不是找不出这样的,十个八个或许难觅,可一两个定是不难寻得的。
况且先皇后还在世时,也是给太子精心挑了侍妾的,江有全也见过,相貌都不差,就算是容胥有别的兴致,豢养几个娈童也根本算不得什么......
但容胥似乎对情.欲二字无甚兴趣,登基至今宫中从未大规模选秀过,前年朝臣还送过几个适龄女子入宫,入宫三月有余,陛下也未召幸过,其中有一个心急的鬼迷心窍走了偏路,不知从哪儿寻了下作的药,放到汤里送过来,结果当场就被杖毙了,剩下的那些也接连死的死病的病,最后都查不清缘由,宫中慢慢还有了闹鬼的传言......
原先东宫里那些侍妾倒是都还活着,可那些不仅未得进封,当时就连居所也没让搬,本身就是奴婢,也不会有宫人侍候,说起来和宫里其他宫人也并无差别了,而且常年幽闭一样囚在东宫偏殿里面,容胥连问也没问过一次,大概早已经忘了。
陛下到底是看上了他哪儿,江有全是真想不明白。
不过江有全只知道一样,容胥的视线从来不会久留在一件物事上,他不喜喧闹,也从不容忍,只有一样能得到稍稍不同的对待,那便是将死之人,陛下对这些人,总能给出比平日里几倍的耐心。
所以没人想成为那个被不同对待的人,没人不惜命,更没人不怕死。
若是被容胥盯上,在宫人们心里,恐怕比听闻宫中闹鬼还要恐怖.....
郎情妾意,看起来真是相配......容胥视线不移,忽然轻声细语道,江有全,你说呢?
江有全身子一抖,想起这几年这宫中发生的事,被吓的如同惊弓之鸟,颤颤巍巍的低着头,什么都不敢说。
只要是在宫里学过规矩的,没人不清楚。
私通宫女是死罪。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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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玉牌
丝毫不知道自己被套上了一个私通宫女的帽子,因为想好了怎么给人家回礼,白笙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走路都比刚刚轻松了许多。
白笙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从小又被爹娘看得紧,现在终于没人管着他了,便时时刻刻都惦记着要出去玩,今日的午觉都睡得比往日浅,没多久就醒了,见容胥不在,拿着香囊就欢天喜地的就出平清宫玩去了。
皇城里的地儿大的出奇,殿宇又都是清一色的绿瓦红墙,看久了全都一个样,前几次都是容胥带着他,白笙什么也不必担心,只管跟着容胥走就行了,今日自己出来逛,才知道出来玩也是得用脑子的。
白笙一开始沿着长街上的宫墙走,途径一个小园子进去转了转,走出来没多久便晕头转向了,从前是小狐狸的时候它还能寻着味儿认路,这是兽类得天独厚的天赋,根本不用刻意记路,如今化不回真身,连鼻子也不灵了。
他试着往回走,可看着周围的建筑,却越看越迷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要怎么回去,一想到自己可能迷了路,白笙额头不禁冒出来一层细汗,这才开始着急去转他的脑子。
白笙是个典型的窝里横,在亲近的人面前顶嘴耍小孩子脾气,一出门却比谁都胆小,道路上来来往往这么多宫人,他远远的盯着人家看半天,临到最后还是没张嘴。
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一个也不敢上去喊住问路。
大抵从小被宠大的孩子也都是这样的,糊里糊涂长出来的胆子,正经需要的时候说没就没了。
今日扫尘,每个宫殿里面都有宫人拿着扫帚水桶打扫,宫中来来往往的宫人比往常要更多,但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儿要做,忙的脚下直打转,只有白笙像个找不着窝了的兔子似的原地四处打转,还见人就往草丛里钻。
他心里虚的慌,可总不能一直待在这儿不动,要是天黑了就更是不容易找着回去路了。
白笙想了想,把一直拿在手里的香囊系到了手上,又把藏在衣襟里,被皮肤暖的温热的小玉牌牵出来,两只手紧紧捏着它,装作容胥还在他旁边,提起一点老鼠胆子,警惕的寻着路走。
他走了很久,其中不知道走了多少弯路,就连日头都已经快掉到西边去了,他正想停下来歇一歇脚,忽然瞧见前面有个小花园,景色看起很熟悉,很像是他刚出来时逛过的那个园子。
白笙心中一喜,急急忙忙的跑过去,打算抄着眼前的小路拐进去。
他心里着急,也没留意着四周,刚跑了没两步,眼前忽然晃过一道人影,白笙根本刹不住脚,一下子就和那人影撞到了一起。
嘭嘭咚咚一阵响,水桶木瓢滚了一地。
白笙在地上磕了一下胳膊肘,忍着没吭气,左手抱着右手臂用力的搓了搓,抿着嘴把脸埋在肩侧的衣服里,左右来回蹭了蹭脑袋,擦掉了方才不小心溅到脸上的水,才转头看过去。
对面站着的是几个小太监,看起来年纪都不大,最前面那个被旁边几个人搀扶着,手正捂着肩膀,皱着眉哎哟,哎哟的大叫着,周围地上散乱放着水桶扫帚一类的东西,其中一个桶里的水全倾出来了,洒了一地,被扶着的那个太监的衣裳下摆湿了一小块衣角,还在湿哒哒的滴着水。
白笙坐在地上没动,等感觉那一阵子的疼慢慢过去了,才自己撑着水里,拖着重重的衣裳,费劲儿的吭哧吭哧爬起来爬起来。
刚刚的水桶是朝着他这边翻的,因此桶里大部分水都泼到了他身上,又在满地的水里躺了那一下,衣裳已经从里到外全湿透了,裹在身上又沉又潮。
隆冬天里的太阳,即使照的再亮也不见得有什么温度,何况现在太阳已经快落山,夜冻霜寒早降下来了,白笙冻的脖子下意识缩了缩。
那几个太监谁也没先说话,全都谨慎的打量着白笙。他们是刚清扫完南门长街,提了水去最后一道扫尾的,因归属南四所,本就是最末等,上头又没主子撑腰,因此向来见了谁都惯会做小伏低。
白笙原本就对穿这样衣裳的太监有些不好的记忆,现在又自己做错了事,更是没有了底气,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低着头心虚道:对不起,我刚刚跑的太着急了,我没有看到,我不是有意的......
他把旁边的桶提起来,不好意思道:要不我再去给你们打一桶行吗?
被他撞到的那个人长的矮矮的,看起来有些微胖,长着一双吊梢眼,眼珠子小眼白多,许是因为眼睛小的缘故,长相看起来颇为阴沉奸猾,他眼珠子来回转,上下打量了一遍白笙,视线忽然停在白笙脚边。
吊梢眼太监笑了下,朝白笙走近过去,拱手弯了下腰,问,不妨事不妨事,我们自己再去打就行了,只是请问这位侍卫大哥,您是打哪个宫里来?是有什么紧急差事吗,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南门?
白笙见他态度这么客气,心里松了一口气,赶紧放下水桶,学着他的动作,礼貌的拱手回礼,我是从......
第一句话便卡住了,白笙住了快一个月,至今也还没留意过他住的地方叫什么。
白笙张了张嘴,结结巴巴道:我,我不记得了,我没有什么紧急的差事,就是出来逛一逛,不小心迷路了,才,才来了这儿......真的,很不好意思,方才都是我的错,才害您打翻了水桶。
他的话一说完,旁边几个小太监全皱了眉,眼神看起来很怪异,尤其是他撞着的那个,眼睛又飞快往白笙脚边瞥了眼,眼里闪过了几分喜色,原来是这样啊。
宫中人人皆知,只有一等侍卫才有资格在陛下身边当值。
除了这个首要条件以外,还得是朝中四品官员及以上的世家子弟,可眼前这人穿着一身蓝色粗布棉衣,腰上不仅不见玉玦,令牌佩剑也皆是没有,身上穿着的明显是守外墙的三等侍卫服饰,而且一句话里漏洞百出,连自己的哪个宫里出来的都答不上来......
白笙不明缘由,但被看的不太舒服,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下意识伸手去摸脖子上的玉牌,却没有摸到。
白笙惊了一下,低下头去看,才发现小玉牌已经不在脖子上了,忙提着衣裳四处寻找,视线转了一圈就在右脚边发现了它,白笙正要蹲下去捡。
吊梢眼太监却先他一步蹲下来,他正站在白笙右手边,离得比白笙还近,伸手一下子就捞过了那块牌子。
谢谢。白笙以为他是帮自己捡的,一边点头道谢,一边伸手要去接,太监却把小玉牌举到眼前,迎着光左右转动着看了看,眼里尽的贪婪。
这样还不够,他自己看完又拿回去给其他几个人看,几小太监传来传去拿到眼睛跟前近近的瞧,又上手摸,边看还边围在一起讨论,声音原本就不大,还越说越小声音,白笙只能不太清楚的听见前面几句。
这玉真白,一看就是块好东西!
是啊,你们看,这光照进去竟然是通透的,摸起来真细腻......
他一个三品侍卫怎么可能......
.......后面的声音压的更低,白笙一点儿也听不见了。
白笙的手指头微微动了动,兽类领地意识都是很强的,白笙见他们碰容胥送他的玉,心里本来就不高兴了,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上前想把它拿回来,那几个小太监眼尖见他走过来,立刻一哄而散,白笙跑去看他们手上,一眼过去竟没看到自己的小玉牌。
小太监们立刻收着自己的桶和扫帚,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头也没回拔腿就逃,还分了好几拨,朝着三个方向跑......
白笙急的要命,没看清到底是谁拿走了玉牌,人都快跑没了,也来不及多想,跟着一开始拿了他东西的胖太监后面跑。
虽然衣裳有些沉,但好歹他手上没提东西,又仗着腿长,两个太监绕了好长一段路也没甩掉他。
还给我!白笙又急又气,连害怕也忘了,上手从后面一把拽住了胖太监的领子,太监只能算得半个男人,力气本就不会有多大,更何况他个头远不及白笙高,脚下一滑竟被白笙扯的摔到了地上。
白笙才刚学会走路,也被他带摔了,倒下去还被胖太监压着了手,疼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他忍着没哭,赶紧爬起来跪在地上,拳头还紧紧的握着胖太监的衣领,胡乱的在他衣服里翻。
不知道是不在傻人有傻福,没想到还真被他翻出来了,他们分了那么几波人,竟还是藏在这个人身上,而且就藏在前襟的兜里。
到嘴的鸭子怎么舍得让它飞了,胖太监也死拽着不放,两人一人拽着绳一人抓着玉牌,争抢起来。
还给我,那是我的小玉牌。白笙松开胖太监的领子,用手去掰开他的手。
哎!...你谁啊,怎么欺负人呢!见玉要被夺走了,旁边跟他一路跑的太监终于反应过来,丢下手里的东西,上来扯住白笙的衣服想把他拽开。
白笙急的扭过头直接上口,逮着那只手就咬,一口下去又凶又狠,直接把小太监的手都咬出了血。
可这一打岔,白笙回过头去,刚要拿回来的小玉牌就脱了手。
胖太监对被咬的还在哀叫不止的那人喊了一声,使了个眼色,忽然反手抱住了白笙的腿,另一只手一甩,将玉牌远远扔到了远处空地上。
白笙不管不顾的爬起来就要去捡,却不知怎么的,还没站稳,脑袋里面忽然一阵眩晕,喉咙一甜,眼前的天地像是被人揉成了一团一样,翻天覆地的飞速转动着,因腿被胖太监用力往后拖着,一个不稳就重重摔到地上。
等白笙缩在地上缓过来一点,地上早没自己的小玉牌了,那两个小太监也已经跑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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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沐浴
白笙两只手撑在地上,侧着身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方才那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已经消失,但手脚却还是觉得乏力,像是没吃饱饭一样,有种很困倦的感觉。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山去了,天色比刚刚黯淡了不少,他追着那两个人跑了有些距离,两个太监为了甩开白笙,一路又都是捡着窄巷子跑,现在附近一个人都瞧不见,白笙已经完全不知道在自己哪儿了。
白笙蹲着在地上来来回回摸了几圈,才接受了自己的小玉牌是真的没了的事实,他怔怔的蹲在草丛杂乱的假山边上,生气又难过,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空落落的脖子。
白笙很珍惜别人送他的礼物,香囊是,小玉牌也是,但在白笙心里,那块小玉牌绝对比那个神奇的香囊要重要的多,不是因为白色的羊脂玉更漂亮贵重,而是因为送礼物的那个人。
因为那是容胥送给他的,是白笙在这里最亲近,最能信任的人。
白笙缓了好一会儿,又慢吞吞的爬起来,一边告诉自己别气,一边在心里默默给自己鼓着劲儿,他还记得胖太监的长相,要快点儿回去,容胥那么厉害,一定有办法能帮他把小玉牌找回来的。
天气已经变的很冷了,湿衣裳贴着皮肤冰冰凉凉的,不断的有风吹过来,扫动草丛沙沙作响,白笙已经冻的打了好几个个寒颤。
白笙这样胆小爱哭的一只小狐狸,此刻却咬着牙,一声也不吭的闷声往前走,像是有块小玉牌在前边吊着他。
他只记得住的地方那块儿的长街很宽,便想着要捡着相对宽敞的大路走,他所在的这条小路不长,他刚要将这条路走到尽头,就听到了纷杂的脚步声,白笙警惕的仰起脑袋,一眼看到了前边那两排亮着暖光的灯笼,容胥站立在灯火下,后面还跟着乌压压一大堆的宫人。
容胥脚步平稳,慢慢朝着白笙走过来,停在距白笙仅几步之遥的地方,没有再走近,垂着眼眸,静静的看着白笙满身脏兮兮的狼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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