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萧霁宁与阿史那克狼狈为奸一起说阿史那穆咖坏话的期间,白玉台上,京渊和兀罗那将军的比武也已经趋于尾声,最后以京渊一掌将兀罗那扫下白玉台结束。
京渊收回气劲,负手而立,淡淡道:承让了。
八皇子第一个领先鼓掌,为京渊喝彩:好!打得好!
七皇子呵斥地瞪了他一眼,八皇子才讪讪地闭上嘴巴,但是鼓掌还是鼓的很响亮。
兀罗那将军被突厥侍从从地上扶起,他呸地吐了口血水挣开侍从的搀扶,低着头走到大王子阿史那穆咖身后。
京钺缓缓从白玉台上走下,勾唇道:没想到数十年未见,兀罗那将军终究还是和我父亲一样,都老了。
萧霁宁听着京渊这话有些想笑,因为他不仅要骂兀罗那,还有连带着一块骂骂京钺。
而阿史那克刚才和阿史那穆咖虽说吵得起劲,可兀罗那代表的毕竟不仅仅只是大王子,他也代表着整个突厥,兀罗那一输,就意味着这场与大萧的比试,他们输了。
所以此时阿史那克也笑不出来了,还阴着脸,神色与大王子阿史那穆咖一样难看。
良久,阿史那克嘴唇动了动,仿佛是在对身边的阿史那穆咖说话,结果他说了几句后,阿史那穆咖也出声了,但语气很不善,两人嗓门逐渐响亮,可他们叽里咕噜讲的一对话萧霁宁都听不懂,想来应该是突厥语。
最后阿史那穆咖挥开阿史那克,上前一步,冷着脸抱拳对萧霁宁说:陛下,这场比武,我不服。
不服?萧霁宁问他,为何不服?
阿史那穆咖指着正在整衣的京渊道:京少将军年轻,体力更好些,他做兀罗那的对手,对兀罗那不公平。
体力?公平?
京渊先是抽到吐蕃的大将,而后又是大辽的将军,两位占据了边境游牧民族天生体格健硕的优势,而兀罗那抽到的却是安南、句高丽稍弱些的将领,若论体力,京渊被消磨去的体力比兀罗那多了不知几何,那时阿史那穆咖怎么不跳出来说公平?
萧霁宁闻言抿了抿唇角,觉着阿史那穆咖为了争一口气,现在是连脸都不要了?
京渊则是侧过头,冷冷地睨了阿史那穆咖一眼,问他:既然大王子觉得不公平,那你想如何?
阿史那穆咖道:再比一次!
好。京渊答应地极为爽快。
谁知阿史那穆咖却说:但是这一次,要你父亲亲自上场,和兀罗那比。
阿史那穆咖这一提,萧霁宁就忍不住蹙了蹙眉。
他不知道是意外还是什么,早在一个月之前,镇国大将军府那边派人来禀奏过他,说是将军府有刺客出现,京钺被刺客刺伤了手臂,需休养一段时间。
因此昨日的比猎,京钺都只是坐在席间等待,并未参与,今日也是如此。此事京中的人知道不少,或许突厥也知道,所以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兀罗那将军方才被我伤的不轻,如此一来京渊说话间,脸上虽然还是带着笑的,可眼眸却如寒潭,目光没有一丝温度,岂不是你们吃亏了吗?
这不碍事。阿史那穆咖却咧牙一笑,面容阴鸷道,京钺不而是受了伤还没好吗?
果然!突厥知道京钺受伤的事。
萧霁宁甚至有些镇国将军府的刺客会不会是突厥派去的了。
而阿史那穆咖撂下这话,他便不再看京渊,而是向萧霁宁低头躬身询问:陛下您觉得呢?说完他又转过头,用不屑和挑衅的目光看向坐在左席武官座上的京钺。
阿史那穆咖根本不必理会京渊,只要他成功激怒了京钺,或是征得了萧霁宁的同意,萧霁宁一旦下令,京渊都必须得听从,倘若京渊不从,那他就有好戏看了。
阿史那穆咖提出这样无礼的要求,萧霁宁当然是不会同意的,只是他需要思考下怎么拒绝。见阿史那穆咖看向京钺,萧霁宁也下意识地朝京钺望去。
京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冷冷地回望着阿史那穆咖。
可就算这样的平静,让萧霁宁感觉到了些许违和的感觉:他总觉得,这个京钺有些不像京钺,因为他他过于安静了。
在萧霁宁记忆里,他好像有一段日子没听见过京钺说话了,昨日刺客突然出现,京钺未进猎林,所以也在第一时刻举起了剑和禁军挡在前沿,可在那样凶险的情况下,他都没有听见京钺大声说过几句话。
得不到京钺的回应,阿史那穆咖又继续激道:怎么?京大将军你不愿意吗?
但下一瞬京钺唇角露出的冷笑,又把萧霁宁从疑云中拽回没错了,这样的阴笑京渊也有过,京家人都会这么笑。
不过接了阿史那穆咖话茬的人却是京渊: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清吗?
男人嗓音低沉冷漠,没有一丝感情,他转过身看向武将座位上那个容貌与自己有些相似的男人,露出与他一模一样地冷笑,嗤道:我说,京钺他老了。
既然已经老了,不管他受没受伤,上场的结局都没什么差别。大王子若是不服,大可请二王子身后的阿那野将军与我一战。
京渊重新站上白玉台,将右手背到身后,勾唇说:我让他一只手。
你!阿史那穆咖气得满脸赤红。
另外被挑衅的二王子阿史那克却也跟着笑了,他从席间走出,恭恭敬敬地对萧霁宁行了礼:陛下,我们这一次比试,输了便是输了,突厥男儿不是输不起的人。
京渊直白地骂他爹年老不中用,阿史那克也在拐着弯骂他哥哥输不起。
萧霁宁挑了挑眉梢,也不吝啬地夸了下阿史那克:二王子真是个明事理的人。
但下一瞬阿史那克就挖了个新坑让萧霁宁跳:论武,也许兀罗那将军真的不如京少将军,我哥哥说的也有些道理,所以我恳请陛下再比一次,只是这次我们不比武了。
萧霁宁又问他:那你想比什么?
阿史那克弯唇笑了笑,吐出三个字:比射箭。
射箭。
这两个普通的字萧霁宁曾经听过无数次,如今也偶尔会听见,但他都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这两个字他从阿史那克嘴里听到时,他忽然出现了一种恐慌感。
萧霁宁喉结滚动着咽了咽口水,想以此压下心里的慌乱感,可这没有用,他的心跳逐渐加快,指尖也因为紧张难以呼吸而变得冰凉起来,他的身体每一根骨头都在嚎叫诉说着逃离的欲望。
你是说骑射?萧霁宁努力让自己说出口的声音不带一丝颤抖。
他认为自己说出口的话很平静,应当没人听出什么异样。
可是萧霁宁尾音还未结束,京渊就蓦地抬眸看向萧霁宁,眸光紧紧地锁着他。
骑射昨日比猎时算是比过了。阿史那克斜挽着唇,颇为豪爽地笑了两声,所以骑射就不必再比了,仅比射箭足以。
在我们突厥,孩子们还未行走时,家里就会备有一套玩耍用的弓箭,等他们学完走路,便会开始学骑马,这是突厥的生存之本。阿史那克以手握拳,搭在左胸心脏处,再次对萧霁宁行了个大礼,可随后他掀起眼皮望向萧霁宁的眼神中,却不见一丝恭敬,里头恶意明显就是冲着萧霁宁来的,大萧太祖当年也是在马背上用弓箭打下的江山,所以我想与大萧,再比一次射箭。
萧霁宁低眸,静静地望着阿史那克沉默不语。
他眼底有着茫然,和无措的惊慌,随后他垂下的眼睫颤了颤,嘴唇屡次张开又闭上。
最终,萧霁宁放弃了再与阿史那克周旋,聊一些没有意义或是说些不必要的话,只问了阿史那克一个他或许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那你要和谁比?
阿史那克直起身体,眼里似有火焰,目光灼灼地望着萧霁宁,扬声道:当然是和您比,我尊贵的云楚陛下。
第106章
如果说, 阿史那克在提出要比箭时,不管众人觉得这个要求是无礼, 还是可行, 大萧文武百官和其余外邦使团还都能在席间小声里议论两句,那么当阿史那克说完他要与谁比箭之后,整个白玉台便倏地静了下来。
既是满座皆惊, 又是满座皆静,无一人出声。
没错,大萧历代皇帝皆是骑射好手,云鸿帝的祖父,也就是萧霁宁的太皇爷爷更是其中翘楚, 当年萧武帝便是在马背上用强弓将大辽、突厥和吐蕃击退边境三百余里,使得大萧国威远震边境各国部落足足百年之久。到了萧霁宁这一代, 哪怕云鸿帝死后留下一堆烂摊子, 几个儿子为了帝位又把大萧国内弄得是乌烟瘴气,暗流涌动,内斗不休,而上位的还是萧霁宁这样一个瞧着容貌柔美, 身姿纤瘦,没有分毫帝王气质的皇子, 可突厥没有十足必胜的把握, 也不敢贸然在边境挑起战事。
但是真战不能打,却也不代表突厥需要对大萧有多么尊敬,毕竟这一战的到来只是迟早的事。
而大萧历代皇帝不管如何善于骑射, 哪怕就是在位极短的二皇子与四皇子不说是百步穿杨,却也可以算是箭无虚发,能确保他们每一支射出的箭,都不会空靶。
可这些善骑好射的皇帝里,都不包括萧霁宁。
因为大萧满朝百官,皆知萧霁宁不会骑射当年得云鸿帝金口玉言不必学骑射的皇子里,一位是体弱多病的三皇子,另一位便是这看着内敛安静,据说是好文不好武的九皇子。
谁都没想过最后会是萧霁宁登基,便也没人想过要瞒这个消息。再说这也是瞒不住的,众人只会在萧霁宁登基之后闭嘴不谈绝口不提,全部忽略此事。
突厥视大萧为宿敌,他们也早在萧霁宁登基的那一日,便已经知道萧霁宁的这个弱点。
虽说要与一个不会弓箭的人射箭,未免有些欺负人,但阿史那克根本不在乎,只有中原人才会为那些礼法所拘束,在他眼里胜利才是这世间生存的唯一法则,为了赢得战争就是得不择手段,再说他的本意也不是真想与萧霁宁比射箭,他只是故意拿这个弱点来羞辱萧霁宁罢了。
阿史那克见萧霁宁在他话音落下后怔住了,神情里有着难掩的慌乱,就像是在猎林中被箭矢惊到的小兔儿一般,他很享受能将一国的皇帝逼到这样的境地,于是他唇角的弧度便越来越深,扬声再次问道:陛下,您愿意吗?
萧霁宁登基之初,便有些官员因着这个原因不赞成萧霁宁由继位,但架不住四皇子退位传位的诏书上指名道姓要补偿这位九皇弟,五皇子名声损毁不能登基,八皇子血脉特殊也是不行,他们唯一翘首以待的七皇子却偏偏还是头几个站出来支持萧霁宁登基的人。
最后剩下六皇子,与其让他登基那还不如让萧霁宁呢。
更何况还有手握重兵之权的京家支持萧霁宁,所以百官哪有选择的余地?
白玉台上依旧寂静,满台的人只能听见旌旗在风里猎猎肃杀之声,仿佛这里正在进行一场没有兵戈交响的厮杀,他们屏息凝神,双目不眨地盯着高座上的萧霁宁。
就连京渊都一度失了面上的平静,手攥紧成拳下意识地往萧霁宁的方向迈了一步,但又很快停住。
没人会在这时第一时刻出声,因为他们一旦出声转移话题,或是直言萧霁宁不会骑射的事,那都是在打萧国的脸,在打萧霁宁的脸,等于在承认萧国的皇帝是个连骑射都不会的废物。
所以不管是同意还是拒绝,这个口都只能由萧霁宁来开。
阿史那克笑了一声,道:如果陛下您不愿意
你说
就在众人都以为到头来,坐上位置的是这么一个连正面回答都不敢的懦弱皇帝,大萧今日非要狠狠丢一次脸面的时候,萧霁宁说话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些虚无缥缈的悠远,缓慢却不容置喙地打断阿史那克的话。
他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御桌旁,却并未走下台阶,而是驻足礼站在高台上。
阿史那克还见到他眼里的茫然迅速化为一种空洞,而那空荡荡地目光也随之下移,落到他的身上,问他道:你说,你要与朕比射箭?
是的,云楚陛下。阿史那克眼底的兴味更浓,他稍作弯腰,视线却并未低下分毫,死死地盯着萧霁宁。
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那肤白胜雪,看着孱弱如风的少年皇帝眼眶竟是微微红了,瞳面还盈着一层薄如秋雾的水光,让阿史那克差点以为自己把人欺负哭了,可是下一瞬少年却是轻轻笑了起来,且这笑容越来越大,最后他负手昂首对着晴空大笑不止,就好像听到一个极其可笑的笑话一般,叫所有人都错愕不已。
阿史那克倒不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他只是好奇:陛下,您在笑什么?
少年重新低下头来望着他,可是眼眶周围不见一丝红,眼里倒是有着些水光,可阿史那克已经分不清这是他方才所留,还是他仰头笑出的泪花。
阿史那克。萧霁宁喊着阿史那克的名字,但这一回他的声音不再轻弱缥缈,而是清晰明朗,仿佛方才众人看到的一切只是错觉。
少年还很坦然承认道:你可知,朕从未学过骑射。
萧霁宁现在承认的如此爽快,倒叫阿史那克有几分讶然,可不待他说话。
萧霁宁便将手背在身后,顺着台阶从高台上逐步而下,衣带翻飞飘舞,他抬起手,望着自己养尊处优、细白如玉的手指,高声道:大萧满朝百官,皆可为朕作证,朕这双手自出生之日起,就从未碰过弓箭。朕更不像你们突厥的孩童,在还未行走时,家里就会备有一套玩耍用的弓箭,等他们学完走路,便会开始学骑马
他在阿史那克面前站定,坚声道:因为那是你突厥的生存之本,却不是朕的生存之道。
阿史那克不明白,为什么萧霁宁明明是比他要矮上些许的个头,可当少年这样面对面地站在自己身前时,他也依旧感觉萧霁宁坐于帝椅,高高在上,离他遥远无比,正如他所夸赞他的那样,是天边皎月,空中浮云,是他永远不可触碰之人。
他回答萧霁宁道:我不知。
少年又笑了,稍稍偏了偏头,模样无辜又纯挚:你真的不知吗?
这么说阿史那克不正面回答萧霁宁的问题,反问他道,云楚陛下您是不打算与我比射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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