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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睡困难症——一碗月光(38)

    放下杯子,他说:我妈把我带到云家,云家很大,她嫁了人,而且已经有了个孩子,就是云南。
    她后来嫁的人是个很有风度的男人,但是不怎么爱说话,也不笑。她让我叫爸爸,但是我已经不会喊爸了,就一直叫云叔。
    云叔的女儿云心大我三岁,刚开始她对我特别好,但是她母舅家的人不喜欢我,云家宅子里的人也不喜欢我久而久之,我也不怎么跟她一起玩儿。
    陶令捏着他的手,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闻清映笑笑,侧头看他一眼:我妈心态不怎么好,前面有吆吆失败的婚姻,有从小就不太幸福的家庭,所以就算嫁给云叔了她还是不开心。这种不开心从来不在云家其他人面前表露,只在我面前表露。
    你怪她吗?陶令小声问。
    闻清映笑:不怪,我知道我对她来说不一样,她所有的坏情绪都只扔在我这里,说明我是特别的。
    陶令心头一紧:你那时候几岁?从小就是这样?
    嗯。闻清映颇有些无所谓地应,先生,我们中间就跳过吧,没什么好讲的。
    陶令强压着情绪,说:行,你嗖一下长大,突然就上大学了。
    闻清映笑了一会儿,说:我上大学的时候,声带上长了肿瘤,就去做手术,情况不算太轻,所以手术做完有半年时间不能说话,后来还引发了急性中耳炎。
    大四那年刚刚开学,我回家,准备要去复查。他说到这里停了停,忽然换了个话头。
    其实我长大之后隐隐就有感觉,我妈把感情寄托在云叔身上太多,但云叔并不是那么爱她,或者说不是太在意她,他很擅长冷暴力,多的我就不知道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她在云家做事很谨慎,一直过得挺痛苦。
    我回家那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很巧,我去花园里,正好听到云叔在跟人讲话。
    话音落下,闻清映的呼吸骤然变得极重,陶令察觉到他心绪不稳,慌忙在他手臂上摸了摸,又侧身吻他。
    平复片刻,闻清映说:是个女人。我听到他在跟那女人说我妈,口气很陌生。
    中间的具体话语闻清映没说,陶令也没追问,只是安慰道:没事,都过去了。
    闻清映点头:我不知道那天是谁看到我在花园里,晚上云叔跟我妈吵架,云叔走了之后我妈有点控制不住情绪,她就来找我,问我白天听到了什么。
    陶令一愣:你怎么回答的?
    闻清映笑笑,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当时她来问我的时候,我耳朵里正好流了很多脓水,一直流到下巴上,我就打字跟她讲,我说我听不见了。
    屋子里安静了很久,好半晌声音才又响起:我当时以为自己是怕她情绪受不住,后来才发现是我太懦弱了。
    不是的,不是的闻清映。陶令摸摸他脸,心疼地说,不是懦弱,你是在保护她。
    闻清映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一次性讲完话,接着说:第二天我去医院复查,查完之后我妈给我发消息,说她在楼顶吹风,让我做完检查去找她。
    我在楼顶见到她,那个女儿墙好矮,她就站在边上,我不知道住院楼的天台门为什么会开着,反正她就是在上面。我过去了,她就开始跟我说,她说她早就不想活了,她一直都很想死,最错的事情是痛苦着活了这么多年
    说到最后她看着我,说她想从这楼顶跳下去,说我要是喊她一声妈,她就不跳。
    陶令心里剧震,说:可是当时你还没完全恢复
    闻清映侧头,把脸埋在他肩上:我听到这句话吓坏了,我只想让她先下楼去,我就喊了一声妈。
    陶令彻底怔住了。
    妈
    我喊了她一声,她说你果然听得见,然后
    然后
    然后他就再也不敢说话了。
    陶令抬手想阻止他继续,但是闻清映不管不顾地还在说:我没死,没跟着跳,因为我很想杀了云鹤,我想杀了云鹤再自杀,我觉得一定是他把我妈变成这样的,但是我根本就见不到他!
    后来我住了好久的医院,出来之后冷静了点,我觉得云家会吃人,就想带南南走,我妈跟我说过,她特别喜欢云南,她一辈子唯一一段开心的日子就在云南,我就想带南南走
    但是所有人都不让我带她走!
    说完这句,闻清映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已经急促到了极点。
    陶令慌忙翻身抱住他:没事了没事了乖宝,云南现在过得很好,你也过得很好。
    他说:还有我呢闻清映,还有我
    这一夜闻清映被陶令抱着,狠狠恸哭了一场。
    他的哭声跟窗外的雨声应和成调,陶令的心被碾碎,又在他入睡后的呼吸声中自我复原。
    于是胸腔里就开出了独属于闻清映的花,是他的悲伤呈现出来的纹样。
    第二天早上起来,照旧还是开了花店,晚上回家,不可避免地说起去云家的时间,闻清映却又犹疑了。
    陶令把一支录音笔放在桌上,温声问他:想自己去说,还是用这个?
    第57章 夏日
    闻清映诧异地抬眼。
    陶令狡黠地笑:我猜到你心里惦记着录音,可能会说不出来,所以拿了这个。
    闻清映呆愣半晌,末了抱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小声说:等我们要走的时候。
    陶令点点头,闭着眼睛嗅他颈边的沐浴液香味:这边工作马上就要结束了,我想了想,其实可以先不忙着找学校,我想跟你出去一趟。
    几乎是立刻,闻清映懂了他的意思,迟疑地问:先生是说
    去云南,陶令笑,我们去看看云南的花市吧。
    闻清映收紧手,牢牢抱了他一会儿,好半天才松开些距离,细细看着他。
    怎么了?陶令问。
    闻清映吻他一下,说:先生,你长得真好看。
    陶令一怔,垂下眼: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一直就想说,闻清映笑,一直都这样觉得,先生的眼睛尤其好看。
    别说了。陶令忙打断他。
    闻清映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又说:明天是星期六。
    陶令不解地啊了一声,听他继续说:可以不用早起。
    修长的手指从脸颊往后探,在颈处流连片刻,经过了蝴蝶骨,轻轻顺着脊柱划过腰窝,往下落。
    陶令仰起头,心觉闻清映的呼吸比夏天还要烫人。
    舌尖勾缠,陶令双臂环住闻清映的脖颈,只恨不能跟他融为一体,热切的情/欲里,他小声说:今天想要你再用力一点。
    闻清映一愣,一把把人托了起来。
    出于某种对彼此的怜惜,两个人做/爱的时候通常都会面对面,以便在最后时刻拥吻对方。
    今天做到一半,陶令却被抱着翻了个身。
    在热到喘不过气来的时候,闻清映闭着眼睛吻他蝴蝶骨,换来半是恐惧半是沉沦的颤抖。
    陶令兴许从来没有知道过,在那个下了暴雨的深夜,一眼见到他的蝴蝶骨,闻清映的心忽然就被剥开一层。
    在类似亵渎高者的悲哀情绪里,兴奋开始暗自滋长,爱情从那天开始真正变成爱情
    那是欲的开端。
    不过也有很多陶令知道的事情,比如察觉到闻清映的身体起反应时,他终于明白这个人也在尘世。
    他们都拥有同样的情/欲,也拥有同样的束缚,在一起之后的每一天,都是一点点除掉这束缚的每一步,最赤/裸的一刻还没有到来,兴许要用一生去抵达。
    等最赤/裸的一刻来临时,在尖锐的缠绵中,他们就可以吻着彼此共赴云端处的死亡。
    因此在死亡到来之前,爱情就没有尽头。
    转眼到了期末,陶令结束了手上所有的工作,收到工资之后,他跟省大从此再无关联。
    然而感觉来得十分莫名,他总觉得自己迟早是要回来的。
    两个人定好了在7月6号那天出发,正好是陶令的生日。
    他们都没什么好朋友在槐市,因此并不需要特意向谁道别,只是跟云南说了一声,同时约好7月5号去墓地,然后回一趟云家。
    去的那天云鹤也在家。
    这是陶令第一次,应该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云鹤,确实像闻清映所说,他看上去十分有风度。
    不过表面和私底下的反差越大,兴许就越容易把人推向绝望的境地,不亲近的人是永远不会懂的。
    两个人赶着下午去,正好可以吃个饭就走,可能因为陶令是陌生人,饭桌上气氛一直有些奇怪。
    云心看上去还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但整个人的戾气没先前那样重。白观和云南还是如旧。
    一顿饭安静地吃到最后,闻清映说:云叔,我有几句话想跟您说。
    云鹤拿筷子的手稍稍一顿,桌上所有人都朝闻清映看了一眼,又佯装无事地低下头去。
    好。云鹤应。
    饭后闻清映跟云鹤去了二楼的书房,陶令留在客厅里,和另外三个人一起坐着。
    白观,南南,我有话要跟陶老师说。云心说。
    云南立马应了个好,起身朝外走。白观被云心再催了一遍,只好也暂时离开。
    偌大的客厅一时只剩下两个人。
    陶令问:想跟我说什么?
    陶老师,云心说,对不起。
    陶令眉梢一挑。
    云心笑笑:怎么?我好像一开始出现在你面前就很飞扬跋扈?这么惊讶。
    是啊。陶令坦诚地应。
    云心噗一下笑了,半晌开口:我其实,我很多年来很多年来跟闻清映作对什么的,我现在很仔细地想了一下,都是因为觉得对不起他。
    当然了,也是因为想不通。云心说,想不通他为什么那么对我,其实很多事情显而易见,是我自欺欺人,假装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但又希望他能自己察觉,来原谅我。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顺着我的想法走,我就很愤怒。
    陶令理了一下她的话:所以就是滚雪球,越内疚越要伤害,越伤害越要内疚?
    沉默片刻,云心点点头,扒拉着自己的手指:前几天南南问了我一个问题。
    陶令做了个请的动作,云心说:她问我,我对闻清映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感情。
    这话一出,足足有几分钟没人说话。
    最后云心笑:就这样吧。
    话音一落,楼上书房门开了,闻清映一个人走了出来,云鹤却没动静。
    一高一矮地对上视线,陶令站了起来,走到楼梯口。
    踩下最后一阶台阶,闻清映立马牵住了陶令的手,他转头看云心,说:心姐,我走了。
    云心淡淡地点点头。
    出了客厅门,走到廊下,云南从花园的椅子上站起,飞奔过来,扑进了闻清映的怀里。
    哥。她喊。
    闻清映摸摸她头发:南南乖。
    云南笑笑,站直了身子,转头看陶令。
    陶令也笑,张开了双臂。
    云南稍稍倾身,两个人虚虚拥抱了一下,陶令说:好好学习,你的思维很适合多方面发展,多读书总是没错的。
    好!云南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说,哥,陶老师,路上注意安全。
    陶令说:到了地方给你发消息,带你看风景。
    云南笑着点点头。
    见他们说完话,白观也站了过来。
    他跟闻清映对视上,下一刻互相抵了一下拳头,随后立在原地,跟云南一起目送两个人离开。
    白天已经清理好了行李箱,晚上回家只是稍作检查,把重要东西装到随身的包里。
    一边收拾,陶令一边问:你跟云南爸爸说什么了?
    闻清映笑笑:谢谢他把我养大。
    陶令眉梢一挑,闻清映接着说:然后坦诚了一下,我很想让他死。
    这倒是出乎陶令的意料了,他转头看着闻清映。闻清映抿了一下唇,解释道:不过那是过去的我,因为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是现在的云鹤还是以前的,所以就替以前的自己跟以前的他说了一下。
    陶令一下子明白了,笑笑:录音笔呢?
    闻清映走到餐桌边拿水杯:走的时候给他放桌上了。
    陶令看着他背影:我这几天想起来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闻清映回头来看他,眨了眨眼。
    陶令放下手上的东西,起身走到他旁边,说:春天的时候,你跟我说你有一个秘密,你以前就认识我。
    闻清映笑了。
    对视片刻,陶令说:我渴了。
    闻清映低头吻他。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唇分开,陶令问:是不是在医院?
    闻清映本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听到这句话之后,眼神忽然就柔了下去,甚至显出一点悲意来。
    陶令眼睛立刻就红了:将近四年前的时候,在医院,是不是?
    闻清映点点头:我住院的时候经常坐在窗台上看外面,那扇窗对着另一侧的病房,中间隔着一个小花园,但是如果站在阳台上,又能看到一条走廊。
    陶令静静站着,听他继续说:那段时间我不跟任何人说话,也注意不到别人的动静,但是有一天我站在阳台上,看到你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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