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怎么解释?告诉他你猜得没错,事情真相就是这样的?然后再等着那人与他相视会心一笑?
他沈惊鹤两辈子以来,最引以为豪的便是自己安之若素的心境,无论面对怎样恶毒的指责与污蔑,他都尚能面不改色处之泰然。可是如今,他却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无力与绝望。
梁延看着他短短几息内就经历了数次变幻的脸色,面上好笑,心中只觉这人就像个会动的瓷娃娃似的,倒是颇有几分可爱。
只可惜
他又抬眼看了下天色,自知不能在宫中耽误太久。随意扫了眼少年仍紧攥在手中却不自知的锦帕,梁延对他沉静地一颔首。
我名梁延,后会有期。
不去看身后仍愣愣站着的身影,梁延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他边走边默然思忖着,到底是什么,能让这个一身清贵之气的少年露出方才那般无助惘然的表情呢?
※※※※※※※※※※※※※※※※※※※※
沈惊鹤:我没哭
梁延:嗯噢好是是你说的都对(敷衍十连)
第14章
沈惊鹤目瞪口呆地看着青年潇洒离去,脑海中一片空白。良久,他才回过神来,皱了皱眉。
这都什么人啊。
又将他的名字在口中反复咀嚼了两遍,梁延?总觉得自己之前在何处听过
思索了片刻仍是毫无头绪,他索性懒得再想,旋身打算回宫。甫一转身,这才发现一方早被攥得皱巴巴的锦帕仍安静地躺在自己手上。
清风拂过,帕子的一角被轻轻吹动掀起,似是向他打了个招呼。
沈惊鹤直勾勾地盯着这块如它的主人一般简朴至极、毫无纹绣的帕子,嘴角不禁泛出一丝苦笑。
宫中皇子用品皆按份例一一登记在册,这帕子他如今丢也不是,还也没处还,某个人倒还当真是给他留下了好大一块烫手山芋。
梁小将军?主子怎么会与他牵上关系?
成墨身体底子本就不错,在榻上安心养了一段时日后,如今下地走动已是无碍。此时他正殷勤地为面前人倒茶,闻言,举着茶壶的手惊得顿住。
沈惊鹤下意识捏住了被他随手藏到胸前的锦帕,神情略有些烦躁。
你只先告诉我他是谁便可。
成墨想了想:主子可知北境那帮每逢秋收时节,总要举兵过来烧杀掳掠一番的胡人?早年梁将军还在世时,赫赫军威尚震得那群胡狗不敢轻易撕毁百年前止战议和的澶濮之盟,只是偶尔做些小动作试探挑衅一番。可梁将军前几年一去,朝中又再无这般龙城飞将,胡狗登时便背信弃义,年年过来洗掠,边境百姓被骚扰得苦不堪言,只得拖家带口地逃往中原。
沈惊鹤点点头,前几年边境局势多有动乱,就连囿于江南小城乡邑的他也有所耳闻。不过
他似是联想到了什么,蹙眉沉吟道。
梁将军?莫非
正如主子所想。成墨拍掌道,梁小将军乃其独子,从小跟在梁将军身边南征北战,又饱读兵书,将兵筹谋的本事可毫不逊于其父。当年胡狗气焰愈盛,挥师进逼,觊觎中原之心路人皆知。陛下连派了几名大将都不幸折兵,正当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时,是梁小将军主动请缨,率领梁将军留下的燕云骑奔赴北疆,兵戈初接便旗开得胜,将胡狗生生打退回了涿州以北一带。
什么?沈惊鹤失声惊道,可是,算算年岁,他当时不过也只是个半大孩子吧?
成墨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心道六殿下自己也不过只是个少年,言语中却偏偏一派老成。
梁小将军当年请兵时,还差两月方年满十六。朝中自是多有诟病怀疑之声,只是燕云骑本就为梁家一手带出来的兵,诸将又不是已败北,就是怯战不出,因而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谁料这梁小将军倒当真不愧乃将门虎子,麾下一支燕云骑骁勇善战,横扫千军,将胡狗打得那叫一个哭爹喊娘溃不成军,替咱们大雍狠狠出了口恶气。
沈惊鹤想到莲池畔那人的面容,听着耳边传来的话声,心神微微有些恍惚。
怪不得自己会觉得这个名字熟悉那个曾在三年前一战成名,受任于败军之际力挽狂澜的少年战神,原来就是他么?
与向来对武官嗤之以鼻的其他士族子弟不同,沈惊鹤上辈子一直对保家卫国的武将颇有好感。许是见惯了高门贵胄中人心险恶,他总觉得与那些出身草芥却直率真诚的军士相交起来有股安然与轻松。
上辈子因为身体原因,他始终无法习武,但偶尔也难免会幻想一二自己抚戈持剑时会是怎样一幅图景。每每大军拔城凯旋时,他总要命人在临街高处的酒楼为自己留下一间视线最好的房间,看着浴血奋战而归的将士,满怀敬意与钦羡。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挡百万师。这是何等的气魄与豪壮!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大抵如此。
沈惊鹤默然,心中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更多的那份气恼不觉已消散了大半,他实在无法对一个用血肉之身捍卫家国百姓的人生起气来。这份慨然与大义他纵然可以没有,但却不能不对其怀抱尊敬。
成墨没有注意到自家主子比起往日来多了几分动容的面色,仍一脸敬佩地说道:这三年来,胡人许是被打怕了,也消停了不少,只是总有那小股的军队仍不死心。梁小将军便也留在北境驻守,将妄图卷土重来的敌兵一次次打退。按理说梁小将军此时应还在北境领兵,主子您怎的会向奴才突然问起他?
沈惊鹤这才从漫上心头的种种感慨中回过神来,他思忖了片刻,面色遽然一变。
成墨,你说,究竟是有什么样的大事要发生,才能让一个驻守边境已久的将军突然回京?
梁小将军回京了?成墨惊讶地瞪大眼,怎么竟无半点消息传来?这主子您又是如何知晓的?
沈惊鹤不言,只将心中罗列的几种可能快速过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后,表情终于渐渐轻松了下来。他长舒一口气,含笑的眉眼望向成墨。
若没点本事,我又如何当你的主子?你且瞅着吧,朝中近日必有大事要发生,若无意外,多半还是件好事。
成墨更加摸不着头脑,想了一通后仍是毫无头绪,只得感叹自己主子就是智谋过人,他还是先老老实实养好伤,这才能继续跟着主子伺候罢。
沈惊鹤回到偏殿后,一并送来的还有不少皇帝带着补偿意味的赏赐,再加上各怀心思的众人闻风而动,打着道贺回宫的名头一股脑送来的东西,零零散散叠了一大堆。
他倒是来者不拒,一概泰然自若地遣人收下。只是用与不用,这可就不是旁人能置喙得了了。
收了贺礼,沈惊鹤自是也做好了被人找上门来敲打一番的准备。可惜他茶也备好了,坐姿也摆正了,却总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
不知道皇帝使了些什么手腕,端妃近几日倒是安分得很,正殿那边亦静悄悄地无半点消息。如若不是库房里那堆华光灿灿的赏赐还成堆散着,沈惊鹤几乎都要以为自己这个六皇子彻底被宫中众人们给忘了个干净。
好不容易,今日他终于如释重负地等来了偏殿的第一位客人。
只是
沈惊鹤蹙起了眉,望着面前这个正毫不客气地在自己殿内院中四处转悠打量的明艳女子,心中是满满的无奈。
这来的人,怎么跟自己心中想象的好像不太一样啊?
第15章
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眼前之人无疑是个美人,沈惊鹤心想道。
要是她言谈举止能再稍微客气一点点就更好了。
黄花梨木桌旁闲闲落座着一个一袭雪青色对襟襦裙的窈窕少女,此时她正毫不见外地随手拣起桌上茶点送入口中,品味一番后,目光中流露出直白的嫌弃之色。
我本以为你这劳什子破殿得了一波赏赐后,日子能好过上许多,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么。清脆悦耳的声音宛如黄莺娇啼,自来熟地说道。
沈惊鹤看着桌上空了大半的金丝党梅酥,有些犹豫要不要提醒她这已是下人盛上的第二盘了。沉默了片刻,良好的世家素养还是迫使他强行将眼光从那碟点心上移开。
他看着眼前人与五皇子有六分相像的面容,试探地开口,四皇姐?
沈如棠随意挑了挑柳眉,应了一声。
还认得人,倒也不是个傻的。
沈惊鹤苦笑一声,心绪十分复杂。不论是上辈子还是今生,他所见的女子不是端庄贤淑冷淡自矜,就是眉眼盈盈笑里藏刀,哪里遇到过这般
才思敏捷如他,竟也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来描述这位初次谋面的四公主。往先宫人只私下议论她任性刁蛮,但不知为何,明明只是初见,他却总觉得她骨子里自有一股落拓的傲气,就如同他自己一般。只不同的是,他为了生存将这份傲气慎之又慎地藏到心底,她却是毫不吝惜地尽数倾泻,不在乎繁冗礼数,只求随心所欲过得逍遥。
性烈而才高,往往难以被现世所容。身在皇家却仍能活得这般恣意,不可不令人惊羡。
沈惊鹤看着她慢条斯理地拈起最后一块糕点,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将临到喉咙的劝阻放出声来。
算了,吃就吃吧。虽然这已是他派人从司膳房领的最后一盘了。
他有些心痛地挪开视线,直想着眼不见心不烦。甜食是他为数不多的喜好之一,如今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在自己面前被消灭殆尽,还要被人心口不一地挑剔着,沈惊鹤难得有些小小的肉疼。
沈如棠用绢子抹净了指尖的糕点屑,看着自己新认回不久的六弟苦着一张小脸,噗嗤一声笑了开来,怎么,吃了你两盘点心,你就舍不得了?难为我还特意从宫中给你精心挑了两大箱礼物,我看啊,还是赶早让人再抬回去吧!
沈惊鹤自是听出了其中的玩笑之意,当下也起了玩心,顺着她的性子连连讨饶。沈如棠被他哄得开心了,笑着让手底下人将两大箱楠木书箱抬上来。
挥退下人,她走上前亲手将箱子打开,原先我听闻你对弈赢了小五,他回宫后又将你天上有地下无地夸了一顿,便想过来亲自瞧瞧你的模样。只是又打听到你住的偏殿连把给客人坐的椅子都无,我又嫌地方空空荡荡没点儿人气,这才拖到了现在,你可千万别见怪。
口中说着别见怪,脸上却是满满的理直气壮。沈惊鹤只觉得哭笑不得,他叹着气摇了摇头,也跟着走上前,却为书箱里齐齐整整摞着的卷帙书简一惊。
那楠木书箱外表虽朴实无华,其间却满装着当世旁人连寻也没处寻的种种孤本珍籍。文章礼乐、天象历史、鬼神志异甚至连各地的风物地理都有所收录,纵使精心收集,这也绝非是一朝一夕之间便可汇集而成的。
这沈惊鹤怔得不知该说什么。之前各宫送来的所谓贺仪在这份真正的厚礼面前有如珠玉在侧,刹时黯然失色。他前十六年皆流落宫外,一直苦于无法接触到当世真正顶级的文化。虽说还有前生的底蕴撑着,但是两个世界到底不同,若无新的知识傍身,他始终无法彻底了解自己所处的世界究竟是何样。
这份隐隐的忧虑一直被他深埋心底,甚至他早已暗下决心,起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收集齐经史子集好生拜读。如今自己苦求不得的东西被人悉心打点好送至自己面前,他顿时觉得自己宛若浩瀚深海中孤行的独木舟终于得见明灯,连飘摇风雨都已不足为惧。
沈如棠看到他毫不作伪的惊喜,知道这些卷帙的新主人也会好好珍爱它们,满意地眯了眯凤眸。
沈惊鹤此时才从惊诧中回过劲来,他的眼神满是感动与不解,四皇姐,这份重礼,我实在是你我不过初见,为何要这般相待于我?
沈如棠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我不过是相信小五的眼光罢了,他说你是可相交之人,那我便认定你可相交。如今过来一看,你倒当真没有让我失望。
言罢,娇俏地一偏头。
你可要将这堆书藏好了,若是小五找不到问起来,你只说自己没见过。
什么?沈惊鹤大惊失色,这是拿的五皇兄的书?
他一忍再忍,终是没有把那个偷字说出口,整个人却是站不稳似的往后生生退了一大步。人生的大起大落使他的表情有了一刹空白。
沈惊鹤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像是被高高抛起后又重重地跌落,他捂住胸口,连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
他这位皇姐,当真不是端妃派过来摆他一道的吗?
沈如棠看到他的样子,当即毫不留情地朗笑起来。
我说你啊,这么好骗,当心哪天在宫中都能被人拐走!小五早将这些书誊抄背诵过几遍了,它们放在房中也不过是落灰,倒不如送过来让你闲时解解闷。再说了,若不提前与他商量过,纵然我们关系再好,我又岂会拿他的东西自作主张?
沈惊鹤一口气这才喘顺了,他苦笑着求道,皇姐,你就别逗我了我差点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了。
他抿了抿唇,思忖片刻,唤来成墨命他将库房皇帝前几日赏下的一匣墨玉珠取来。这匣玉珠圆润温腻,质地上乘,是他偏殿中目前最贵重的东西。
将玉珠放在她面前,沈惊鹤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知晓这两箱书的价值绝非小小一匣玉珠可比拟,但如今我受了这等珍贵的馈赠,如若不还礼,心下却是愧疚难安。皇姐若是不嫌弃,还请把它收下吧。
沈如棠瞥了一眼玉珠,抬起头来定定地瞧着他。
眼前少年的日子过得有多不宽裕,她方才逛着的那一圈可是尽收眼底了。
她傲然一笑,不嫌弃?可我就是嫌弃。我不喜欢玉,你拿回去吧。
沈惊鹤一愣,心下感动,面上却仍是坚决,皇姐不喜欢玉,我这墨玉却非玉,故而也不算犯了忌讳,皇姐还是收下吧。
嗯?墨玉怎么就不是玉了?沈如棠闻言不免愕然。
皇姐且听我道来。沈惊鹤笑笑,开始试图哄骗她收下谢礼,如若有人命他的奴仆去买玉,奴仆买黄玉或青玉皆可。但如果他要求买墨玉,奴仆买了黄玉或青玉,只怕会被自己的主子斥责一番。假若墨玉就是玉,那么这人前后的命令应该是相同的。但若真是这样,为什么仆人的行为却会招致不同的后果呢?这样看来,要求买玉和要求买墨玉是不同的,那又岂能说墨玉是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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