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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云流水——邵年梦(27)

    楚天和楚行云也跑出来,问:妹妹呢?
    楚父没有说话,只是放下一筐红薯,一筐南瓜。
    楚娘怔神了好一会,突然失心疯般冲过来,一脚踢倒箩筐,瘦红薯和弱南瓜滚了一地,她冲到楚父跟前,捶打哭喊:
    你当初怎么说的,啊?一家人死也死在一块!现在呢!这些是什么?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楚燕是你的女儿,亲生女儿啊你知道那些杀千刀的人贩子,都把女孩卖给哪些渣滓吗?你还是人吗?你不认她,我认她!那是我女儿,我十月怀胎,一手拉扯大的亲女儿
    楚父只是搂住她,由她打骂。
    那一顿饭,终于有了东西吃,却迟迟、迟迟没有人动筷子。
    天仍是下了火般旱着,楚天楚娘双双病倒,说不上甚么病症,只是不见好。楚父每日每夜,不仅要忍受自己的饿,还要亲眼再看妻儿煎熬,家不似家,成了苦的囹圄。
    有时楚父偷偷跟楚行云说,干脆来场山洪,冲了这田毁了这屋,叫一家人立时死在一处,倒是利索。全好过现在这般,一颗心鲜活地掏出来奉给上苍,让他慢条斯理、一钱一钱地剜掉。
    山洪这样的灾毕竟太过爽快,老天爷轻易是不愿派的。
    很快,除了饥荒,水也要绝断了。渴凝固在喉口,结成一块痰,咳不出来,又咽回肺里,吊着双眼望天盼雨,可只见着干旱大刀阔斧地在这片土上开出纵横沟壑。
    某一日,楚父又走上了自家的田,他小心地规避着深裂,寻了一处坐,楚行云干哑的嗓子正要扯出声爹爹,却忽见父亲跪了下去,脊背低进尘埃里,对着这片土地,一下一下、庄重地磕头。
    第十五回 一叶熊7
    小行云急忙跑过去,看到爹额头上磕出的血印子,就要去揉,楚爹拉过他的小手,抓了一把土放进去,柔声说:这亩地,是用大哥就是你亲生父亲,生前留的银子买的。我和你娘想等你长大,便留给你耕种,也存个媳妇儿本
    楚父看着曾经上房揭瓦、活蹦乱跳的小行云,成了眼下这样瘦骨如柴的小麻杆,心里苦得说不出话,只是不住道:是爹娘对不起你把你害苦了若是大哥大嫂还在,你绝不用这样跟着我们受苦你想不想,想不想去
    楚父哽着说不出来,小行云自己却好似知道了什么,他想叫爹爹,想说我们一家人一起熬下去吧,想说阿云不想离开爹娘,想和以前一样,大哭大闹撒撒娇。可这些话涌到喉口,心头却骤然现出生病的哥哥,虚弱的娘,还有眼前苦苦死撑的父亲。
    于是他只是抱着楚爹,低低地说了一声:那阿云不想受苦了,爹,明天明天带我去镇口吧
    楚父讶异地望着他,最是黏人、最是要人哄的孩子,被逼得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真叫为人父母,心如刀绞。
    楚娘听了此事,撑着半口气从床上坐起来,一把将楚行云搂紧怀里,母鸡护崽子似的瞪着楚父:你你又想卖孩子了?一个还不够
    楚父没有答话,看看她,看看楚行云,最后看着昏睡的楚天。
    楚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睛一下红了,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天为何非得叫她割。自个儿死上千百回也无所谓,可待想一家人一起死,却又总愿孩子好好地活。
    楚父叹了口气:放孩子走吧,兴许他有福分,遇着好人家
    能有什么好人家!外面的人都坏得很!指不定怎么欺负我们阿云我听说男娃都卖到煤炭窖里做苦力,他怎么受得住!那些监工都是挥鞭子的,天不亮就催起来
    阿云才八岁,太小了,不会卖去做苦力的
    那便是要做奴仆了!天天伺候小主子!我们阿云从小到大,要什么给什么,他略哭一哭,我就心疼得紧,犯了事,从来下不去手打他。那些人哪里把奴仆当人看,一朝卖了,一生给人做牛做马,天冷了没衣服,生病了没人管,挨揍挨打家常便饭,他会受不了的他吃不了这苦的
    娘,别担心我,我吃得了苦,我受得了的
    你受得了,娘受不了!我怕你冷、怕你热、怕你过得不开心,我养了八年的小宝贝,要这样扔出去给别人践踏,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那你甘愿就这样看他活活饿死?
    楚娘一愣,想起以前的小行云,又白又俊,荔枝核般黑溜的眼,骨碌碌一转,像极了机灵的小山狸。
    低头再一看,怀里这个饿没了人形的嶙峋瘦骨,偏过头,拼命流泪,模糊的眼眶忽又瞥见病着的楚天,剜去手心护手背,实在痛得彻骨。
    那晚,楚行云把自己深深地、深深地埋进那只大大的一叶熊里,最后呼吸着家的味道,生平第一次,觉得这味道,竟然越闻越睡不着。
    及至半夜,楚娘撑着风吹就倒的病体,想最后再看看他,不料小行云睁开双眼,瞅了个正着,他脆生生叫了声:娘,听得楚娘心中一酸,于是钻进床里,把他紧紧搂住。
    她先是说:外面不比家里,那些人不会疼你爱你,你哭闹撒娇他们也全不理会,若是受了委屈,你权且忍着些吧
    忽而又说:外面的人都坏得很!咱们话不说绝,但事要做绝!该出手时就出手,别忍气吞声做了个冤大头!,一会教导:礼让三分、吃亏是福,一会告诫:马善人骑、人善人欺,前边说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后边又跟:予人玫瑰,手有余香
    人生的大道理那么多啊,她还来不及一一教给小行云,他便要走了,从此天地偌大,叫他一个人闯,风雨疏狂,要他一个人扛。
    怎么舍得。
    楚娘背过身去,不停地抹眼睛,把床头那只小叶熊塞进他怀里,哽咽道:你你带着它走吧,以后要是心里难过,就抱抱它,当娘还在你身边。娘以后睡觉,也抱着这只大叶熊,好像还抱着你一样
    楚行云止不住的眼泪往下掉,许是哭累了,便睡沉了。谢流水站在窗下,远远地看他,看他梦里也死死抓着那只一叶熊。
    夜那么长,又那么短。天已亮了,楚行云跟着父亲起床,楚天难得清醒过来,病浑了的眼珠在弟弟身上打转,楚行云叫了一声:哥。
    楚天蜡黄的脸浑像干瘪的果,喜怒哀乐全朽烂得瞧不出来,大抵还病糊涂着。楚行云只好转身走,却被轻轻拉住。
    一回头,见楚天已从枕里摸出一串链子,红绳穿着一粒圆白的贝壳,哑着声对他笑,说:总待在村里,看一辈子山山水水,也怪腻歪的,如今你要走了,天下这么大,就替哥哥去看看海吧。
    楚行云牢牢地戴着贝壳链,紧紧地抓着一叶熊,跟着父亲,终于上了路。
    他们翻山越岭,等到了镇口,已是黄昏。人牙子将小行云拎起来,挑剔的眼光上下浮动,最后皱着眉,将一壶水、一筐小地瓜,扔给父亲。
    楚行云和楚爹伸着眼睛去数,一共十二个地瓜。父亲还要再说什么,贩子烦躁地一挥手,施舍似的往筐里又撒了一把南瓜干,叫人来将他赶走了。
    最后一眼,楚行云看着父亲驼着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好长好长。
    人贩子很不喜欢这些饿变形的孩子,喂猪似的喂他们,也看猪似的看他们。楚行云倒不在乎,能吃饱就万事大吉。待稍有人形,便拉出来卖。楚行云运气倒真好,有位铁匠瞅他性静而眉眼有灵,是块好料子,遂领回去,想好好栽培以继承打铁大业。
    楚行云不负所望,勤恳得很,被其他惫懒的弟子一衬,更显得是块可塑之才。铁匠师傅十分欣慰,师娘知他是饥荒卖掉的孩子,好是可怜,常开小灶给他弄些好菜补补,不出个把月,楚行云便又长回了小俊脸,个儿也拔高了,日子倒真过得不错。
    只是夜深人静,他老抓着一叶熊,想家想得厉害,怕爹娘又挨饿、怕楚天还病着,怕妹妹遭人苛待,再没有好哥哥替她出气了。
    当地有位大亨姓钱,铁匠一家本是钱府的家仆,因着老爷抬举,遂准了在外边开铺子,府上需何铁器,便尽心尽责地造好。这日,铁匠要进府送锻好的刀,便想带楚行云进去开开眼界。
    小行云迈入那高门里,只觉得钱府、钱府,果真有钱得很。廊屋厢房、窗棂檐瓦,他做梦都想不出原来能造得这般精致。恰逢老爷在,师徒二人还顺利得了赏,很是开心。
    开心的事似乎接二连三。很快,府上便派了人来铺子,说楚行云性静而眉眼有灵,得老爷抬举,进府做个书童好了。
    铁匠十分不舍爱徒,但拗不过老、爷、抬、举这四个大字,只好送了去。
    谢流水几乎就猜到了后来之事,只是梦里相隔,他无可奈何。
    夕阳西下,谢流水只能站在那,看着小行云,戴着他的小贝壳,抱着他的小叶熊,蹦蹦跳跳,跨进了那高门里。
    隔着十九年的岁月,他拉不住他。
    一入侯门深似海。
    楚行云一进府就被个母夜叉拖走,剥小鸡似的换了一身行头,轻纱的里衣、丝绸的外袍,他穿着只觉极不合身,衣服老往下掉,莫名其妙就露出肩膀来,下摆还裁得一拉即开,若去爬个树,怕跟光腿也没两样。
    小行云心里哼哼,有钱人家的东西原也不见得样样好,这做的甚么垃圾衣服也叫人穿,远远不如娘的手艺呢。
    换好后,他便被押进老爷房里,琳琅满目,唬了他一跳,桌椅床榻,奢丽得他都不认识。只拘谨得杵着,手脚也不知该往哪放。捱了好一会,才等到老爷。
    钱老爷像个满是褶子的元宝,见了他,下垂的肉团脸便挤出一抹慈爱笑,许是做得太过,眼睛眯得堆进□□里,泯然不可见了。
    小行云心头还旋着饥荒的阴影,见了这样臃肿的人,便想割了肉吃。若天下的钱老爷都能切碎了喂给挨饿的百姓,那真是活佛济世,人间第一的善事。
    可惜愈是胖,老天愈是要赐他长肉,故而叫钱老爷富得流油。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绽开一滩赘肉,青蛙般鼓起的肚子凸在楚行云眼前,很是慈爱地招手道:来,钱叔叔教你写字。
    第十五回 一叶熊8
    楚行云有些不懂,他分明是做书童的,怎么变成学子了,但能习文识字,他心里还是很高兴。以前村里大多是粗朴的庄稼汉,大伙都打心眼里尊重识字的人,如今自己竟也有机会装点墨水,绝对要拿出十二分精力来。
    初时,钱老爷只让他站到身前,口头指导,慢慢地,手臂便伸出来,将他圈在桌椅间,渐渐地,变成半环抱着了。楚行云学起来心无旁骛,压根没注意到什么,等发觉时,钱老爷已徐徐搂过他,手把手地教他横竖撇捺。
    钱老爷肥硕的大手包裹着他的小手,不断摩挲,腻腻的手汗浸着他,楚行云觉得不舒服,但他把笔一顿,钱老爷就大声呵斥,只好硬着头皮不停写,根本无暇注意,在他背后的钱老爷,在轻轻嗅他的发
    直到楚行云横竖撇捺都写得滚瓜烂熟,钱老爷也不肯松开他。
    不知捱了多久,屏风里转出一个人,四五十岁,一截干瘦枯木似的,怀里粘着一只雪白小童,杏色轻纱,红梅指甲,辨不清男女。那截干木头走到书桌旁,很是温声温气地问楚行云:小家伙,你几岁了呀?
    八岁。
    干木头和钱老爷相视一笑,搓着手道:好年纪呀,好年纪。
    不过钱兄,这孩子这么小进不去吧?何不楼里买?
    钱老爷讳莫如深地笑起来:孙弟呀,这就是你不懂了。那些孩子,懂了事,心神也脏了。不懂事的,你弄什么他都懵懵懂懂,要的就是这个天真纯洁。
    那位孙枯木了然地笑起来,楚行云一脸不解地望着他们,小脑瓜不停地转啊转,可还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那小童好像是个男的,可为什么又染着红指甲呢?以前在村里,只有姑娘才拿凤仙花染
    你又走神!说了多少次!写字要专注!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能成什么事?钱老爷故意勃然大怒,忽然拿起戒尺,啪啪几下,狠狠就抽在小行云屁股上,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真是孺子不可教也,你给我滚去面壁!
    楚行云霎时只觉背后一片火辣辣,从小到大没挨过这么重的打,疼得牙齿都打颤,可他硬是一声不吭走到墙角去。
    那截孙木头看着他,咯咯直笑。
    约莫站了半个时辰,楚行云忽而感到有一双大手在摸自己,他猛地回过头去,看见钱老爷一脸愧疚的样子:对不起,方才打痛你了吧?为着你不学好,我心里着急,手头就没个轻重了。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我们再来学写字,你别生叔叔的气,好吗?
    孙木头笑得更大声了。
    楚行云茫然地点头,钱老爷收了手,领他到书桌前,指引他坐。
    小行云刚一坐下去,就像被针扎了般站起来。
    钱老爷眯着眼问道:屁屁痛啊?
    楚行云窘迫地点点头。
    钱兄,这么小的孩子,你打得也忒狠了些,教也得慢慢来那位孙老爷走来,很是慈爱,叔叔去拿点药给你涂涂好不好?这样屁屁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楚行云只好又点头。
    那你来趴到这来,叔叔给你上药。
    我我自己可以,不劳烦
    傻孩子,你自己怎么够得着呢?而且这宝贝药很名贵的,岂能给你随便带走?孙老爷很慈祥地把他拉过来。
    不用麻烦了
    钱老爷忽而出手,把他拽上床榻厉声道:刚才还给你讲道理,这回又不听话了!男子汉大丈夫,涂个药,扭扭捏捏、羞羞答答,跟个女娃娃似的,像什么样子!
    不由分说,就把他裤子褪下,露出两甸通红的小屁股,钱老爷伸手揉了一把,又狠狠道:怕痛忍着点!
    小行云觉得有点不对劲,可他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心里闷闷的。他不是女孩,从没有人教他男女授受不亲,也没有人教他父母之外者不可褪衣。在村里,大伙都脱得赤条条地游水,光着膀子干活,教的都是男子汉大丈夫,坦坦荡荡不拘小节。他不知道钱老爷和孙老爷要干什么,只是本能地有些不安,想把裤子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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