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父似乎被她传染了,哭声不由越来越大,整个人挂在窗台上,仿佛随时可以一头栽下去。没了老伴,他也不想活了。
周贺自己也在流泪,却还是死死捂住了父亲的嘴,低不可闻地哀求:嘘,嘘,爸,你别哭了,万一让那只鬼听见可怎么办?我和你死了无所谓,慧慧才五岁,她还小!
周父掰开儿子的手,绝望道:慧慧浑身都烫得像火烧,吃了药也不管用,警察又不让出门,我们除了守着她还能怎么办?她奶奶和她妈妈出事的时候她是亲眼看着的,她恐怕吓得魂都丢了!她今天晚上要是熬不过去,我们爷俩也别活了,我们一家子一起死了算了。
深深的绝望笼罩在周父的心头,令他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否则他绝对说不出这种类似于诅咒孙女的话。
周贺连拉带拽地将他拖回卧室,勒令他守在女儿床头,什么事都不准想,这才走回窗边继续张望。父亲离开之后,他本以为客厅会变得很安静,却发现周围全是若隐若现的哭声,有楼上的,有楼下的,还有对面的。住在幸福小区的人再也感受不到半点幸福,因为很多人的挚爱如今都躺在楼下的喷泉池里,又冲上天际化为了血雾。他们如今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浸透了死亡的气息。
周贺盯着那片浓稠的宛若炼狱的血池,简直无法想象自己的母亲和妻子如今都躺在里面,浮浮沉沉,支零破碎。
血色灌入他的瞳孔,刺得他直掉泪。他不得不闭上眼,平复内心的怒焰和仇恨,然后拿出手机,反复刷新警方的官网,试图得到一点最新消息。他一定要弄明白这件事的原委,无论凶手是什么东西,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只要对方还在这世上,他就一定会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似乎是因为杜莎莎的失踪引发了难以预料的公众舆论,警方这一次终于不再遮遮掩掩,而是发布了一条比较完整的案情通报。周贺牢牢记住了凶手的名字马游,一个自以为是神灵的疯子!他的半身照也被张贴在通报的正上方,看上去似乎是一个很文弱很普通的青年。
周贺死死盯着这张脸,决然暗忖:原来是你啊!如果余生能够有幸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与你相遇,我会用生命去毁灭你!
周贺相信了警方的这条通报,因为他知道京市既已进入战时紧急状态,政府就绝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他不断刷新着新闻网页,看见了各种各样的消息,有超市被抢购一空的,有商店被打砸的,有明天全城放假的,还有街道戒严不准出行的
一张又一张充满了动乱和恐慌的照片浮现于周贺的手机屏幕,像末日降临一般令人绝望。忽然间,他看见了一张工棚里散乱落满了数百个尸块的照片,终是承受不了这血腥地冲击,选择了闭上双眼。
他无法再直视这个一夕之间变得面目全非的世界,更无法直视人心。到底是谁能干出这种事!
悲愤欲绝中,他的耳边竟传来一道平静而又熟悉的嗓音,世间的神灵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梵伽罗。
神灵?梵伽罗?对于自己每天都在污蔑甚至谩骂的这个名字,周贺具有天然的敏感性,于是立刻睁开眼睛,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矗立在幸福广场对面的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刚才还是熄灭的状态,如今却被骤然点亮,在这连霓虹都不敢闪烁的夜晚,竟似煌煌烈日般耀眼。
周贺的心神瞬间就被它捕获了。
那道声音是由一个模糊的人影发出的,他坐在一张造型奢华的软椅上,璀璨的灯光从他的背后照射过来,使他笼罩在一片黑暗里。四周是全然的白亮,只有他是一团漆黑的轮廓,却莫名有种全世界都淡去,唯我浓墨重彩的感觉。
灯光顺着他的后背慢慢转到侧边,照亮了他的半张脸,使他高挺的鼻,深深的眼窝和薄薄的唇都拥有了令人惊叹的华美线条。他的皮肤简直比灯光还白,双瞳却黑得像一片无垠宇宙,恒星、行星、流星浩瀚天空中的所有星辰都能在他的眼里找到,令他瞬间拥有了致命的吸引力。
这是什么啊?都这个时候了梵伽罗还打什么广告?想红想疯了吗?周贺分明在心里唾骂,视线却不受控制地牢牢黏着在这人身上。隐约中,他竟然听见楼上有人打开落地窗走上阳台的声音。
为了把梵伽罗看得更清楚,这些人简直不要命了!
视频还在继续,璀璨的华光由背后转到身侧,照亮了梵伽罗俊美异常的脸,也让他轻松闲适的姿态展露无遗。他交叠着修长的双腿,一只手轻轻搭放在膝头,另一只手懒洋洋地撑着额角。手掌投下的阴影模糊了他的眉眼,却让他缀满星辰的双瞳显得异常明亮。
周贺感觉自己的所有思想,所有目光,所有意识,都仿佛被这双眼瞳摄住了,除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这个人,根本无法干别的。而梵伽罗也适时扬了扬下颌,语气越发轻慢:这个世界是属于我的,对于某些人妄称伪神的行为,我感到非常不悦。没有我的承认,马游,你算什么?
听到这里,周贺才渐渐意识到,梵伽罗竟然在向那个杀人狂挑衅?他准备干什么?他疯了吗?现在可不是蹭热度的时候!
然而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梵伽罗疯狂的举动。
他翘起的那只脚开始漫不经心地上下晃动,一尘不染的鞋尖被灯光照得发亮,这个略显浪荡的动作将他内心的不屑展露得淋漓尽致。他勾了勾唇角,语气也有些要笑不笑:马游,你敢出现在我面前吗?你敢不像只老鼠一样只活在阴沟里吗?
他放下交叠的双腿,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盯着所有人,细长的指尖探出来,轻轻一勾,鄙夷地笑了:我在新时代广场等你。我会像踩死一只老鼠般踩碎你的五脏六腑,让你死得毫无尊严。
他靠回椅背,闭上亮如寒星的双眼。灯光从他的侧面慢慢转入他的后背,使他重新归于黑暗。在一片亮白的光晕里,他是唯一浓墨重彩的存在。
广告牌熄灭了,周贺胸口一痛,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看完了这段十分中二的视频。梵伽罗在挑衅马游,说他会在新时代广场等待,要与马游正面对决。他疯了吗?他这是在找死吧!天啊,天啊!
在这一刻,周贺竟然忘记了对这个人毫无缘由的厌恶,反倒真心实意为他担心。一次性见证了太多死亡,他已经无法再忍受另一个耀眼生命的逝去。当然,他也不得不承认,听见梵伽罗说要踩碎马游,让对方死得毫无尊严,他竟然感到了一阵难言的痛快。
他打开窗户缝,长久地凝视着那块已经熄灭的广告牌,心里乱糟糟的。
在他头顶的位置,不知谁家的阳台上忽然传来一阵低喊:梵伽罗好有种!在这个时候,也只有他还敢站出来说几句话。
是啊!这就是梵伽罗一贯的风格。别人不敢说的,他敢;别人不敢做的,他做;别人不敢得罪的人,他挨个儿得罪一遍也从来不憷。哪怕在千千万万个人中间,他也是最特别的那一个,说得好听一点是特立独行,说得难听一点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周贺终于意识到,他之所以那么讨厌梵伽罗,正是源于他的独特与不合群。他就像是一个异类,深深扎了他的眼。然而现在,当所有人都被恐惧掐住咽喉,继而消了声、没了影、龟缩在家不敢出门时,他却站出来向凶手发起了挑战。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在这一刻,周贺是佩服他的。
希望你只是说说而已,不会真的在广场等。如果你能活着,如果我也能活着,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黑你了。周贺蜷缩在窗台下,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掉下了眼泪。
与此同时,梵伽罗离开了打着灯光的拍摄场地,走到阎部长身边与大家进行最后一次沟通。
什么时候是最佳的救人时机,这个得由常净大师来把握。他应该能感觉到马游制造的空间的强弱变化?梵伽罗看向常净大师。
梵施主果然是强大的灵媒,似乎已经把我的修为看透了。常净大师双手合十,慎重许诺:我一定不负梵施主所托。
梵伽罗抬起手腕说道:那我们对表吧,现在是凌晨四点四十三分。
众人仔细看表,完了齐齐点头。
梵伽罗又交代了几句,这才走向始终沉着脸的宋博士,对方扬了扬下颌,忽然问道: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说什么?梵伽罗满脸疑惑。
宋睿沉声道:说说你这次的计划,说说你进入那个空间之后会面临什么。我知道,或许在外界,你的力量堪比神灵一般强大,但是在那个空间里,马游才是真正的神灵。你表现得那样云淡风轻,仿佛笃定自己一定能平安回来,对任何人都避免谈及计划失败的后果,是为了尽量减少阻碍吧?你不希望任何人扰乱你的计划,也包括我,对吗?
梵伽罗沉默不语。
宋睿盯着他漆黑的双眼,苦笑道:别人不知不觉都被你安抚了,忘了计划的危险性,但我不会。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阻止你吗?
为什么?梵伽罗认真询问。
因为我们之间的约定。在很早以前,我们曾约定过,无论陷入何种境地,我们都要无条件地信任彼此,你还记得吗?
梵伽罗恍然大悟,嗓音不由变哑了:我还记得。
我也记得,所以我没有阻止你。我相信你会如约回来,对吗?
对,我会回来。梵伽罗点点头,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开了。
宋睿也忍不住笑了,然后把他拉过来,双手抱住他的脑袋,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再次低语:你一定要回来。
第233章
梵伽罗与宋睿安静地坐在花坛边,什么话都没说, 只是看着广场上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工作人员。他们有的是医生, 有的是警察, 有的是军人,有的是政府官员。明知道马游可以潜伏在京市的任何一个角落, 肆意地捕杀任何一个人,他们依然勇敢无畏地坚持着自己的工作。
他们难道不害怕吗?当然是怕的,梵伽罗不用探出磁场都能感应到弥漫在广场上空的恐怖氛围。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临阵脱逃, 只是默默地干好自己的工作。他们在做正确的事, 这就是世界得以运转、人类得以存续、文明得以延伸的源动力。
我很喜欢这个世界, 我也喜欢人类。梵伽罗忽然说道。
宋睿瞥他一眼,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因为你的存在, 所以我也开始喜欢这个世界。
梵伽罗的耳尖悄然爬上一抹绯红, 却并不接话, 倒映着晨曦的双眼显得那么透亮。
宋睿揉了揉他的头发, 挥手道:去吧,去坚守你的岗位, 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我在这里等你。
梵伽罗点点头, 又深深看了宋博士一眼, 然后才走向那张放置在广场中心的软椅。在它的四周, 看不见的角落,阎部长安排了许多突击队和狙击手。明知道马游或许不会显出身形,他们也做好了全方位的准备。
宋睿跟随在梵伽罗身后, 踩着他的脚印慢慢走,却又忽然轻笑起来:你的朋友们来了。
嗯?梵伽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见宋温暖带着元中州、朱希雅、阿火、何静莲、丁浦航匆匆赶过来。在所有人都避而不出的时刻,在马游逐渐逼近而且很有可能大开杀戒的时刻,他们奋不顾身地赶来了。
看见梵伽罗,他们举起双手挥舞,脸上毫无怯色,只有热切:梵老师,我们看见您的广告片了,所以特意赶过来帮您!有事您只管吩咐!
梵伽罗眼睛一弯,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容,去帮他们开启阵法,把人质都救出来。他指了指聚在一起的大和尚们,说话半点也不客气。但正是因为他的这份不客气,本还有点忐忑的元中州等人立刻就轻松地笑开了。
好嘞!我们这就去!大家中气十足地答应下来,脸上均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仿佛不是踏入了死地,而是来到了乐园。他们心中也有信仰和需要守卫的东西,所以牺牲和奉献就变成了一种纯然的快乐。
梵伽罗站在原地长久地凝视着他们,在晨曦遍洒之后才继续朝广场走去。看见阎部长正指挥工作人员撤掉灯光、收音器和摄影机,他阻拦道:别撤了,继续直播吧。
阎部长错愕地看着他。
宋睿从旁解释:继续直播才是彻底打消民众的恐慌情绪的最佳办法。马游的存在已经瞒不住了,不让民众亲眼看见他落网,在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大家都会生活在恐惧和不安中。我们若是想最快地恢复正常的社会秩序,就必须把真相公布出去。
阎部长略略一想,不禁深以为然地点头。是的,舆论已经压不住了,倒不如彻底把真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它自行蒸发。政府越是隐瞒,无从获悉真相的民众就越是会脑补出更为可怕的故事,届时整个社会都会陷入长久的动荡。
好,我们继续直播。他立刻让工作人员把摄影机放回原位。
梵伽罗碰了碰宋博士的胳膊,轻声道:等我回来,照顾好洋洋。
好。宋睿专注地看着他,眼里有留恋不舍,却也有克制和理解。
梵伽罗走回软椅落座,打了一个继续直播的手势,于是全京市的广告牌都被他俊美异常的脸庞点亮。他依然还是那个慵懒闲适的坐姿,双手交握着置于膝头,细长的两根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手背,仿佛等得十分无聊。
他衣着奢华,举止优雅,气质神秘,眉眼间还透着一种谁都无法撼动的漠然,只坐在那里就是千万人的焦点。他说自己是世间唯一的神灵,这话听上去竟然有几分可信度。
看见他重新出现在广告牌上,周贺不禁愣住了。同一时间,很多人都愣住了,他们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干这种荒唐的事。
然而不等民众想出个所以然,广告牌上的梵伽罗就凭空消失了,有一道沙哑的男声从那空荡荡的软椅上方传来:我来了,哈哈哈!我来了!看见了吗?这就是惹怒神灵的下场!等我玩够了,我会把梵伽罗的尸体切成无数块,扔进阴沟里喂老鼠,哈哈哈哈猖狂的笑声由软椅的正上方扩散到四面八方,仿佛无处不在。
这诡异的场面吓住了所有人,然而即便软椅已空无一人,直播还在继续。京市的每一个广告牌都显现了这样一幅奇景,一张椅子孤零零地摆放在一个广场上,每隔十几二十分钟,摄像机就会变换一个方向,或用全景或用近景地拍摄它。
人都已经被抓走了,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为了震慑民众吗?为了让大家知道马游究竟有多可怕吗?这些人简直疯了,全他妈疯了!
周贺被梵伽罗凭空消失的一幕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回过神后便开始捶打窗台、墙壁、茶几,以此来宣泄心中无边无际的恐惧。听见响动,周父跑出来,颤巍巍地问道: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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