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转变惊呆了宋温暖和庄禛等人,他们还狼狈地站在测试间门口,可杨母却已经坐下,正安静地、渴盼地、专注地盯着梵伽罗。她很想知道自己的呼呼大法为什么会失灵。
宋温暖等人这才醒转,然后轻手轻脚地回到原位,杨胜飞几乎是踉跄着跑到母亲身边,陪同她一起坐下,灼亮的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的青年,表情是全然的错愕。他竟从不知道母亲会什么呼呼大法,因为她从未对他提及过!
梵伽罗颔首道:是的,它就是在那天失灵的。你彻底否定了她的存在,视她为耻辱,所以她离开了,她不再守护丢三落四的你,也不再守护这个破碎的,却曾经带给她温暖的家,永远地离开了。
杨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张着嘴,瞪着眼,表情惊恐,不断摇头。
梵伽罗仿佛感受不到她的抗拒,继续道:其实这样的否定已不是第一次了,你们从小镇搬到市区,又从市区搬到省会,然后出了省,越走越远。你们尽力躲避着每一个熟悉的人,拒绝去回想她的那些遭遇。
说到这里,梵伽罗的口音和语气竟完全变了:什么死法不好,偏偏是这么死!奸杀,丑人嘞!今天又遇见熟人咧,问那丫头的丑事,不行咧,搬远一点,没脸!还埋她干什么,没法见先人咧!
这些发音古怪的话听上去似乎很可笑,却让杨母和杨胜飞面如金纸,神情惊骇,因为这些话都是杨老爷子和杨老太太最爱念叨的话,语气也跟他们一模一样!他们因为孙女的死而感到羞耻,总觉得自己抬不起头。
梵伽罗的口音又换回来,深深叹息道:她陪伴着你们,守护着你们,跟随你们天南海北四处漂泊,可她的遭遇渐渐被你们遗忘,仇恨渐渐被你们放下,就连存在也被你们一次又一次否定,及至那一次,连她最爱的母亲也不愿承认她曾在世上来过,于是她彻底放弃了。她留下的讯息就是那时候斩断的。我原本不明白为什么,但是看见你,我就全都明白了。
梵伽罗握住杨母剧烈颤抖的手,轻轻拂开她的五指,将那根冰冷的银色项链放入她的掌心,一字一句说道:当你因为找不到遥控器而蹲坐在地上崩溃大哭时,你的女儿也蹲坐在你面前,望着你,伤心欲绝地哭。她的手穿过你泪湿的脸,却只抓到一片空茫,就仿佛她的存在,在你们的心里也终会成为一片空茫。于是她离开了,你的呼呼大法从那天开始,彻底失灵了
梵伽罗合上杨母的五指,让她把那冰冷的项链捂热。他捂不热,所以他也放弃了。
恍惚中的杨母猛然握紧项链,对着虚空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兰兰,妈的兰兰,你回来!你回来啊!妈不是故意的!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妈真的不是故意的!呜呜呜
她跪倒在地,紧紧拽着这根项链,哭得几欲晕厥。她后悔了,如果早知道女儿就在身边,她一定不会说那些话!
真的吗?我姐真的一直都在吗?杨胜飞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地问,可是不等梵伽罗回答,他又自己答道:我就知道她在,我能感觉到。我被车撞了的那次,明明飞出去很远,可落在地上一点儿都不疼,我知道那是她在保护我!姐,姐,你还在吗?你听得见吗?你回来,我想你!我一直都没忘记你的遭遇和仇恨,我会帮你找到凶手,你听见了吗?你回来吧!
母子俩抱在一起痛哭,全然忘了周围还有几十台摄像机在拍。他们又悔又恨,可是被他们一次又一次否定的那个人却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甚至带走了所有讯息,放弃了对一个冤魂而言最大的执念。
能不能找到凶手,她已经不在乎了,只要不让家人感到耻辱和难堪,她可以让自己永远地,彻底地消失。
第103章
得知真相的杨母哭得差点晕过去, 她撕心裂肺地喊着女儿的名字,可她沙哑绝望的声音却只在这狭窄的房间里回荡, 无法传出去更远。她抬起头, 不断在虚空中环顾,不断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搜寻,试图找到女儿的影子, 可是没有,女儿已经不在了,她彻底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杨母想起二十多年前,女儿还活着的时候,她总喜欢跟在她身边不停帮她收拾乱糟糟的厨房、卧室、客厅, 娇憨地抱怨:妈,你怎么记性这么差啊?喏, 你的风油精, 来来来,我帮你涂,现在脑袋还疼不疼了?要是等我长大了,嫁人了, 你可怎么办呀,别是连家里的钥匙都找不到了吧?
后来女儿死了,她很伤心,一年到头总是生病, 于是记性更差,竟然真的连家里的钥匙都找不到了。但她却莫名其妙地拥有了呼呼大法, 无论丢了什么,只要绕着屋子走两圈,喊几声,那些东西就会出现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为此沾沾自喜,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是她独自享有的一个小秘密,是她痛苦生活的一点点甘甜。可是直到今天她才明白,那根本不是什么呼呼大法,是她的女儿放不下她,一直在守护着她,照顾着她!
可她又做了什么呢?她忘了女儿的仇恨,逃得远远的,对身边的每一个人否定女儿的存在。她竟从不知道自己做这一切的时候,女儿就在一旁看着,女儿的心该有多痛啊?是不是比那个雨夜更痛?是不是比眼睛被挖走,脖子被掐断更痛?
杨母没有办法再想下去,她跪倒在地,用自己的脑袋砰砰砰地撞击桌脚,恨不得把自己撞死过去。她怎么能这样伤害她的女儿啊!
兰兰,妈妈对不起你,妈妈错了,你回来!你回来吧!可是没有用,这样的呼喊早就没有用了,正如她的呼呼大法在三年前的那一天就彻底失灵了。当她因为一个遥控器而崩溃大哭时,她的女儿又是何等伤心欲绝?女儿的仇还没报呢,她死不瞑目啊!
我有女儿,我怎么可能没有女儿呢,我这辈子生了两个孩子,十八岁的时候生了女儿杨胜兰,二十八岁的时候生了儿子杨胜飞,我有两个孩子,都是我的宝贝。尤其是我女儿,乖巧,懂事,听话,学习好,长得也特别漂亮,是我的小棉袄,最贴心的就是她。我的女儿叫杨胜兰,这位先生,我有女儿的。
她看向梵伽罗,哀求道:没错,她被奸杀了,我要给她报仇,我要找出杀害她的凶手,这位先生,求您帮我!对于青年的能力,她从无一丝怀疑,被他道破的那些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甚至从未在儿子面前提起过半个字,包括那次崩溃到极致的痛哭。
梵伽罗摇摇头,语带遗憾:很抱歉,我帮不了你。
杨母膝行到青年身边,哭着说道:怎么会,您能看见我女儿的存在啊!您不是看见她了吗?求您帮帮我们吧!她慌忙拽过儿子,逼迫他下跪,摁着他的脑袋让他低头,仿佛把姿态摆放在尘埃里就能换回女儿。
周围的人全都噙着泪别开头,不忍多看,也不敢阻拦,就连庄禛也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唯独宋睿以手掩面,避开了摄像机的拍摄。很抱歉,他对这种悲惨的场面实在无法产生共鸣,不过能让他为此感到抱歉,也算是一项不小的进步。
我看见的只是她留下的残念罢了。那一天对她来说太过痛苦,再多的东西,她已经全都带走了。梵伽罗垂眸看着杨母,面容悲悯,说出口的话却十分冷酷:你们早已经放弃她,所以她也放弃了自己,所以还是算了吧。
不能算啊!不能算!我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她,我没有!杨母捧着项链嚎啕大哭,一遍又一遍地说道:不能放弃,一定不能放弃!我要替我女儿报仇!
杨胜飞膝行两步,咬着牙给梵伽罗磕头,可脑袋刚低下去,就被对方沁凉的掌心接住了。
梵伽罗定定看着他们,目中流转着悲悯的光,终是叹息道:既然你们不愿放弃,那就试一试最后的方法吧。
什么方法?您说,我们听着,我们什么都愿意做!杨母立刻停止哭泣,胡乱抹掉脸上的涕泪。杨胜飞也全神贯注地看着梵伽罗,目中闪耀着希望的光芒。
招魂。梵伽罗把杨胜飞的手轻轻摆放在杨母拽着项链的手上,继续道:不过不是我招,而是你们自己招。你们握住这个,把心中的话都对她说出来,看看她能不能听见。
不需要仪式吗?杨母的嗓音因为激动和渴盼而微微发颤。
不需要,仅凭信念就可以。梵伽罗触了触自己眉心,嗓音低柔:足够强大的信念就是最好的仪式,明白吗?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杨母点点头,把脑门贴合在那串冰冷的项链上,哽咽道:兰兰你回来,妈妈在这里等你!兰兰,杨胜兰,你听见了吗?妈妈从来没嫌弃过你,为了你,妈妈跟你爷爷奶奶不知道吵了多少回架,妈妈恨他们总是说你丑人,妈妈从来不觉得你丑,妈妈只是太痛太痛了,痛得快活不下去了!妈妈不是不愿意提起你,妈妈是不敢提起你,因为只要一想起你,妈妈的心就撕着疼、扯着疼、揪着疼,疼得死去活来!妈妈恨不得立时死了,再把你换回来!你受过的那些罪,妈妈每天晚上做梦都在替你受!妈妈恨不得那些梦都是真的,受罪的人是我,不是我的女儿;死的人也是我,不是我的女儿,如果能换你平安,妈妈什么都愿意做。妈太痛了,你的名字就像钢刀,能把妈的心都挖掉!呜呜呜杨胜兰,你回来,妈把命都给你!
杨母哭倒在儿子身上,气息渐渐变得微弱。
杨胜飞抬头四顾,一遍一遍呐喊:姐你回来!我在你坟前发过誓,要帮你报仇的!为了你,我拼命读书,不顾爸的反对报了警校,我现在可以帮你抓坏人了!你看见了吗?飞飞长大了,飞飞没有一秒钟忘记过你!姐,杨胜兰,你回来,你回来!
两人仓惶四顾,声声呐喊,梵伽罗则一直闭着眼,仿佛在感受什么。眼看杨母摇晃着身体,支撑着脑袋,快要晕厥时,他忽然低语:来了。
什么?处于晕厥边缘的杨母不由精神大振。
你女儿似乎听见了。梵伽罗睁开眼,瞳孔里流转着神秘莫测的光。
杨母恍惚地看着他,随即惊慌失措地喊道:项链,项链在发烫!
杨胜飞也直愣愣地看着自己覆在母亲掌心的手,表情是十足的愕然。那项链真的在发烫,而且温度越来越高,仿佛快燃起来了,但在旁人看来,它依然是原本的模样,银色的,冷冰冰的,没有什么特别。
面对如此诡异的景象,母子俩竟然懵了。其余人也都目瞪口呆,惊疑不定。
庄禛紧紧拧着眉头,显然并不相信母子俩的话,却又不好当着长辈的面戳破。他以为这是一次很成功的催眠,而那项链就是一个催眠道具。能在他的眼皮底下成功施展两次这种鬼蜮伎俩,不得不说,梵伽罗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梵伽罗将母子俩合在一起的手轻轻托住,吩咐道:闭上眼睛,好好感受她带给你们的讯息,看见什么一定要记住,不能遗忘。
哦哦!明白,明白!杨母和杨胜飞像两个木偶,梵伽罗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此时已飞快闭眼,用心感受。渐渐的,两人的表情变得平静了,安详了,甚至露出了恬淡的笑容,仿佛岁月静好,与世无忧。
担心他们沉溺进去,梵伽罗再次提醒:把看见的景象说出来,尽量详细一些。
杨母被女儿充满朝气的笑靥迷住了,杨胜飞身为警察,自控力到底要强一些,开始缓慢描述自己看见的一切:我,我的视角很奇怪,我看见了我自己,还有我妈,他们走在我前面,笑嘻嘻地说着什么。我很小,才那么一点高,我妈一把就将我抱起来了
他闭着眼睛低头,然后又缓缓抬起来,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我在我姐姐的身体里,我看见的一切都是她的眼睛看见的。她身上穿着一条鲜艳的红裙子,是我姑姑从港城给她带来的,全镇只有这一条,走在路上人人都夸她漂亮。我能感受到她的心情,她很开心,想穿着这条裙子在镇里走一圈,让所有人都看见。这是,这是她遇害的那一天
杨胜飞的表情忽然变得极度惊恐,额头开始大滴大滴冒出冷汗。而杨母看见的却与他完全不同,她近年来患上了严重的心脏病,所以她看见的一切都是美好的,祥和的,是他们一家人的幸福过往。
杨母在微笑,杨胜飞却开始挣扎:她提着饭盒去钢厂给爸爸送饭。不,不要去!不能去!我,我控制不了她的身体!
梵伽罗一只手托着母子俩的手,一只手轻轻摁住杨胜飞的肩膀,让他平静下来。
测试间里的所有人都开始身体前倾,目不转睛地看着杨胜飞,宋睿更是拿出笔记本,迅速记录案情。唯独庄禛一手扶额,一手敲击桌面,显得很不耐烦。他猜想在惨案真正发生前,杨胜飞一定会醒过来,他看不见任何实质性的东西。所谓的通灵只不过是一些骗人的把戏而已,是把求助者内心的隐秘挖出来,让他们自己去进行注解,所寻获的答案也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臆想,根本没有意义,更别提对破案有所帮助。
但是他猜错了,杨胜飞并未清醒,反而隐在姐姐的身体里,一直走进了二十年前的钢厂。
给爸爸送完饭,姐姐顺着一条无人的小路往外走,有脚步声从后面跟上来,姐姐正准备回头就晕过去了!在那一瞬间,她的后脑勺很痛,她被击中了!说到这里,杨胜飞也随之露出痛苦的表情。
宋睿把这段描述打上波浪线,因为它非常重要。
庄禛不耐烦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敲击桌面的手不知不觉变得僵硬。
杨胜飞继续道:姐姐醒了,她看不见,也喊不出,她的眼睛被布条蒙住了,她的嘴巴里堵了一团东西,很臭,是一股煤油、焦炭,还有,还有连续多日未曾洗澡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她没有办法挣扎,她被捆住了,手脚和身体被折叠起来,装在一个麻袋里。她的衣服也不见了,粗糙的麻袋摩擦着她的身体,带来一阵刺痛。很多重物压在她身上,让她难以呼吸。她很害怕,非常非常害怕,她在脑海里大声呼喊我们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杨胜飞刚哭干的眼眶又流出两行泪水,坐在他身旁的母亲却露出幸福的笑容。杨胜兰让他们看见了完全不同的景象。
宋睿在笔记本上写下【衣服被剥离,证词可能有误】这十一个字,递给庄禛。庄禛只瞟一眼就明白了,脸上露出凝重的表情。
当年负责调查这起案件的警察曾对钢厂员工进行过走访,很多人都说看见杨胜兰给杨父送完饭之后离开了钢厂,因为她的那条红色裙子非常漂亮,全镇只有一条,大家对此记忆犹新。钢厂附近的居民也表示:看见过一个身穿红色连衣裙的女孩从街上走过,边走边蹦跳着转圈,很活泼的样子,那肯定是杨胜兰无疑。
由此,当年的警察推断杨胜兰是在郊外遇见的凶手,钢厂员工的嫌疑被完全排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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