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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8节

    荣公子 作者:刀叨叨

    第28节

    荣金孙是荣雨眠为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儿所起的名字,用来纪念孩子的祖父,他的父亲。荣雨眠需要向金孙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这是他唯一能为这个来不及降生孩子所做的事。若他留下,那仿佛是在告诉金孙,他对荣雨眠来说并没有重要到足够荣雨眠痛定思痛。  所以,他必须改过,必须离开。  “爸爸。”与荣又喊了一声。  努力忽略内心离别愁绪的荣雨眠将食指放到嘴前,刻意笑着对与荣道:“嘘,我们偷偷那么想就行,不要说出来。”  说话间,注意力正被与荣可爱表情吸引的荣雨眠蓦地发现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一道影子,他转头望去,便见到正站在门口的赵拓明。  最近似乎只去御影卫指挥所应个卯的赵拓明今日又提早散值,申时未到,他已来到荣雨眠的屋子。  这令荣雨眠还真看不懂眼前这个男人。  当下御影卫最重要的调查对象的确正是荣雨眠,赵拓明密切盯着他原本并不为过。可话说回来,赵拓明盯得越紧,他就越不会有所行动。照理,想要寻找他的破绽,便该首先给他一些自由——但结果,赵拓明连他喝汤喝半盅还是一口的自由都没有给他。  对此,赵拓明美其名曰“你不喝完,初霁要着急的”或者“你不好好喝,待会儿与荣又该哭了。”这两句被他翻来覆去说,很快荣雨眠就听腻了。有一回被逼得急,他忍不住想要嘲弄对方问“初霁着急你急什么?”但最终,他未开口。他已经习惯在赵拓明面前谨言慎行,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没必要为逞一时口舌之快而授人以话柄。不成想,赵拓明却似听见他在想些什么,兀自神情不变地答道:“我自然着急你不好好喝参汤,但不敢那么说,怕说了,你反倒真不喝了。”  那日晚上,在赵拓明离开后,荣雨眠躺在床上思索:这个总是能那么轻易看透他想法的人,会不会也已看透他想要逃离的心思?  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想了将近一夜,久久不得入眠。  ……他是真的看不懂眼前这个男人。  又例如这会儿。  立在门口的赵拓明也不进屋,他就那么默默凝视向荣雨眠,一时似乎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末了,却莫名其妙问道:“这两日瞧你气色好了些许,不知有没有ji,ng力瞧一些人?”  “不知晟王殿下所指何人?”荣雨眠心中戒备,脸上只是不动声色的随意。  面对他的反问,原本眼神深邃,带着隐约沉重的赵拓明蓦地展颜一笑,放松下神色后故弄玄虚道:“明r,i你便会知晓。你只需负责午后抽出空来便行。”  一来好奇,二来更是为有所准备,荣雨眠试探道:“如果没有记错,晟王殿下明日并非休沐?”  他正心想是否赵拓明准备带他去御影卫指挥所见某些能揭穿他身份的人,结果就听赵拓明道:“我在御影卫里也没有上司,想什么时候休沐都行。”  荣雨眠不是很信对方是如此不务正业之人,但他无意揭穿,只顺势回道:“还请晟王殿下听我一言:业ji,ng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言者无心,却不知为何,闻者怔仲良久。  “晟王殿下,是我逾矩了。”回顾后的确认为自己说得有些不敬的荣雨眠请罪道。  赵拓明猛然回过神,他低头望向荣雨眠,定定说道:“你说得对,是我太懈怠,更不该如此散漫妄为。后日我便休沐,不过是多等一日,我又何必急于一时?”  “谢晟王殿下不予追究。”荣雨眠道。  闻言赵拓明神色一黯,沉默半晌后他才低声道:“自我决心一展抱负,谋天下大业,时常惶恐届时错不自知,积重难返,最终铸成大错。这世上瞧见你错误的人最多,指出你错误的人很少,而你听得进的更是少之又少。我曾担忧找不到我愿意听他说话的人,而今,我才开始害怕的是,我听得进又如何?”  荣雨眠说得并不真心,赵拓明哪里听不出来?  无可辩驳的人也无意否认,此刻,他只缓缓道来:“晟王殿下才德兼备,又有改过之心,有朝一日必是万民之福。”  或许到那日,你也是我心中最好的君主。  只是,纵是再好,你也只是我的君主,而非我的一生伴侣。  3  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第二日,最近似乎只是应卯的赵拓明却在晚膳时分才从御影卫指挥所回到晟王府。  前几日荣雨眠已能下床走动,可坐在桌边自行用餐,赵拓明饔飧便都在荣雨眠的屋子与他一同打发。这日,赵拓明回得晚,因为喝汤喝药的时辰近来提早了用膳时点的荣雨眠已经吃得差不多。待赵拓明落座,桌上只剩下残羹冷饭。  之前光顾着荣雨眠饱暖问题的初霁抬头见到被他们遗忘的赵拓明,赶紧请罪说是自己怕耽误荣雨眠习惯的膳点才说服了后者没等赵拓明。“晟王殿下恕罪,初霁这就命人另外上菜!”说着,他慌慌张张往门外跑去。  “初霁,”赵拓明叫住对方,脸上毫无责怪之意,反而神情自若道:“本王瞧着还剩不少,不需要另外加菜,添副碗筷即可。”  起初初霁意外地愣了一下,之后,反应过来,紧张的情绪立即放松,他的眼睛里闪过单纯的高兴之色。“那晟王殿下请您稍候,我这就去取碗筷。”  初霁离开后,赵拓明由衷感慨道:“你这小厮是真心对你好。他明知你不等我我也不会怪你,但我未必不责罪于他,但还是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就怕我对你有一点点的不高兴。”  荣雨眠自然清楚初霁对自己的心意。不过话说回来,实际初霁并没有说谎。原本荣雨眠的确是想多等一会儿,他无意为这种小事得罪赵拓明,但初霁生怕他不能按时服药身体会因此好不起来似的,一口口哄着他把饭菜给吃了。  当然,无论如何,眼下赵拓明以为初霁好心替他开罪,荣雨眠自然不可能反驳。日后初霁会留在晟王府中,赵拓明对初霁印象好比对他印象好重要得多。  “真心待人才能得以真心。”餐桌边,赵拓明接着轻声说道,“若非你对初霁好,想必他也不会如此一心为你。”  听了这一句,荣雨眠不觉心中一动。  真心换真心。这个道理如此简单,荣雨眠却从来未曾想到过。而这一刻,他不由思索:那么说的赵拓明自己懂得这个道理吗?  赵拓明不知想起什么,眼中晃动过一丝踌躇与迟疑,“还有一个人待你也很好。”他在片刻的沉默后突如其来说道。  荣雨眠疑惑地抬头望过去,他好奇对方说得是谁。在这个世上,除了初霁,他想不到还有谁待他好……不,其实他能想到……  ——这个世上,除了初霁,只有赵拓明待他好。  荣雨眠垂眼收回目光,曾以为再也泛不起波澜的胸口在这时有隐约的酸涩涌动过。  “当时御影卫赶到牢房,刑部侍郎已在那里,并请了大夫救治重伤的你。”赵拓明没头没脑说道,“刑部侍郎一直是太子的人,稍微调查一下便能发现是向文星拜托了刑部侍郎帮你。”  这一事实出乎荣雨眠的意料。他是真没想到自己有这样的面子能够让向文星为他向朝廷官员讨人情。  “原本我并不希望你知晓此事。”赵拓明深深注视向荣雨眠,他的话显然没有说完,却并未再说下去。  当然,荣雨眠怎会听不出言下之意?  并非认为自己该“守妇道”,但至少认为自己有必要为清白辩解,荣雨眠抬头义正词严道:“晟王殿下明鉴,我与向文星各为其主,连君子之交都谈不上。”  然而,赵拓明未留意荣雨眠的说辞,他兀自低声感叹:“向文星被誉为天下第一谋士,想必是天下最聪明之一的人。天下最聪明的人有这样的眼光,那是再自然不过。”  当初初霁拿着荣雨眠的字条去找向文星求救,此事赵拓明不可能不知。之前荣雨眠未特地解释是认为没有必要越描越黑,但今日赵拓明提及,他也就有理由稍稍解释一下——  “当日向文星离开太子府后立即就去往黎阳。以他料事能力,怎会想不到自己被晟王殿下派人暗中监视?所以说,很可能他是故意引晟王殿下怀疑我的身份,想离间我们,若因此乱了晟王殿下的步子,或能为太子稍稍挽回一些局势,再谋而后动。对于此事,向文星应该是有所愧疚,不得以而为之,因此觉得亏欠于我。他曾约见我,透露了自己的黎阳之行,或许也有离间之意,但无论如何,他颇为认真地许下我一个承诺,说愿为我效力一事以兹补偿。因此,当危急关头别无他策,我只能让初霁去找向文星。向文星也因此才会向刑部侍郎求情。”  荣雨眠的这一番故事说得仔细,赵拓明也听得耐心。只是整个过程,他的神色看似平静,眼神却明灭不定。“危急关头,别无他策,”当荣雨眠告一段落,他重复荣雨眠的用词,缓慢着一字字念来,然后低叹着得出结论,“这种时候,你只想到向文星,却不曾想过御影卫。”  ——这是我的错吗?  饶是荣雨眠算沉得住气,这一刻也不由怫然作色。他努力强忍着,才没有直接出言反讽。  低头沉浸在自己思绪之中的赵拓明自然瞧不见荣雨眠的神色,此刻他只自顾自说下去:“这都是我的错。若我能令你哪怕还残存一线希望,你又怎会求助于向文星?”  胸中的怒意如蓄势而发的海浪,不想没能拍击在堤坝之上,反而随波逐流,身不由己。有一刻,荣雨眠怔怔说不出话来。  那不是你的错,我却认定你错,这是因为我用情至深。  那不是你的错,你却认定你错……这又是因为什么?  赵拓明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去取碗筷的初霁在这时回来,后者快步跨入正打开着的房门,将一副碗筷放置在赵拓明面前的桌上。  “晟王殿下,公子,两位请慢用。”  说着,初霁再次退出房间。这一回他不怎么着急,也就没那么大意,走出房间他回头特地关上了房门。  房间被留给荣雨眠与赵拓明两人。  早已吃饱的荣雨眠眼下更是毫无胃口,他象征性地拿了拿筷子,之后便放下转而喝了一口温茶。  赵拓明一扫之前的恍惚神色,举起筷子夹了一块jir_ou_送入口中,若无其事道:“好些日子没在指挥所用膳,都快不习惯那儿厨子的手艺,今日中午没吃多少,眼下倒当真有些饿了。”  荣雨眠望向对方毫不迟疑夹着自己剩菜进食的模样,莫名怅然若失。  4  荣雨眠研究了足足两天,愣是没想出什么可能性,关于赵拓明打算让自己见的人是何方神圣。待得这日下午,赵拓明亲自过来接人。  他们就近从西侧院的边门来到府外。一出门,荣雨眠便瞧见已然等在那儿的马车。在赵拓明的搀扶下,他首先登上车厢。坐定后,低头作出心事沉沉的模样。  跟着上车的赵拓明在荣雨眠对面坐下,他很快便注意到后者不寻常的神色。  “怎么了,雨眠?”赵拓明轻声问道。  荣雨眠低头望向自己的脚尖。他要离开晟王府,尽管带不走与荣,但心里是带上金孙的。所以,有必要让金孙在离开的行动中出一份力。“昨夜,我梦到了我们的孩子。”他对赵拓明如此说道。  突如其来的话题对象令赵拓明微微一怔。  在对方找到适合言语回答之前荣雨眠径直说道:“原来我们的孩子是个男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受火烧之刑,我听着他不停哭喊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到受苦。最后,他走到我的面前,他的身上是一块块被烧伤的红斑。”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千万不要想太多了。”赵拓明立即安慰道。  荣雨眠只作未闻,继续讲述这个根本不存在的梦:“他哭着问我为什么要害他受这样的苦。他问我为什么不救救……”  “——所以这一定是你自己胡思乱想!”一贯有礼的赵拓明在这时强硬打断荣雨眠的讲述,他不自觉加强语气,一字字肯定道,“这不可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他就应该来找我。”  这与荣雨眠设想的对话有略微不同,但不管怎么说,他只需念出自己这部分的台词:“晟王殿下,我想去寺庙亲自为我们的孩子超度。”  对此,赵拓明不假思索答道:“等你身体再好一些,到时我陪你一同去。”  如果赵拓明跟去,荣雨眠就更难脱身。这当然不是理想的结果。不过,早有所料的荣雨眠另有对策,眼下他不再多说,暂时以假意的赞同让这个话题告一段落。  然而没想到,赵拓明却耿耿于怀。“我们的孩子一定有你的聪慧善良,他怎么也不可能蛮不讲理地迁怒于你。”他坚持说道,态度近乎执拗。  为表现失魂落魄在刚才始终垂目看着脚下的荣雨眠闻言不自觉抬头望向身前之人。  赵拓明迎视向他的眼睛,语调复而低沉缓慢。“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怨我怪我,但我宁愿你继续恨我,也不愿你胡思乱想,钻牛犄角。”  一时之间,荣雨眠不知如何作答。  “等李御医认为适合,我们就去寺庙为我们的孩子祈福,再为他立一块牌位。”赵拓明安抚着慢慢道来,刻意以放松的语调问荣雨眠道,“你有为我们的孩子起过名字吗?”  如果当真要立牌位,荣雨眠自然希望牌位上是孩子的真名。“金孙。”他念出这个并无必要隐瞒的名字,“良金美玉的金,桂子兰孙的孙。”  “赵金……”赵拓明试着念出孩子的全名,但没说完便猛地顿住,之后,他自嘲地笑了笑,望向荣雨眠道,“是荣金孙,对吧?”  对。  正确答案在此,荣雨眠没有说出口来,也不需要说出口来。  赵拓明不自觉陷入微微的恍惚,他没头没脑讲述起来:“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有想过我们第二个孩子叫什么名字。那时我们说好荣辱与共,休戚相关,于是我想,我们有两个孩子正好。一个叫与荣,一个叫相休。”  想好不去招惹对方的荣雨眠在这一刻没能忍住,他故意道:“若我们再有一个孩子,倒可以叫他相休。”  话还未说完,不出他所料,赵拓明立即神情大变。即便对方很快强自镇定,眼神中还是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悲痛。  见状,荣雨眠不禁五味杂陈。  他以为自己只是打算离开,并未打算伤害赵拓明。可原来,在他内心深处,他希望赵拓明能同他一样痛。  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就是想要伤害赵拓明。  而另一方面,若不是赵拓明对他有真心,他又如何可能以如此简单的言语伤害到对方?  他能成功伤害赵拓明的唯一原因是对方对他用情真挚——但他又为何要狠心伤害对他用情真挚的人?  荣雨眠低低叹了一口气,转移话题道:“晟王殿下还是不打算告知我此行是去往哪儿?”  赵拓明定了定神,或许他还不知道荣雨眠已经从初霁那里听闻真相,此刻明显想要蒙混自己的失态。“其实非是我不说,只是,这地方的牌匾是空的,一时我很难说出个名头来。”他若无其事答道。  荣雨眠不自觉皱眉思索,想从只字片语推敲出答案。望着他的赵拓明无奈叹道:“什么无关紧要的事都这么费着思量,一定要琢磨出门道来,如此活着得有多累?我还是别再卖关子了——马车前往的地方是新的晟王府,我打算等你身子再好些,就将晟王府迁往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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