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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间军营。</p>

    这里原本是一户富裕地主乡绅的宅子，起义军攻下闽西一带后，就成了他们暂时安置的军营。</p>

    庭院深深，内院之中，原先住着乡绅小姐的绣房榻上，躺着一个戴铁面具的男子。</p>

    他穿着朴素的布衣长衫，面具覆着右边半张脸，剩下的半张脸白净俊秀，和这里原本是农民的士兵完全不同。</p>

    那周身气度，一眼便能看出不是普通人。</p>

    这屋子原本住的那个乡绅小姐，容貌秀丽颇有气质，看起来是读过书的女子。</p>

    在他们初到此地时，她便含着眼泪对他自愿献身。他对女色向来无意，而后才听说那个小姐被底下士兵玩弄，不堪受辱而死。</p>

    他有一瞬间惊讶，这才明白那个小姐为何主动对她献身——</p>

    他知道以她的容貌逃脱不了觊觎，索性把自己献给这群蛮人的头领，或许能让自己尽可能少受一些折辱。</p>

    可他当时不知小姐的心思，即便他知道……他依然会这样选择。</p>

    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死活，与他何干？</p>

    窗外的蝉鸣渐稀，眼看就要到秋日了，空气依然闷热。连日行军的劳苦对他这个文臣而言未免吃力，他慢慢合上了眼。</p>

    恍惚中，他听见那个乡绅小姐在哭。</p>

    “是你害死了我，都是你害死了我！”</p>

    女子的身影在屏风后飘荡，鬼魅婆娑，声音凄惨哀婉，令人不寒而栗。</p>

    他面无表情：“就算我收了你，用过之后一样丢给他们。连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尚且如此，你以为我待你又能有什么情意？何况，我连用你一次的好心都没有。”</p>

    “你好狠的心，夫君，夫君……”</p>

    鬼魅之声忽然变了腔调，他蹙起眉头，不知道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为何唤他夫君。</p>

    却见屏风后的鬼影缓缓飘荡而出，一身正红凤冠霞帔，面盘丰盈圆润，红裙委地款款朝他走来。</p>

    那不是乡绅小姐，是丹阳公主。</p>

    “夫君，夫君，夫君……驸马。”</p>

    殷朔有一瞬间的战栗。</p>

    丹阳公主早就死了，此刻却鲜活地站在他眼前。</p>

    殷朔一生不畏鬼神不信天命，从不相信报应和因果轮回，此刻也不免心惊。</p>

    “驸马，我悔啊。”</p>

    丹阳公主淌着眼泪，面容还是她未出嫁时丰润光彩的面容，神情却是她嫁进相府之后盘桓哀戚的神情。</p>

    殷朔明白，她一定后悔嫁给了自己。</p>

    丹阳公主用帕子抹着泪，抬头凝望他的眼，“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我悔啊，当初宫里遣我出嫁的时侯，我为什么不让梳头嬷嬷唱这首歌？”</p>

    “是不是我们大婚之时没唱这首吉祥歌，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注定得不到幸福？那个昆羽扬呢？她3的出身不如我，处境也不如我。她大婚的时候一定唱了吧？所以宁堂叔那么疼爱她。”</p>

    殷朔沉默了半日。</p>

    “跟这些没关系，就算当初梳头嬷嬷为你唱了十遍百遍，你我之间也注定不会幸福。就当此生是我对不住你吧。”</p>

    泪痕如阑干，她的身体渐渐变得单薄，渐渐透明。</p>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四梳银笋尽标齐……”</p>

    她的歌声徘徊不散，哀怨凄凉，殷朔只觉浑身如坠冰窟，有人在他耳边嘈杂起来。</p>

    他豁然睁开眼，这才发现一切是场梦，不知是他心生歉疚梦到了丹阳公主，还是丹阳公主的魂魄牵挂入梦来……</p>

    下属站在榻边，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大公子，您做噩梦了吗？”</p>

    相府如今早已凋零，当初他匆忙之下带走的心腹之人也不多，如今还能说上几句心里话的，也只有眼前这个叫江辉的奴才了。</p>

    “我梦见长公主了。”</p>

    江辉犹豫片刻，半晌才道：“您说的是哪位长公主？”</p>

    是镇江长公主，还是丹阳长公主？</p>

    殷朔失声而笑，“自然不是玉扶，她早就不是东灵的镇江长公主了，而是堂堂北璃女君。我说的是……丹阳公主。梦到她临死前一直唱的那首梳头歌，她唱到嗓子都哑了也不肯停，今日我才明白是什么意思。”</p>

    那不单单是一首梳头歌，更是丹阳公主终其一生追求的幸福。</p>

    可惜，她至死都没有得到。</p>

    江辉顿了顿，“咱们离开相府的时候太过匆忙，实在没办法带走丹阳公主。老爷病逝，小姐远走他乡，大公子是殷家唯一的希望。谁知道她那么想不开，知道大公子要独自逃离后便服毒自尽了。”</p>

    “你说她为什么自尽？”</p>

    江辉一愣，“大约是因为深爱大公子，觉得大公子离开以后，她也没有独自活下去的乐趣了吧……”</p>

    殷朔失笑，“那你还不够了解我，也不够了解她。”</p>

    江辉沉默了。</p>

    他的确不够了解殷朔，也不是一直跟在殷朔身边伺候的心腹，他的心腹早在帝都被那个大理寺卿裴正收押审问了。</p>

    眼看裴正是个颇有手段的人，精通各种刑讯技巧，殷朔眼看无计可施，这才铤而走险决定诈死离开。</p>

    他最后的一批心腹，不是为了掩护他逃离留在府里，就是在逃亡路上为了保护他而死，最后只剩了江辉还算可用。</p>

    ——对了，那个假冒殷朔尸首、几乎被烧成焦炭的人，更是他最信任的心腹。</p>

    好一会儿，殷朔不问自答：“他自尽是因为她知道，我走之后绝不会容她苟活。当初她连玉扶躲在那么隐秘的箱子里都能看得出来，何况是一具并不十分相像的焦尸呢？”</p>

    “可是……”</p>

    可是您明明知道，她是这天底下唯一不会出卖您的人。</p>

    这话只在江辉脑子里一过，他并没有说出来，说出来只会让殷朔更加觉得他这个属下不够了解自己。</p>

    他其实是了解的——</p>

    在殷朔这样的人心中，只有死人才不会出卖自己。</p>

    殷朔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桌上的茶壶早已冰凉也没人换，好在他在军中已经习惯了自己动手。一盏冷茶下肚，他的精神恢复了许多。</p>

    “对了，你方才进来有什么事？”</p>

    江辉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他拱手道：“大公子，又出事了。那起蛮人把附近的村庄洗劫一空，拿东西就罢了，还要强抢民女，闹得鸡飞狗跳。听说今日又死了不少人，您看要管管么？”</p>

    殷朔是不好女色之人，却知道许多男人都有这种毛病，从前老实巴交的男人一朝翻身，这种毛病会更加明显。</p>

    “随他们去吧，这些山野村民命如草芥，影响不了大事。让那些蛮人舒服，有多舒服，他们打仗的时候才会多出力。”</p>

    殷朔自己是世家贵族出身，对这些农民起义军士兵却了解得十分透彻，否则他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个月之内拉起这样一支队伍，迅速攻占了东灵南部山地地区的数个城池。</p>

    接下来他要一路打到北边，还要依靠这些吃饱了的蛮人，犯不着为了些山野村民得罪他们。</p>

    “是，大公子。”</p>

    他默默退出屋子，顺手带上门时，不禁想到前日还住在这间屋子里的那个乡绅家的小姐，死得有多凄惨。</p>

    这样的屋子，也只有殷朔敢住。</p>

    ……</p>

    “岭南失守了？闽江也失守了？我东灵南部的河山岂不都在叛贼手中？”</p>

    朝堂上，宁承治颓然坐下，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p>

    短短两个月，东灵河山巨变。</p>

    顾家军的主将一朝离开，首先招致的祸事不是西昆大举进攻，却是国中百姓自己兴起的叛乱。</p>

    东灵往上数三代皇帝，从未发生过国中百姓起义之事，起义叛军甚至打出“宁帝昏庸无道，朝廷当有能者居之”的称号。</p>

    他的颜面彻底丢尽，只要叛军一日未除，就少不了有人议论他昏庸无道。</p>

    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后悔让顾怀疆父子一行离开东灵，如果他们还在，如果顾家军还在……对，顾家军！</p>

    “让顾家军去平叛！朕相信顾家军一定能做到！”</p>

    宁承治此言一出，朝臣面面相觑。</p>

    “陛下，早就已经没有什么顾家军了。您忘了吗？顾侯他们刚离开，您就裁撤了顾家军的番号，说从此东灵再也没有顾家军了……”</p>

    “那哪位将军愿意出征平叛？”</p>

    众臣瞬间低下头去，假装没有听见他的话，尤其是武将，恨不得把头埋到地上。</p>

    宁承治又是羞又是气，顾不得三七二十一，“管不了那么多了，把原先顾家军的人重新拨回去组成军阵。朕记得顾家军中还有一些四五品的部将留着，让他们带兵去镇压叛乱！”</p>

    “陛下，万万不可！”</p>

    宁轩出列，拱手禀道：“顾家军多年来所向披靡，无人能挡，那是因为顾侯治军有方。如今顾侯不在，顾家军中主要的将领也都不在了，那些阶品过低的将领从未领导过大战，如何胜任镇压叛军一职？”</p>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让朕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叛军打到临安不成？”</p>

    宁轩咬咬牙，“陛下若是信得过臣，臣自请领兵出战。臣虽从未带兵打仗，看过的兵法却不少。何况臣身为皇族亲自率军出战，或许能对叛军有一定的威慑效果。再让原先顾家军的部将帮衬着，想来能够胜任！”</p>

    宁承治心中大喜。</p>

    眼下朝中没有一个人敢率军出征，宁轩却主动请战，不由让他有些患难见真情的感动。</p>

    他当即大手一挥，“好！那朕就册封你为平南郡王，此去你一定要平反叛乱，千万别让叛军占据更多的城池和土地！”</p>

    “是。”</p>

    宁轩下跪接旨，“臣，定不辱命！”</p>

    一路回府，宁轩心不在焉，侍从恭贺他封了郡王，他也无暇理会。</p>

    方才在殿上他一时脑热，竟主动请缨出征，如今心里格外复杂——</p>

    倒不是贪生怕死，只是昆羽扬挺着一个七个月的大肚子，要让她知道这件事，她岂不气坏身子？</p>

    想什么来什么，刚到府中，他就看到昆羽扬挺着肚子在原地转来转去地等他。</p>

    他心中暗道不好，待要躲开，昆羽扬的声音传来，“夫君！”</p>

    她声音带喜，宁轩回头一看，女子渐渐丰腴起来的面容带着笑意。</p>

    他忍不住笑了，心道自己吓唬自己做什么？他是骑马回府的，宫中的旨意自然不可能比他更快到。</p>

    “夫君，我有个好消息急着告诉你，是关于孩子的！你猜猜？”</p>

    昆羽扬笑眯眯的，快要做母亲的人面上一片慈和，嘴角微翘的时候像极了座上的观音，就差手里一个净瓶。</p>

    宁轩想了想，“莫非太医诊治是个男胎？”</p>

    昆羽扬微翘的嘴角顿时撅起，撒娇道：“原来夫君喜欢男孩，怎么骗人家说男孩女孩都好呢……”</p>

    宁轩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自然男孩女孩都好，可要是有了嫡长孙父亲想必会更加高兴。你别多心，其实我私心里更喜欢女儿，最好像你一样美丽聪慧。”</p>

    昆羽扬噗嗤一笑，算是被他哄好了，“好罢，我告诉你。今日太医的确来过了，不过他没说是男孩还是女孩，只说我肚子里怀有双胎。”</p>

    “真的吗？！”</p>

    宁轩大喜过望，顾不得丫鬟在边上，一把抱住昆羽扬，扶着她的腹部道：“怪不得夫人的肚子比寻常七个月的要大，既是双胎，此后可要更加小心照顾着才是。”</p>

    说着搀扶她朝屋里走去。</p>

    昆羽扬一手扶在他身上，一手捧着肚子慢慢走，忽然忧心道：“可是如今国中不太平，我心里担心孩子一出世就要面对战乱。还有两个多月，两个多月后谁知道东灵是什么光景？”</p>

    昆羽扬是西昆女子，习惯关注朝堂大事，对于南方农民起义之事她了解得不少。</p>

    以她的估计，朝廷能不能胜过这支起义军还是未知数，他们应该早做准备才是。</p>

    昆羽扬四周看了看，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夫君，你看这是什么？”</p>

    宁轩一眼看见上头一个宝剑图腾，便知是来自北璃的东西，“殿下给你来信了？”</p>

    昆羽扬笑道：“如今不是殿下了，玉扶已然登基成为北璃女君，如今是陛下了。可见北璃的保密工作做得多好，除非他们有意泄露，否则东灵西昆两国对他们一无所知。”</p>

    宁轩点点头，不禁感慨，“北璃女君，昔日就是那么大点的小丫头，想来真叫人不胜唏嘘。对了，她信中同你说什么了？”</p>

    昆羽扬笑道：“如今东灵动乱，西昆已然开放门禁容纳东灵的流民。你知道的，西昆最缺的就是人力，我父皇接纳这些流民意欲何为想必你很清楚。我正担心这件事玉扶的信就到了，她说北璃也在开放门户接纳东灵流民。这些人不但有田可耕还三年不用交赋税，更可以像普通北璃百姓一样考科举。于公于私，我都更加希望流民往北璃去。”</p>

    宁轩不由苦笑，待要说什么，忽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p>

    只见一队宫人朝他们走来，为首的手捧明黄圣旨，“恭喜平南郡王，这是陛下册封郡王的圣旨，还有郡王的金册金印，请郡王爷亲自过目。”</p>

    宁轩心中暗道不好，昆羽扬已道：“什么平南郡王？好端端的，陛下为何封你平南郡王？”</p>

    宫人正要开口解释，宁轩一个颜神过去，后者立刻识趣地退了出去。</p>

    宁轩待要向昆羽扬解释，只听她喃喃自语道：“平南郡王，平南……难道陛下要你去剿灭南方叛军？”</p>

    宁轩面录为难之色，“羽扬，你听为夫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p>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一切，昆羽扬身子一软，晕倒在他怀中……</p>

    －－－－－－题外话－－－－－－</p>

    谢谢大家关心～么么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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