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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女成长实录 全第6部分阅读

    嫡女成长实录 全 作者:未知

    嫡女成长实录 全第6部分阅读

    来兴旺发达,最难得的一点就是宗房绵延不绝,正统传承不倒。历代族长全是宗房宗子,在族中威望极高。宗房一句话,在杨家村是比什么都更管用。虽不说是一言九鼎说一不二,但即使是小五房和小四房这样显赫的分支家族,也都要给宗房三分面子。这宗房的地位可见一斑。

    因为人丁繁衍迅速,如今在杨家村定居的人家,按照同宗房血缘的亲疏,分作了宗、小、老、外四个称呼,从家主算起,是族长三等亲内的,则为宗房。出了三等亲,但还在五服内的,是为小某房,出了五服外,但上数七代还是一个祖宗的,是为老某房。上数了七代都不再是一个祖宗的,则为外某房。宗、小、老、外,这四房的待遇就不大一样,对家族承担的责任,当然也不一样。——当然对于一般子弟不大成才没有出读书人的分支来说,是和宗房的关系越近,得到的好处也就越多。譬如说宗房代代掌管的千顷族田,里里外外就需要不少管事。这管事怎么任免,一应由宗房说了算。看得见的产业之外,还有宗房的人脉……

    也因此,年前宗房自行开设宗学之后,凡是有些出息有些志气的杨家子弟,自然都钻营着要往宗学里挤。留在族学里的多半是些自己无知,家人更无知的顽童,学风一坏,纵使先生还是好的,也都没有回天之力了。

    因檀哥已经有秀才功名在身,正一心苦读预备乡试,并不再去族学读书,只是等闲时有空,同族学的先生挫磨学问。三房的善柏根本无心读书,和父亲一样一心寄情戏曲,票戏倒是一把好手。而四房的善桂么,一来人小,二来也不是什么读书的好料子,去年这一年,老太太就没有动念将孩子们送进宗学去。

    可如今二房回来,善榆不说,善楠善梧都是一心苦读,想要走科举一道。老太太自然不免为孙辈们考虑,也要动念和宗房拉拉家常,把孩子们塞进去了。

    “这件事究竟并不难办,咱们家有事是从不小气的,不说别的,就是看在海清的份上,宗房也非答应下来不可。”

    老太太又吧嗒了几下烟嘴,才惬意地将水烟筒一递,自己歪在炕上,徐徐地道,“今儿个把你们留下来呢,还有另外一件事儿。”

    她就扫了王氏一眼,神色中带出了少许忧虑,“海清递话回来,说自己已经到了定西安顿下来了,定西那边情况很不好!已经开始缺粮了。今年冬天都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去。老帅们互相一商议,打算派人往附近的大家大族都借一借粮食,先把这个难关过了,等到朝廷军粮解到,再加了息还给咱们。”

    在西北要说大家大族,绕不开的就是一个杨字,这话一出,屋内倒是都静下来了。就是善桐,都感觉到了少许毛骨悚然:定西的局势,居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她本能地就开始担心起了父亲的安危,旋又想到父亲是管粮草的,饿死谁也不能饿死他,心下又安稳了少许,美人拳的节奏稍微一乱,就又恢复了常态。

    但屋内大人们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

    第一个开腔的倒是萧氏,“这事儿可不好办啊,今年收成不好,咱们家都没有多少余粮,勉强维持一个不赚不赔也就是了。这要再拿出来支援将士,可就有点……”

    慕容氏鄙夷地扫了她一眼,倒是清脆地表了态,“咱们也都是没主意的人,娘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娘说借就借,说不借就不借。”

    三叔海文到了这样的场合,一直都是什么话也说不上的,此时更是抓瞎。四叔海武却是眼神连闪,并不出声。老太太看了看王氏的脸色,见王氏脸上很有几分难看,心底叹息了一声,又指着檀哥道,“檀哥今年也十八岁了,你爹不在,你也要开声。这件事,你怎么看?”

    檀哥原本一直沉眸凝思,此时才坐直了身子,扫了众人一眼,低声道,“祖母,这……是宗房的事,宗房说了才算呢,咱们这么商议,不大顶用的。”

    萧氏脸上顿时就舒展开了:她是真以为老太太考虑将自己家的存粮外借,所以这才着急上火地反对起来。被檀哥这么一语点破,倒是立刻就有了事不关己的悠然。

    老太太看了檀哥一眼,嗯了一声,一时间却是一语不发,只是闭上眼沉思起来,又过了一会,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檀哥自幼在自己的羽翼下长大,虽然自己是悉心调教。但要比他爹十八岁的时候,嫩了许多。

    家里境况好了,子孙们懂事得就慢,这原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她正要开口点破个中关窍,忽然发觉孙女儿捶腿的节奏忽快忽慢,睁眼望去,却见善桐若有所思,手中的美人拳有一下没一下,却是全乱了节奏。

    老太太心中一动,又看了王氏一眼,见王氏兀自沉思,却是一眼都没有望向女儿,便和颜悦色地问善桐,“妞妞儿,在想些什么?”

    善桐手底下又是一颤。

    一时间,母亲的话似乎又流过了耳边——“须知道,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你祖母是老人精了。你一到就处处殷勤,又相机为你大姐说话,用心太过明显,老人家倒未必喜欢。一开始这几日,你只是按部就班,稍微用心体贴祖母罢了。平时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不用处处想方设法地出风头,和兄弟姐妹们争风吃醋。等时机到了,一切自然而然,有你开口的时候。”

    她又看了看檀哥,心底就多了一丝犹豫:祖母对大哥的回答并不满意,这是大家都看得出来的……万一自己说对了,岂不是抢了檀哥的风头,和兄弟姐妹们争风吃醋起来了?

    可一想到檀哥榆哥两人一起发了痘子……

    善桐一咬牙,又羞怯地瞥了母亲一眼,才低声道,“妞妞儿说错了,祖母可别笑话——我想着,这公事归公事,家事归家事,是爹常说的话。可现在他人才到定西就特地写信回来说这件事,是不是也着急了点呀?”

    老太太的眉宇顿时舒展开了,她略带惊异,又含着欣慰地看了善桐一眼。

    这一眼,已经不是看心肝宝贝开心果妞妞儿的眼神了,她看的是一个聪慧的小姑娘,小五房的三孙姑娘杨善桐。

    14、公事

    “我想着,这公事归公事,家事归家事,是爹常说的话。可现在他人才到定西就特地写信回来说这件事,是不是也着急了点呀?”

    善桐这还带着稚嫩的话声一出,屋内众人,自然是反应各异。

    王氏又是欣喜,又是惊讶地望了女儿一眼,这意料之外的惊奇,自然是瞒不过人的。老太太看在眼里,心底倒是越发信实了这是善桐自己的话。恐怕王氏自己都是才收到这个消息,仓促之下,才会把心中的不快形诸于外,让自己瞧见了去。

    到底儿子心里还是同娘更亲些,只看这封信是送给谁的,就已经能够看出海清心里,这内宅做主的人是谁。

    小小年纪,就能看透这一层,善桐将来大有可为啊!

    老太太就不禁又走了走神,屋内众人虽然各有各的想法,互相看着,却都不敢开口,扰了老人家的思绪。

    还是四叔海武——毕竟是幺儿,更受宠一些,壮着胆子道,“娘,这件事既然着落到二哥头上来办,咱们明儿就去找宗房说道说道?”

    毕竟是一家人,兄弟齐心,什么事办不成?老太太唇边就泛起了满意的微笑,她没有说话。

    三爷海文被妻子看了一眼,也忙道,“宗房的老四,和我最要好的,我改明儿就请他吃酒去,把宗房的底给套一套。看看怎么开口最好,娘你看怎么样?”

    当时天下承平,京里多的是无所事事没有差事,家境又富裕的大家公子哥儿,因无所消遣,票戏的很多。这票戏又和吃喝嫖赌不同,为了保持嗓音清亮,必须养成早起习惯,平素不抽烟不喝酒,女色也要少近。因此大家大族,倒是并不禁止子弟们票戏,也算是为这些有钱的闲人,找一个消遣的去处。这票戏之风,当然是京城最盛,可西北在西安一带,也有不少票友聚集。海文成日里就是四处票戏反串,倒是结交了一大帮子一样的闲人朋友。这宗房四爷平时就和他要好,此时用上这份关系,当然也可以说得上很恰到好处。

    老太太神色一动,却是先征询地看了王氏一眼。

    王氏笑了笑,面上倒是带了几分感激。“三弟、四弟都先不用着忙。要是上官对你们二哥还有三分的喜爱,这差事肯定是用不着他来办的,不然,宁可辞官也决不能帮着外人来算计咱们自己族内的粮食。”

    她毕竟是官宦人家出身,陪伴丈夫宦海沉浮,已有多年,此时为家人分析起来,气定神闲鞭辟入里。“才提拔了他,就让他回自己的老家来借粮。是看上他的才具,还是看上他是杨家人?上官只要是个会做人的,就断断不能下这样的钧令。娘,海清信里口气还好吧?”

    老太太也明白过来,点头道,“还好的,也没提这提早动身回家的事。”

    “那就是了,这来借粮的人,肯定不会是海清本人的。”王氏端起茶喝了一口,又指点两个弟弟。“不过大家同僚,彼此友好,这西北军事,又是国运所系……嗐,这都是说好听的,说难听点,许家和桂家一边握了上十万的兵马,一在定西一在延安,距离杨家村都是几天的脚程。说这一声借,恐怕还是平国公老人家看在小四房的情面上,否则是不是借,还难说得很呢。”

    海文便叫起来,“怎地还不讲理了?不借又如何——”

    话说到一半,已经被母亲瞪了一眼,他顿时就蔫了。

    老太太面色肃然,冷冷地道,“这话有理,老二媳妇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上万的兵要吃要喝,没吃没喝就敢兵变敢造反,到时候杨家村这块肥肉,可就是由着人家怎么吃了。海清写信回来,一句话没提帮忙的事,知道为什么?”

    她看着善檀,缓缓地道,“因为聪明人自然知道,当此时,该如何行事!”

    善檀便起身跪下,诚恳地道,“祖母教训得是,是孙儿考虑得浅了,未能胸怀国事。”

    老太太嗯了一声,又挥了挥手,“起来吧——你们年纪小,也不知道这战事的可怕,不知道这大军的威力……”

    她的声音又渐渐地细了下去,闭上眼沉吟了半晌,才道,“听海清的语气,这借粮的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定西过来七百里路,快马加鞭,不过五六天的路程。我们先也不要轻举妄动,看来人的口气,能帮着说话,自然也是责无旁贷。这件事还是除了看宗房的口气,也还要看来人的口气。人还没到,我们一头热也不是办法。”

    见众人都默然无语,她又格外看了王氏一眼,才淡淡地道,“好了,都忙去吧。老三这阵子和宗房四爷走得近些,到时候若要行事,也方便一些。”

    三爷肃容应了是,四爷和萧氏自然是无话可说,只有唯唯应是的份。见老太太闭上眼,似乎有疲倦之色,便一个接一个退出了屋子。王氏却没有动,反而催促善桐,“出去找姐妹们玩去吧。”

    善桐此时已经知道,母亲这是要和祖母密斟。她会意地应了一声,便轻快地出了屋子,正好赶上了最后一个退出屋子的檀哥。两兄妹眼神相触时,檀哥冲她一笑,又把善桐抱起来笑道,“小丫头,比我还聪明了,嗯?”

    善桐本来有些暗中生气,虽然说不上理由,但心底始终不快。没想到自己抢了檀哥的风头,哥哥的态度却还如此亲切。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面红耳赤地道,“我也是瞎说的……大哥生我的气了?”

    檀哥哈哈一笑,抱着善桐出了院子,“傻妞妞,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这个愚者嘛,千虑有一得,也是要许你有的。”

    善桐不禁哈哈大笑,倒觉得对檀哥那一点莫名其妙的不满,已经烟消云散,她不依道,“大哥你又逗妞妞。”两人的笑声,居然穿过了明亮的玻璃窗,传到屋内。

    老太太掀了掀眼皮,似乎被孙子孙女的笑闹声给惊醒了过来,她半坐起身,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微微一皱眉。王氏就起身道,“给您添些茶。”

    “嗯。”老太太低沉地应了一声,她又短暂地走了一回神,等新茶送上,才惊醒过来,直截了当地开口问,“这件事,海清上任之前心底有数没有?”

    王氏的脸色也不禁阴沉了下来,她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一次也是三年缺满了,海清托了南边的关系,记了好评语。娘也知道,他外放那几年,经济倒是搞得有声有色。几个上官都抢着想要他去打理财务,甘肃布政司这边正在打仗,催能员催得紧,吏部就把海清给了甘肃布政使,当时还觉得离老家近也没什么不好……”

    这官员的提拔上位,大体可分为两种情况,第一是有派系的,派系斗争成功,则自然青云直上,官路走得就顺;第二种就是二老爷杨海清这样出名的能吏,就是给他一枚石头,都能种出花来,那自然也是人人都抢着要他。二老爷虽然一向洁身自好,绝不在朝中的储位之争上开口,但背靠了族兄杨海东,众人多少也要个他一点面子,因此官路走得还算顺。

    只是靠族兄的时候甜够了,如今族兄的连襟要这样用他,虽然令小五房猝不及防,一并大感不快,却是没有一丝回绝的空间。于公,就好像老太太说的那样,十万兵马在边疆没有饭吃,那是要出大乱子的。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倒不如此时出了血割了肉,保个平安。于私,虽说小四房大爷这些年太得意,身边奉承的人也太多,同小五房的来往渐渐地疏远了,但小五房两兄弟,在官场上也得到过他的照拂和荫庇。这固然是因为当年小四房大爷落魄的时候,老太太没少接济他为他说话,可小五房却不能因为当年的情谊,就把如今总督府的帮助,看做是理所当然。

    “这许元帅也实在是太……”老太太吧嗒了一阵水烟,眉宇间还是写满了不快,“也罢也罢,人家是一品国公府,一等一的大户人家,名门望族。咱们不过分支,人家要以势压人,整村人能站着的也没有几个,富贵人有富贵人的做法。”

    如此自我宽慰了一番,她又问。“说到这一茬,你预备什么时候往各房回拜?”

    王氏盘算了一番,便道,“跨了年总不好,这几天将家里的事安排一番,进了腊月十日,便顺着各房来访的顺序,一家家团拜过去,想来等海清到家时,也都该拜完了。”

    “嗯……老七房和老八房,你就不要过去了,礼到了就行。”老太太拉长了声音。

    “老八房也实在是病急乱投医了。”王氏不由也轻蔑地一笑,“这一次是送了厚礼过来,我退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预备着准备相当的礼物回过去。他也不想想,四房大爷是一品总督,咱们家两个四品算得了什么。人家真要动手,我们还能护着他们不成?”

    “这就是因果报应,循环不爽。”老太太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一点快意。“当年他们来碾四房的时候,是恨不得把小四房那两兄弟逼死。结果呢?逼出一个翰林一个总督,现在竟成了活脱脱的瘟神,走到哪里,哪里都关门落户的……哼,亏心事做不得呀。”

    王氏深知老太太这是物伤其类,忙又跟着她踩了老八房几句,才小心翼翼地问,“媳妇儿听善桐说,隔壁十三房的鹏婶子这几年时常过来走动……”

    “嗯。”老太太脸上不由得就蒙上了一层阴影,她吧嗒了几口水烟,又叹息了一声。“十三房恐怕是要绝嗣了,偌大的家业,难免招人眼红。”

    多余的话,却再不肯说。只是又狠狠地抽了几口水烟,才吐了一口又浓又辣的烟圈,缓缓靠到枕上,闭上了眼。

    王氏心中有数:老太太这是想到了当年。

    她又垂眸凝思了片刻,才站起身来告辞,“媳妇儿回去忙了,等年后得了闲,再陪娘好好地说说话。”

    她转过身来,又凝视着窗外同几个孩子追逐嬉闹的善桐,一时间倒是看住了。只觉得女儿在冬日阳光里跑动的身姿,仿若一只小小蝴蝶,鲜艳而轻盈。

    王氏的眼神不由得就柔和了起来,连带着老太太也望向了窗外。

    老人家就喃喃地道,“三年不见,妞妞是真成大姑娘了。今日这一番话,问得真聪明。”

    她又叹了口气,轻声道,“也不知道是谁有福分把妞妞娶回家去呢!”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还是不肯在善榴的亲事上松口!到底是哪个孙女儿年纪到了,出嫁就近在眼前?

    王氏心底不禁又阴烧起了一团火,她连连吞咽了几下,才将预备好的回话给吞进了肚子里。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轻声道,“是啊,眼错不见,这孩子就已经精灵成这样了……”

    她有意一顿,才道,“也不知道都是谁教的。”

    老太太就吃惊起来,“这是你女儿,不是你教她,还是谁教的?”

    王氏笑着摆了摆手,“我总觉得她还小呢,还不到学这些人情世故的年纪,再说在京里也忙,一时间那里考虑得到这里。还当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可又觉得不像,刚到京城的时候,的确是一团孩气——”

    她点到即止,又看了看天色,便笑着告辞了出去。经过善桐时,只是冲她微微一笑,又摆了摆手,就出了院子。

    老太太独个儿盘坐在炕头,又吧嗒了一筒烟,沉思着将烟灰磕了出来。又叫小丫头,“把前儿老三孝敬进来的几个苹果拿出来,几个孩子们进来分一分,一人吃几片,都尝尝鲜。”

    善柏和爹一样,在家是呆不住的,早不知溜到了哪里去。榆哥在祖屋,好像有人咬他的屁股一样,也早跟着善柏溜走了。楠哥、梧哥都情愿回主屋读书,樱娘更不必说了,人才好全,根本不敢吹风。院子里互相追逐的,其实也就只有善桐和四房长子善桂,善檀稍微陪弟妹们玩了一会,也早进去读书了。

    这两个孩子年纪差不过两岁,也都有些天真骄纵,自然很谈得来,进来洗了手,一人分了半个苹果抱着啃。老太太就逗善桂说了几句话,又逗善桐,“妞妞儿,在家最怕谁呀?”

    善桐深深记得母亲的叮嘱‘该说的话就大胆说,不要曲意奉承祖母,不该说的话,宁可不说,也决不能说谎’。她眨了眨眼,自然地道,“最怕娘了。”

    善桂一下就找到知音,“我也最怕娘了!娘一板起脸来呀,我就……”

    老太太忍俊不禁,又问,“那最亲谁呀?”

    “姐姐——”善桐拉长了声音。“姐姐待我最好了,虽然也常常板着脸数落我,可我要犯了错,时常还代我向娘求情。”

    大了六岁,的确算得上是个小娘亲了,没想到善榴还真有几分长姐如母的风范。

    老太太不禁又是一笑,紧接着问,“那今儿这番话,是谁教你说的?是姐姐还是娘呀?”

    善桐眨巴着眼,一下就有些糊涂了,她望着祖母,又看了看手中的苹果,问,“祖母说的是哪一番话?”

    她这一问,反而证实了这番话,的确出于善桐自己的机变。

    老太太不由得就对善榴生出了几分好奇:能把当时那个懵懵懂懂任性娇憨的三妞,调教成这一朵含苞待放的解语花,也的确是需要几分手段。

    她又沉思起来,不知不觉间,就将水烟袋又抓了起来。

    善桂一脸的自然,盘坐在炕上只顾着吃苹果。善桐却把苹果搁下,跳下了炕去,“我给您塞烟叶——”

    15、无赖

    又过了几天,二房便换了善榴带着弟妹们来给老太太问安。

    “虽说娘这一向忙得厉害,”善榴已是换了一件朴素的青缎斗篷,看着半新不旧,倒像是居家常穿的。“但晨昏定省礼不可废,便叮嘱孙女儿日日里带着弟弟妹妹过来给祖母请安。”

    老太太对善榴的态度就要缓和一些了,虽说还称不上和颜悦色,但已经没有那形于外的冷淡。“也难为你们日日早上都走过来,还好今年冬天算不上太冷,不然一进一出,这——六姑娘又要冻出病来了。”

    善樱虽然穿得鼓鼓囊囊的,但显然身体要比兄弟姐妹们都弱一些,冻得是双颊通红,进了屋就一个劲儿地擦鼻水。善榴望向幺妹,不禁就是一笑,她亲昵地掏出手帕递给善樱,又道,“说起这事儿,正想向祖母求个情儿呢,六妹年纪小,身子骨又不大好。今年冬天就免了她的请安吧,等到开春了再带她过来——六妹,你自己和祖母说。”

    善樱便听话地站起身来,抖抖索索地抬起头来望着老太太,声若蚊蚋,“孙女儿身体不好,冬日里恐怕不能时常过来请安。”

    她顿了顿,又望了善榴一眼,见善榴满面微笑,便又磕磕巴巴地道,“请祖母无须惦记,孙女儿在家休养也是一样的……”

    这番话说得断断续续,显然是在来前被姐姐教的。

    老太太嗯了一声,不由得就又看了善桐一眼。

    三妞就坐在妹妹边上,她生得高挑,虽然只是比六娘子大一两岁,看着倒是要比六娘子更老成得多了。虽然没有说话,但脸上的机灵劲儿倒是丝毫未减,桃花眼弯成了月牙儿,冲善樱一睐一睐的,似乎是无声地在提示些什么。

    果然,善樱又加了一句,“等到开春了,孙女儿再到祖屋来侍奉祖母。”

    她看了善桐一眼,又加了一句,“还想请祖母出面,为孙女儿请个师父,学习骑射拳脚,强身健体……”

    话到最后,已经带了浓浓的犹豫,显然对于这一句话是否能讨好到老太太,善樱并无丝毫把握。

    老太太没来由地就有些忍俊不禁:三妞是真的大了,却又还稚气未脱。最难得心地纯善,倒是对庶妹颇多照顾,知道自己一向对庶出、姨娘等不以为然,便挖空了心思,从骑射入手来讨好自己。

    西北生活不易,当然民风要比东南彪悍得多,从不以把女儿养成个娇小姐为荣,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为了打点生意,时常骑马来往于杨家村与西安之间。对于孙子孙女学习骑马,从来都是乐见其成。善桐才五岁就敢骑着小马来回跑动,一直是老人家津津乐道的话题。不过善榴年纪大了,善桃人不在身边,善柳身子不好。孙女辈里也就是善桐能够骑马,这孩子拉着善樱来一道学,一面是讨好了自己,一面也是给自己拉个伴儿。这一点小小的浅薄心机,当然瞒不过老太太了。

    也就是因为这心机的小、的浅薄,老太太看着善桐,就更看出了三分可爱。她笑着摸了摸善桐的头,反倒对善樱多了几分和气,“学骑马、拳脚,那也得看你的禀赋。这一冬你好生歇着,日子长着呢,身体养好了,想学骑马还不简单?”

    善榴也忙着在一边凑趣,“可不是?我们也想学呢,就是年纪大了骨头硬,也不方便抛头露面的……”

    她到底在京城长大,虽然尽量要投合老太太的喜好,可京城小姐骨头里带着的娇贵,是一时半会之间难以抹去的。老太太嘿地笑了一声,淡淡地道,“抛头露面?从前你们祖母,也是经常抛头露面,骑着大马抽着旱烟,到西安城里做生意的!”

    屋内的气氛一下又有几分尴尬,善榴被老太太这样一堵,实在委屈。虽然面上还压抑得住,但眼圈却不由就有一丝红了。善桐左右看看,心下又是发急又是骇然,一下就明白了母亲的谆谆教导。

    “不要以为帮你大姐说几句好话,不是什么重要的差事。你祖母一辈子当家做主惯了,脾气刚愎偏激。喜欢的是怎么都喜欢得不得了,不喜欢的要想博得她的喜欢,就是千难万难。”

    换作自己说了这么一番话,祖母说不定还哈哈大笑,劝自己‘想学不怕晚,真要学就学起来’。大姐这么一开腔,就得了一个钉子……却又不是正经放下脸来数落她,就是要赔不是,都不知道怎么赔……

    善榆不说,就是一直保持沉默的善楠、善梧,都因为善榴的受挫而格外不安起来。善梧左右看看,便冲善桐打眼色——偏又被老太太抓了个正着。老人家顿时沉下脸来,看善梧也有了三分不是。

    到底是在京里长大的,心眼儿就是多!老太太就有了几分负气,浑然不顾善桐心眼儿也不少。她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却听得脚步声响处,三房、四房太太已是拖儿带女地进了屋。

    因为老太太今儿邪火旺,三爷、四爷又都没有过来请安,屋内的气氛不算热络。老太太问得三爷海文昨晚快四更才进门,脸色更不好看了。众人更都不敢多说什么,倒是善檀说了几句笑话,逗得老人家微微一笑,众人松一口气,便纷纷起身告辞散去。

    善桐本来一向是直接留在祖屋和祖母玩笑,今天老太太脸色不好,她也有几分怵,一路将善榴等人送出了院子,在院门边上又拉着善榴低声道,“姐,祖母就是那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善榴强笑着摸了摸善桐的脑袋,“一句话而已,姐没事的。”

    善梧也拉了拉善桐的衣角,在她耳边道,“今天祖母口气不大好,你小心些,别触了霉头!”

    几姐弟这才去了,善桐靠在墙边,待要进门回去,还真有些不敢——她毕竟还半大不小,一知道祖母今儿心情低沉,心中难免畏惧。在墙角来回徘徊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便往回走了几步,拉着张姑姑道,“姑姑,我去十三房找善喜玩儿!祖母要问起来,您帮我说一声。”

    张姑姑才从外头进来,自然不知道刚才屋内的一幕,倒是愣了愣才道,“知道啦,早去早回。中午有羊肉锅子吃呢。”

    善桐胡乱答应了一声,便顺院墙走了数十步,拐到了十三房的小院前。推门而入,笑道,“善喜,我来找你玩啦——”

    话虽然出了口,却被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她不由住了脚,怔怔地听着上房内传来的咳嗽声,一时间,心底居然泛起了一点凄凉之意。

    她在祖母身边养了三年,当然时常到十三房来玩耍。每年冬天也常常听到十三房的海鹏叔咳嗽,只是从前年纪小,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来就直接进后院找善喜去了。如今懂事了,听到这空洞洞牛吼一样的咳嗽声,却品出了里头的无限凄凉心酸。

    说起来,也是杨家村里数得着的殷实人家,虽然比不上外二房有钱,老三房人多势众,但家里也有一百多倾地并几间商号,要是海鹏叔的身体能好转起来,再生个儿子,哪里会像眼前这样……这样……

    仅仅是一墙之隔,还听得到小五房的院子里谁说话的声音,这个小四合院却是冷冷清清,甚至连一点人声都没有,满院子里只有那止不住的咳嗽声。善桐忽然害怕起来,退了几步,倒恨不得回小五房去看祖母的脸色。

    却正是此时,海鹏婶掀帘子出了上房,她手中还端着个痰盒,见到善桐先是一愣,旋又笑起来。“三妞来了?你海鹏叔又咳嗽,就不让你进上房了。善喜人在后院呢,快进去吧。”

    善桐应了一声,便加快脚步进了院子。正好十三房独女善喜听到动静,正贴着窗户往外看,两人目光相对,善喜忙下了炕出来笑道,“妞妞姐来了!”

    族内人口多,互相称呼排行非常容易导致混乱,小辈们彼此都叫小名,善桐大模大样地道,“本小姐今日摆驾来看喜妞!喜妞还不接驾?”

    一边说,一边自己掌不住笑了,善喜也抿唇一笑,拉着善桐进屋上炕,才道,“前儿娘回来说你到家了,我还想呢,你这几天是准要过来的。结果你却总不过来,想上你家找你呢,爹又犯病,家里人忙着服侍,你们家也远了。找不到人和我一块出门,只得算了。”

    她虽然年纪要小善桐一岁,但说话做事,倒是要比善桐老成得多。许是父亲多病,这个清秀的小姑娘脸上总有淡淡的忧郁,即使是和旧友重逢,脸上也没有多少喜色。她又贴着窗户听了听外头的动静,才自嘲地一笑,“你听听,爹这几天咳嗽的声音,隔着两重墙都传进来了……”

    善桐从前难以体会善喜的难处,倒没有和她十分要好,此时稍微懂事,听到善喜这一句话,真是觉得万般情肠都被勾动,简直要为善喜掉下泪来。她沉默了一会,才措辞安慰善喜道,“眼看着冬天就到头了,海鹏叔这病过了冬就好,你就把心往肚子里安吧。”

    善喜嗯了一声,又静了一会,才换上笑脸来问善桐,“怎么样,我看你去了京城三年,人倒是高了不少——京城好玩吗?”

    “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京里规矩大得很,我们平时没事都不能出门玩耍。偶然出门,也是去别人家里做客。我又不爱去,娘也不爱带我去,嫌我没规矩。因此只是在家里闷着。”善桐闷闷不乐地道,又振作起了精神,邀善喜。“回来就好多了,祖母说开春了放我去骑马,到时候,你也一起来!”

    善喜眼神一亮,又有些踌躇,“你们家有马,我们家可没有……”

    当时马是金贵的物事,尤其是专门供人骑乘驱策的骑马,要比驮马更昂贵得多,因为吃得也多,是以一般人家没事也不会喂养。十三房家境虽然富裕,但不像小五房,三爷四爷日常外出都要骑马,因此要找出一匹马来竟还很难。善桐毫不在意,“你和我骑一匹,怕什么,我们轻着呢,你要自己骑,我还不放心——笨手笨脚的,上回善檀哥带我们出去,要让你一个人骑,你怕得抱住他不放!”

    善喜红了脸嗔道,“干嘛揭人家的短呀。”

    ——她终于有了小姑娘的样子。

    两个人笑笑闹闹了半天,善喜才摆了摆手,又挽了挽头发,才笑道,“你在京里认了多少字了?我都学到论语了!娘说等开了春,半天认字,半天绣花,半个月才给一天假。要和族学里一样,也上起课来。”

    “你个女孩子还学什么论语。”善桐不禁吃惊起来。“我平时没事,就读些女诫之类的书,没什么大意思,我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现在——”

    她刚想脱口而出:现在有差事了,娘就更不惦记这个了。话到了口边又连忙收住,搪塞道。“现在一整天都在祖母这里打转,更没空读书了。”

    “娘说,虽然我是女孩子,但要把我当男孩子养。”善喜脸上又掠过了一丝阴影,“说是虽不能考个功名,但也要知书达礼,将来才不会被人随意……”

    不等善桐开腔,她又笑着甩了甩头,“你看我,老说些败兴话。十四叔他们都好吗?我好久没有出门找他们玩了。他们来了几次,我不能出去,渐渐也就不来了。”

    “都好呢,我也是,虽然回来了,可不能随便出门玩儿。倒是榆哥还是老样子,一不上学就和十四叔他们玩儿去。”善桐撇了撇嘴,难免有些酸酸的。“我要是个男孩子,我也成天在外头玩。”

    两个小女孩很有些同仇敌忾,都哼了一声,表示对这不平等待遇的不满。对视了一眼,又都笑了起来。善喜抱着善桐的胳膊道,“以后你常在你们家主屋走动,我就有人玩了。你们家的善柳,我不爱和她玩,成天到晚想的不是打扮就是吃,再不然就是她的娃娃,一点点意思都没有。”

    她又问,“对了,这一次你姐姐也回来的,你姐姐……是个怎样的人呀?”

    一提到姐姐,善桐就想到今日善榴在主屋受的委屈。她啧了一声,只觉得满心都是事,想要对小伙伴吐露,又恐怕传扬出去不好,正犹豫时,只听得外面一阵马蚤动,隐约传来了男人说话的声气。她不禁就侧耳细听,露出了留心神色。

    善喜更是早已经气得红晕满脸,一下就跳下炕去,翻身穿上了大袄就往屋外跑。善桐忙跟在她身后,到了后院院门前,善喜忽然又止住了脚步,将耳朵贴到了门上,善桐自然有样学样,两个小姑娘便都把耳朵贴到了门上,听着门外那怪声怪调的声音嚷道,“海鹏婶,这可就见外了吧?这是外头访来的上好老山参,给我海鹏叔吊命的。您不收不说,怎么把客人往外撵哇,这可失了礼数不是?”

    善喜已是气得满面红晕,她低声对善桐道,“是老七房的——”

    她顿了顿,似乎寻找着合适的说法,却又找不出来,过了一会,才恨恨地道,“是老七房的无赖!”

    善桐顿时就露出了几分同情。

    16、胆量

    两个小姑娘虽然都说得上千伶百俐,但到底年纪还小,善喜没有开门出去,善桐也就没动,两人只是扒着门缝儿往外看。只见海鹏婶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上房,已经是气得满面通红,指着阶下一个二十啷当岁的惫懒青年怒道,“你走,你马上走!别逼着我喊人!”

    她是南人出身,平时说话总是带了绵软,此时虽然气得厉害,但声调还是柔柔糯糯的并不吓人。这青年嗤地一笑,竟是一点都没有出门的意思,而是嘬着牙花子,慢悠悠地道,“一家人,干嘛这样火冒三丈的,要传出去了,不知道的人,还当我温老三怎么着您了呢鹏婶!来来来,咱今儿就是来看海鹏叔的,鹏婶子您让个道,我进去把这老山参放下就走,不喝您的茶,不脏了您的地方,行不行?”

    他虽然也是满口憨厚的西北土腔,但说话拿腔拿调,声音也拉得长,一脸的二流子相是不言而喻,反穿的羊皮袄也不知道沾染了什么汤汤水水,一片污渍是让人看了都直摇头。善桐就低声问善喜,“这是老七房的三哥?”

    “什么三哥,是三无赖!”善喜此时反而不气了,她冷冷地道,“自从今年进了冬,爹的病不大好了。就见天地过来打转,也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了什么所谓的燕窝鱼翅老山参,全是假货,就敢拎着上门来,说是孝敬我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谁不知道?呸,二十多岁了,也就比我爹小一轮,还想过继进来喊爹呢?做梦!”

    她压低了声音交代善桐,“你在院子里别出来。”便推开院门出了后院,善桐待要出去,又觉得不妥,便在半开的门后半遮半掩地望着当院的动静。

    海鹏婶见善喜出来,倒是一皱眉,她才要说话,上房里又咳嗽起来。善喜顾不得说什么,便奔进了上房内去照看父亲,那温三爷也乘势想要闯进屋内,海鹏婶忙又拦住了去路,怒道,“说了多少次了,咱们家就是要过继,也不过继你老七房的种。出去,出去!”

    温老三这一下上得台阶,倒是离海鹏婶近了几分。从善桐眼里看去,都能看出他神态中那油腻腻色迷迷的表情,他几乎是有意地又逼近了几步,逼得海鹏婶步步后退,才笑道,“咱们两房是通家之好,鹏子婶您真是别见外了——哎,也别咒我海鹏叔早死,咱还盼着他吃了咱送的老山参,啊,龙精虎猛龙马精神,给我大妹妹添个小弟弟——”

    一边说,他一边有意无意上下扫视着鹏婶子的身子,善桐看在眼里,只觉得从心底反胃出来,她再也顾不得了,几步出了院子,大喝道,“温三哥,你这像什么样子!”

    温三爷虽然留意到了院门后这个小姑娘,但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善喜的小伙伴,忽然被善桐这么大喊一声,一时倒吃了一惊,往后退了几步。善桐不待他回过神来,已经怒道。“咱们杨家族规记载得分明清楚,子孙轻浮无赖及一应违于礼法之事,众得言之家长,家长率众告于祠堂,击鼓声罪而榜于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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