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 作者:未知
兰亭第4部分阅读
花重阳挑挑眉,抬手一把揭开叶青花身上的被子:“别睡了!”
叶青花勉强睁开眼睛,瞄了瞄花重阳,然后又闭上,哼一声:
“怎么,又来找老娘借钱?”
“……你先起来。”
“找人借钱还这么嚣张,”叶青花懒洋洋坐起来,随手拽过一件袍子披上起身,冲花重阳翻个白眼,“老娘出道二十年,就没见过你这样的。”
花重阳清清嗓子,压低了声音:“昨晚容在胜 一家全都被杀了,你知道么?”
“……什么?”叶青花的脚步猛地顿住,回头伸手一抹嘴角的口水,“神仙哥哥的全家都死了?”
叶青花竟然不知道。
既然她作出不知道的样子,那要么是真不知道,要么是知道却不能说。两者之中,会是那种可能呢?
花重阳暗暗忖度。
“怎么死的?”
“听说是被人用利器杀死。”花重阳皱着眉,“湖月山庄同时还住着武当少林还有其他几个门派的人,可是昨晚竟然没有一个人听到动静。”
“……是么。”叶青花眼神愣了愣,慢慢转身,“那必定是个高手了。”
“你没有听说过什么?”
“我?”叶青花脚步懒散的走向梳妆台,往前倾向镜子,漫不经心看着自己脸色,“开什么玩笑。刚才听说消息,我能知道什么。唉,这下你那位神仙哥哥可要伤心欲绝了,真可怜,啧啧!”
花重阳叹口气:“容师兄这下——”
“是啊,你神仙哥哥这下,”叶青花回头瞥了花重阳一眼,眼皮一翻嘴角一勾眉毛一扬,“是非娶纪妃湘不可了。”
“……”
“一,青梅竹马,二,家世相当,三,容在胜一死,他必定急着找个靠山,纪崇不是首选?”
“……”
叶青花见花重阳不声不响坐在桌边,一手提起裙子走到她身边,八卦兮兮压低了声音:
“……花重阳。”
“嗯?”
花重阳微微侧眼,看着她。根据经验,通常叶青花露出这幅嘴脸,那就表示她——
“你还喜欢容辰飞?”
“……”
“你不承认不要紧,我只是觉得,你最好对他死心。知道纪妃湘跟你相比,最大的优势是什么么?”叶青花挑挑眉,一脸同情的看着花重阳,下结论道,“她最大的优势就是,最最起码,她看起来是个女的。”
“……”
“非断袖男人的最低底线就是,绝对不会娶个男的当老婆。更别提纪妃湘还有个纪崇这样的爹了。要容辰飞娶你,除非他鬼迷心窍。”
叶青花说的手舞足蹈唾沫星子四溅。
花重阳微微抬眼,一侧飞扬的眉梢也跟着挑起来。
是个人都有自尊的,叶青花连这种话也说出来,是当她死猪不怕开水烫么?
于是还没等她开口或者动手,叶青花已经麻利的退开三步小心翼翼赔笑:
“好好好不说这个话题不说这个话题。无所谓,话说回来,你的神仙哥哥被他亲爹罩到这么大,好日子也该到头了。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呢!以后也是该他尝尝江湖的水滋味了。”
花重阳眉梢缓缓落回原位,又清清嗓子:
“青花,有件事——”
“什么?”
“昨晚,我在半帘醉中了毒,然后昏过去,”她看着叶青花,“直到刚才醒过来。”
花重阳设想过不少种叶青花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可能有的反应,但没有一个是这样——
叶青花直直瞪她片刻,然后一步跨近两手扯住她的衣领“哗啦”一声撕开。
雪白肌肤暴露在日光之下,花重阳怔了一下,手捂住前胸“噌”的跳开:
“你干什么?!”
“看你有没有被人生吞活剥吃干抹净!”叶青花恶狠狠抬头看她一眼,双手一松,“很好。没有抓痕没有吻痕。腰酸不酸?”
“……酸你的头!”
“你害羞个鸟!”叶青花猛一抬手食指狠狠戳在花重阳脑门子上咬牙切齿道,“老娘跟你说离那地方远点!你脑子是叫狗吃了!”
“我有我的考量!”
“你的考量?你的考量算个屁!”叶青花“砰”的一拍桌子冲着花重阳吼回去,“老娘活了三十七年!睡过的男人比你看过的男人还多!你知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
她气喘吁吁停住话头,神情倏然冷静下来:
“重阳,你跟在我身边近十年,不曾拿我说的话当狗屁。为什么不叫你去那个地方,你还要去?”
花重阳微怔。
江湖上小有名气的青楼楼主叶青花,向来装不来风雅的叶青花,从她认识她的第一天起,留在花重阳脑中的印象便始终是手捏鹤羽团扇翘着二郎腿,怡然自得的坐在朱红垂帘后面的软塌上,挑着黛色眉梢一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油滑老鸨样儿,遇事不曾惶急。
能叫叶青花动气的事,绝不是小事。
叶青花一脸忧惧的逼近她,抬手掐住她的下巴盯住她的眼,慢慢轻声道:
“你不是喜欢上半帘醉那个人了吧?”
“不是。”
“不是为什么还要再去?”
“我只是想去——”胸口微微窒闷,不知道是难受还是毒发,花重阳咬牙忍住,压低了声音,“想去打探兰影宫的消息而已。”
叶青花倏地松口气,放开手坐回桌旁:
“你何必。兰影宫那种地方,有什么好记挂的!”
花重阳默然,揉揉自己刚被捏疼了的下颌,慢慢道:
“青花,其实我昨晚中的毒,已经被解了。”
叶青花眉梢一挑。
花重阳伸出手腕:“你试试。”
涂着丹蔻的白皙手指落在腕上停了片刻,叶青花疑惑收回手指,脸色终于淡定下来:
“……脉象平稳。你记得自己吃过什么解药?”
“……不知道,当时我昏过去了。”
“解毒就好。以后给我记住,离那个地方,”叶青花凝住她的眼,声音蓦地一沉,“越远越好。重阳,江湖诡鹬,不是你能轻易看穿的。”
容辰飞
从叶青花房里出来时已经接近中午。楼主叶青花和青楼的其他姑娘一向坚决奉行的规矩就是,“天黑之前不进外人,中午之前不出房门,午饭之前不离床帐”,所以此时,青楼里仍是静悄悄的。花重阳一个人散漫着步子从三楼沿着楼梯走下来,走到二楼打个哈欠,然后在瞄到二楼楼梯对着的那面磨砂玻璃屏风里头自己的影子时,猛地停住脚步。
她的个子,是比大部分姑娘都高,身上的衣服,是比大部分姑娘都暗,而她的头发,也比大部分姑娘都乱,所以看起来,也就比大部分姑娘都更不像个姑娘……或者说,比挺多男的都更像个男的。
每次来青楼上台骗人前,叶青花是一定要再三嘱咐她:“别把肩膀端的太平!走路的时候要摆腰!摆腰!你腰上别了铜锤还是怎么的?别像救火似的大步流星的给老娘往台上冲!你一步抵的上别的姑娘三步长!”
……
可见,她看起来确实像个男人。
正如叶青花嗑着瓜子喝着龙井翻着白眼漫不经心下的结论:你花重阳可以装作有礼节,也可以装作沉稳装作淡定装作年轻有为,就是装不来温柔;这么长时间以来,老娘真是白在你身上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早知道是这样,老娘还不如去□个男的来假扮这个花魁。
容辰飞要娶纪妃湘……
这句话像只又狠又有劲的手,毫不留情把一直长在花重阳心口的那棵草,“忽”地薅了出来。
“容辰飞要娶你,除非他鬼迷心窍”……
而这句话,毫无疑问在花重阳那颗空落落的受伤的心上,又造成了伤口上撒盐落井下石以及雪上加霜的后果。
可是黯然神伤的花重阳,依然平端着肩膀挺直着腰板,甩着灰布衫子大跨步的走下楼梯。
她想做的,不是唧唧歪歪的大家小姐。
刚走到门口,三楼上猛地闪出半截身影,是一袭水红长袍的叶青花,半身从三楼栏杆上探出来,摇着帕子对花重阳喊:
“哎哎!明天晚上,别忘了来!给我记住了,老娘要用你!”
“……”
沿着小路走向后门,花重阳不意看到一个人。
世间事实在太巧,她打死也想不到会在青楼后门口看到这个人。
一袭不起眼的青缎披风,俊逸脸孔透出瘦削,长眉秀目,即便神色端凝唇边是习惯性的温和,花重阳看了又看才敢确定,正微垂着脸从青楼后门往里走的人,是容辰飞。
……他来这里做什么?容辰飞为何同叶青花还有来往?
花重阳心底,蓦地冒出刚才叶青花的那句话:江湖诡鹬,不是你轻易能看穿的。
心烦意乱的走出去,破破烂烂的花间园大门口,花重阳又意外的看到一个人。
日阳灿烂,照着布满青灰苔藓的破败小巷。站在大门口的人身形挺拔修长,宝蓝披风下一袭白衫,头顶白玉簪子。听到脚步声转过头,花重阳立刻认出,那是名满天下的静王司徒清流:
“……世子。你怎么在这?”
还是那双修长眼眸,原本淡然,一看到花重阳,立刻弯起眼角含蓄笑意:
“啊,重阳姑娘,我跟品蓝——”
花重阳恍然大悟,张口笑道:
“哈,是这样,世子是同蓝侍卫来游览杭州城,正好走到这里的吧?请请,不嫌简陋的话,就进花间园一坐吧!”
她大步上前,一把推开大门,回头对着司徒清流和品蓝咧嘴一笑:
“请进吧!”
司徒清流也只不过迟疑了一瞬,便抬起雪白的靴子,回敬花重阳一个微笑:
“那我们便不客气了。”
三人踏进大门,踩着青石砖路往前。
深冬时节,小径旁草木都已经凋谢,更令陈旧的花间园显出破败之相。花重阳走在一侧,边走边笑:
“花间园位置是偏僻了些,又隐在小巷中。不过,倒是也常有些喜欢寻幽探古的人顺着路找到这小巷来。”
“这院子真是清幽。”司徒清流口中说着院子,眼睛却看着花重阳,暗暗打量着她,最后站在正堂前,停住脚步转向花重阳:
“重阳姑娘昨日没睡好么?”
“啊——是,”花重阳笑笑,“离开湖月山庄的时候已经半夜了。”
“那么,”司徒清流点着头,收敛了微笑,“重阳姑娘——想必已经听说昨夜湖月山庄发生的事了。”
“是——我离开之时,山庄之中尚且安好。不知道到底是谁——”
司徒清流低头望她,打断她的话:
“听说,姑娘的志向是重振花间剑派。”
“……是。”
“姑娘勇气可嘉。且武林大会上,也表现不凡。”
“……过奖了。”
司徒清流背起双手,微微皱眉:
“听说容辰飞容少侠已经广告天下,召集贤能帮助他寻获杀父之仇人。”
叶青花分析的果然不差。司徒清流看着她,问的直接:
“那么,姑娘可有意同容少侠一道寻仇?”
花重阳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个司徒清流,她该不该相信他?
“姑娘想必已经想到,湖月山庄这件事有可能是个江湖人出头的好机会。一则,容辰飞容少侠继承庄主之位,必定要为家人报仇,倘若帮他达成报仇之愿,日后必能得到他的襄助。而湖月山庄的实力,也是相当丰厚的。此为实利。二则,容在胜盟主德高望重,倘若为他报仇,则必定收获名望。此为虚名。”司徒清流微眯着眼,“倘若参与这件事,名利双收。”
“……”
他说的分毫不差。
乍看像个只知道锦衣玉食喝茶泡妞的世家公子,可是事情的前因后果,司徒清流竟然看的清清楚楚,说的头头是道。
花重阳不敢再小看司徒清流。
她的目光从品蓝面无表情的脸上,移到司徒清流拖到地的披风下摆上,那上头,依稀沾着湿痕和脏污的苔藓痕迹。
他到底在这里站了多久?他站在花间园门口等了许久,见了她说这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所以,”容辰飞话头一转,望着花重阳,语气郑重其事,“我想拜托姑娘一件事。”
“世子请讲。”
“司徒想请姑娘,”司徒清流看住花重阳,一字一句道,“无论如何不要插手容盟主这件事。”
花重阳怔住。
湖月山庄的事——跟司徒清流有关?
换句话说,跟朝廷有关?
“湖月山庄的事与我无关,”司徒清流仿佛看出花重阳的心思,又道,“也跟朝廷无关。但这事恐怕牵涉甚广,日后会惊动朝廷也说不定——毕竟,容盟主曾经在朝廷任职。我只是——只是提醒姑娘一句罢了。请姑娘务必相信我,若参与这件事,最终只能是百害而无一利。”
司徒清流不是会叫人一眼看穿的人。从第一眼看到他,花重阳对他的印象便是沉稳淡定,而话从这样一个人口中说出,总是分外可信。
只是未及答话,付伯忽然从大门进来,急匆匆冲向花重阳:
“重阳!”
“怎么了付伯?”
“外头大街上的人都传,”付伯一边按着胸口,一边答道,“说是你跟兰影宫的人勾结,害死了容在胜全家!”
花重阳听了先是一怔,随即点头:“是么。果然,要冲我来了。”
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她抬眼看向司徒清流,笑得无奈:
“世子看到了吧。不是我想要插手。”
湖月山庄上下一片缟素。
山庄的大厅昨晚还是一片热闹,天下高手云集宴饮取乐,今日却停了容在胜的棺椁。容辰飞一身纯白孝服坐在下首椅上,对面是黑衣的纪崇。
花重阳在厅门前停住脚步往里看了一眼,随即大步迈进去。
一走进去,纪崇便立刻站起身:
“重阳,你过来了。”
“纪叔叔。”花重阳向纪崇行了礼,转向容辰飞,迟疑了片刻,还是叫出声,“……容师兄,节哀。”
容辰飞也站起身,只是微微点点头。向来风采出众的容少庄主看起来眼眶发青,一脸疲惫的神色。还没等花重阳细看,他已经转过身,对着大厅一侧的人哑声道:
“花重阳已经在这里,诸位有什么要问的,赶紧问吧。”
纪崇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压低了声音:
“你师兄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不要放在心上。早早洗清脱开干系,对你也好。”
“我知道,纪叔叔。”花重阳点头,这才注意到容辰飞身后一干众人,那是武林大会当天,聚集在比武台下的各门派掌门弟子等人。
恐怕要有麻烦了。
看着那帮人的神态,她预感到。
果然不出所料,第一个站出来的,就是青峰派掌门岳飞龙,抱着胳膊出来,清清嗓子:
“花掌门,既然你来了,话还是问清楚的好。容老庄主武功不寻常,身边护卫又是高手,怎么会轻易被杀死?必是被人下了毒——前日武林大会上,又有兰影宫的人出现,显见的是不怀好意!咱们怀疑,害死容盟主的是自己人吃里扒外勾结歹人。不巧,花掌门你又同兰影宫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所以,不知道你昨晚在哪里?”
纪崇下首一排椅子,花重阳回头看一眼,不紧不慢找了张椅子坐下,才又看看岳飞龙,漫不经心开脱一句:
“岳掌门,昨晚我没有走近湖月山庄一步。”
“那花掌门三更以后在哪里,有谁可以作证?”岳飞龙冷笑一声,“空口无凭,要我们怎么信。花掌门可别说,昨晚三更以后你在家里睡觉就好。”
“我昨晚三更以后,还在安阳街上的酒馆里。”
岳飞龙步步紧逼,冷笑又问道:
“那花掌门昨晚跟谁在一起?请他来做个证吧!”
花重阳垂眸冷笑:
“自然是半帘醉的老板可以证明。”
“好,”岳飞龙一转头,对身后一个弟子一挥手,“去半帘醉叫人。”
那个青峰派弟子应声出去。
厅中一片寂静,花重阳几乎可以肯定,那个青峰派弟子绝对叫不来祖咸。
果然,一盏茶功夫过去,青峰派弟子飞跑进大厅,道:
“半帘醉关门了,没有人。”
岳飞龙冷冷看向花重阳。
花重阳到没有注意岳飞龙的神色,她只看到坐在椅上的容辰飞,一脸肃杀的抬起头,秀窄的长眸盯住花重阳,目光冰冷。
“湖月山庄守备森严,外人不可能进出,”不等容辰飞插嘴,岳飞龙便□两人中间,斜睨着花重阳,“容盟主出事的当晚,咱们这些曾在湖月山庄参加宴饮的人,都已经排除了嫌疑,除了你花掌门。”
花重阳抬眸斜睨岳飞龙一眼,轻笑:
“岳掌门在武林大会上受的伤,这么快就养好了?”
岳飞龙脸色一变:“花重阳,你——”
“我正是花重阳,不假。”花重阳打断他,霍然起身,“我娘当初是跟人私奔也不假,诸位疑我是炎昭之女,想将我同兰影宫扯在一起踩烂,也无所谓。”
大厅里头一片寂静,人群里头无人敢说话,许久,花重阳身后的容辰飞忽然开口:
“师妹多虑了。不过就是借着机会洗清你的嫌疑罢了。”
花重阳神色淡淡看回去,声音也淡淡:
“容师兄,我们同门师兄妹一场,你该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同你和容伯伯无冤无仇,没有道理要害死他。”
她目光冷冷扫向外头一片人头:
“扯什么杀人凶手?岳掌门也更不必做什么伸张正义的样子。不就是一部‘碧落心法’,值得诸位大动干戈诬赖我么?”
话音落下,她终于轻轻吁出一口气。
花间派虽然没落,不代表她不知江湖事。叶青花的青楼向来以消息灵通在江湖上闻名,她替叶青花做事许久,自然不会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白痴。早在几月之前,她就听说这次武林大会上不少人是冲着一部“碧落心法”来的。
“黄泉武诀”与“碧落心法”,都是兰影宫的两部武功绝学,炎昭则在二十年前投身兰影宫。而据说其中一部经由炎昭的手流落到了江湖中。炎昭的身世无人知道,但平地里跳出一个花重阳,传闻是花初雪同炎昭的私生女,谁不会打这个主意?
碧落心法,必然是在这个花重阳手里了。
花重阳也是后来才知道,早在武林大会之前许久,江湖中已有诸多人知道炎昭有个女儿了;而兰无邪在武林大会现身,不过是更证明这种说法罢了。
“碧落心法是一回事,湖月山庄的事又是另一回事。”容辰飞声调平平一字一句道,“重阳,眼下你还是把昨晚的去处交代清楚的好,我也好向师父和诸位前辈有个交代。”
说到底容辰飞还是怀疑她。花重阳正要开口辩驳,门口一个的声音忽然响起:
“容少庄主,重阳姑娘昨晚一直同我在一起。我可以证明她是清白的。”
大厅里所有人,都看向说话的人。
司徒清流一袭白衫宝蓝披风,脸上浅笑走近大厅,站在花重阳身后,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重阳姑娘昨晚一直同我在一起。诸位总可以信我的话吧?她是无辜的。”
“孤男寡女,世子要为自己清誉着想,”岳飞龙还不死心,追问道,“昨晚世子真的同花重阳一起待到后半夜?有何因由?”
司徒清流微笑神情不变,口气淡然不容置疑:
“是。”
走出湖月山庄,花重阳还没有回魂。路过西湖走近断桥,她脚步迟缓的近乎麻木,沉默许久头脑才渐渐清醒,停住脚步,回头看看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司徒清流和品蓝,咧嘴笑笑:
“世子,今日——多谢你了。”
“重阳姑娘,”司徒清流走近一步,神情关切,“你没事吧?”
“没事。”花重阳勉强笑笑,“不过是小小怀疑。只是还要多亏世子帮我洗清。”
司徒清流背着手站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从小到大,你受过不少委屈?”
“委屈?开什么玩笑。”花重阳笑着摇摇头,“我武功这么高,谁敢给我受委屈。不过因为我爹娘的缘故——你应该也听说过吧——他们一个背叛师门跟着男人私奔,一个进了兰影宫成了恶名昭著的魔头。偏偏又都死的早——”
话头打住。
她忽然觉得自己语意错乱,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一个人颠沛十余年,要是还受不得一点委屈,她早吊死不知多少次了。
午后的阳光太灿烂,一直表现的很沉稳犀利的花重阳忽然有了点厌烦的感觉,于是转身走到断桥下石台上,撩起衣摆单腿蹲下,从脚边随手捡了个石子,一扬手扔进湖里。
薄薄的石子滑过湖面,荡起一点点涟漪,熟悉的场景令她忽地想起十多年前,那时候她不过十来岁,怀着憧憬偷偷溜出武当一个人四处打听着一路找去兰影宫。就在那座崎岖隐秘的冰兰山下,某个冬日的午后,一座安静的湖边,她同偶然遇见的少年一起在湖边丢石子打水漂,她很开心的跟那个少年说:“等我见到我爹,我就再也不用到处跑了。我娘说我爹会疼我。”
如今十年过去,她依然四处颠沛,跑在这个江湖上,只是心里再也不像当年,还有着可以倚靠谁的指盼,如叶青花曾说,人活在这世上,除了自己,谁也靠不得。
花重阳又叹了口气,目光从身边的断桥,望向渺远的湖面,低声喃喃:
“天下闻名的断桥啊,戏里头许仙和白娘子结缘结的多肝肠寸断,可是谁他妈的想过他们的儿子该多倒霉,一条蛇和一个人生下来的怪胎,他就活该被人笑话欺辱一辈子?”
而已经被她彻底忽略的司徒清流,则远远站着,静静看着那个蹲在湖畔,纤细酷似少年的背影。
安平
当晚,花重阳又跑了一趟半帘醉。
半帘醉白天从不开门,晚上开门,也是三更以后。摸清楚这一点,快到半夜时,花重阳便直冲着半帘醉而去。
果然门口还垂着帘子。
她脚步一转坐上隔壁门前的馄饨摊子要了一碗馄饨,刚拎起勺子,四周呼啦一下围上一圈大大小小的少年,个个亲热的喊一声“重阳”,而后围着她坐下。都是平日里混熟的兄弟,街上的痞子巷子里的无赖都有,花重阳倒干净了荷包又要了七八万馄饨,一群半大不小的少年于是开始围绕着武林大会,湖月山庄灭门惨案聊得热火朝天。
叫花重阳感动的是,十来个人里,明明都是平日里口无遮拦的混混,此刻竟无一个人提到她的身世,只有年纪最小心眼最直的阿三,稀里哗啦吃了几口馄饨后含含糊糊咬着馄饨忽然问一句:
“对了重阳!吼最近老听有人议论你爹呢!你爹到底——”
“砰”一声,话未出口就被跟重阳最熟的五六儿一把拍上后脑:
“混球!乱问个鸟!”
花重阳举着勺子的手指一滞。
而直心眼的阿三“砰”的放下馄饨碗直着脖子开始跟五六儿杠:
“是兄弟我才问!重阳不知道我也无所谓啊!上次七条巷那个混小子这么问我,我还不是一顿打掉他一颗门牙!那个混球!重阳的爹是谁干他屁事!”
五六儿又拍他一掌,笑着反问:“那你还问?重阳的爹是谁干你屁事啊?”
“咱们不是兄弟们么——呃,重阳是女的了——也无所谓!”阿三摸摸脑门儿看看花重阳,忽然抿嘴笑开,“我也只是想打听打听,以后好,好——”
“好什么?”五六儿追问。
这时旁边忽然跳出一嗓子,拆了阿三的台:
“重阳重阳我知道他为什么问,阿三说等他满二十了要去你家提亲!”
一桌人哄堂大笑,宁静的安阳街上只剩了这一摊的热闹。
花重阳拍拍阿三喝一口馄饨汤,边笑边抬眸看向半帘醉紧闭的门口。
倘若祖咸在里头,可能听到他们的笑闹?无怨无仇无悲无忧,这里有的只有混日子的混混和一碗馄饨就能心满意足的单纯小流氓,离那个人杀人人踩人的江湖,很远……
小的们被花重阳一一打发回家,过了三更许久,花重阳才看到对面的半帘醉门口,垂着的竹帘子被慢慢卷起来。
那是个浅灰的身影将门口帘子半卷起来,随即转身消失在帘子后头。
只是看起来不像祖咸。
花重阳丢下几个铜钱跟馄饨摊老板道了别,快步走出半帘醒穿过当街,从半卷的竹帘子下头进了半帘醉。
酒馆子里依然空空荡荡,她眸光一转,在角落看到一个灰衣人影。脚步一滞左手直觉去摸腰间软剑,可是灰衣人忽然起身:
“重阳姑娘?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说几句话。”
花重阳手压在软剑剑柄上,微微挑眉:
“你认识我?”
顿一顿,他放轻了声音:
“在下安平。昨晚误伤了姑娘的人,正是在下一直侍奉主子。”
主人?他是祖咸的随侍?
花重阳眯起眼,借着门口幽微灯光打量那个灰衣人。不过是中等身材一袭灰布衫子,微垂脸看不明晰的五官亦辨不出年龄,但也不过平常样貌,尤其那声音,更是平常温和的听不出一丝戾气。
花重阳直觉到,这不是个江湖人。她不由得卸去防心,松开左手:
“安平么?初次见面。不知道有什么指教?”
“自然不干指教。”安平一把子声音略低哑,确实温和恭谨的过分,“昨晚姑娘被毒针伤着了,只想替主子先道个不是。只是那毒昨晚主子也替姑娘解了。”
“果然是解了,”花重阳点点头,往前一步,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安平,你家主子——”
她打住话头。
“姑娘想问什么不妨直说。”
“你家主子不是要仰仗着兰影宫?”
角落里的人影默然片刻,才慢慢开口笑道:
“姑娘真是聪明人。多的话安平不敢乱说,因了病痛的缘故我家主子脾气不算温和,但他总有他说不出的苦衷。所以若有得罪之处,万万请姑娘海涵。”
边说着,安平微抬了眼望住花重阳,声音还是恭谨有礼:
“说句不该说的话,我家主子——除了姑娘,至今尚未高看过外人几眼的。”
花重阳又是一怔。
而安平从角落里出来,忽然错开一步跪下去。花重阳一惊,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安平站起身又恭谨的一低头:
“承蒙姑娘关照了。”
她怔怔站在原地看安平起身之后径自缓步走出门口,这才发现他原来有一条残腿,因此脚步不平。
不知道为什么,花重阳认定这个安平是个好人。
心事重重穿过半帘醉前堂进到后院,花重阳站在横穿院子的回廊下,一回神便为眼前景象错愕。
回廊远处立着的身影分明是祖咸,一袭灰白狐裘半挂在身上,下摆拖地,长至腰际的墨发凌乱散在身后。回廊纜|乳|芟拢踊ㄖ匮羲玖18迹徽狄徽荡蠛斓屏叩痛砺洌恢甭拥阶嫦淌种心且徽怠?br /gt;
此时,他正一边咳着,一边专心致志用蜡烛点燃手中一盏灯笼。大红的灯笼纸橙黄的烛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和黢黑的眼里——让花重阳一时有种错觉,他的神情,温柔安静的过了头。
她一步一步,安静走向长廊那头。快走到祖咸身边,才从风中嗅到淡薄的酒气。花重阳眉头一皱,喊一声:
“祖咸!”
正挺直了腰抬高了手臂想将灯笼挂上纜|乳|艿淖嫦潭饕欢伲缓蠡夯鹤贰?br /gt;
花重阳依稀看到他眼中朦胧的醉意。
果不其然,祖咸转过身,唇角一弯,露出一个同他向来欠揍的个性毫不相干的微笑:
“是你。”
“又喝酒了。”花重阳抽抽鼻子,走近他,顺手拉住从他肩头滑落的狐裘,“就你一个人?”
“嗯。”祖咸缓缓放下手中的红灯笼,轻咳了几声,又扬起深深长长溢着醺然酒意的眼梢,“你来了?”
花重阳呆住。
她第一次发觉,一个人的醉眼竟然也可以这样妩媚。
回过神,她替他将狐裘拢好,粗声粗气掩饰方才的失神:
“我路过。你一个人点这么多灯做什么?”
祖咸看一眼花重阳,那双酒意盎然的眸子眯的更紧,醺然的语气认真的出奇:
“多几盏灯岂不是热闹些?”
漾着暖意的烛光静静落在回廊两侧的雪地上。祖咸挑挑眉,转过身蹒跚着脚步走近纜|乳|芟拢夯禾鹗直厶舾吡耸种械屏>簿驳囊股校ㄖ匮艨此抛虐尊蕹さ奈逯福粤艘淮斡忠淮危沼诮钦档屏液谩?br /gt;
表情一向冷淡的祖咸,此时唇角牵出一点微薄的笑意。
花重阳叹出一口气,伸手拉住祖咸一双冰凉的手,终于忍不住心头难得漾出的一点怜惜:
“别再点了,外头太冷。”
屋里依然温暖如春,几只大火盆并排摆在木塌下头。花重阳将祖咸安置在木榻上,看到木塌一侧的酒坛,顺手摸过来晃晃——已经空了。而一边桌上,满满一碗药摆着,很明显连动都没有动。
回头看,喝醉的祖咸靠在木榻上已经半睡半醒。
花重阳手抚前额忍不住想扔下他离开,但想起刚才那个名叫安平的一席话,到底还是转回身端起一旁桌上的药,又坐回榻前,放低了声音:
“祖大爷,起来喝药。”
伴着断断续续的咳声,祖咸抬起头,醉眼朦胧看一眼药碗,又一脸嫌恶的撇过头:
“……安平,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先放着,我一会儿再喝。”
“再放就凉了。”花重阳搬出自己修炼了十年的忍功,耐心劝他,“你别使性子,再苦也是一转眼的事,一张嘴一咬牙一闭眼就喝下去了。”
这次祖咸没有撇开脸。
他看了眼药碗,又抬头看看花重阳,然后缓缓扬起眼梢,似有所悟:
“……是花重阳?”
“是我。”
“又是你……咳!咳咳!”祖咸身子往后一歪,斜倚在榻上,然后伸手用手背挡住眼,低低笑了一声,断断续续喃道,“怎么又是你……我身上的的毒,越来越深了。”
花重阳端着药碗的手一僵:
“……你说什么?你身上的什么?毒?”
果然如她所料么,他不是身体病弱,是中毒?
祖咸还是用手背挡着眼,低声喃喃道,“我最近……总是梦到你呢……”
又是一串呢喃,音调越来越低,最终什么也听不清。
碗里的药渐渐没了热气,变得冰凉,花重阳还是端着药碗,看祖咸卷着狐裘,在呢喃声和断续的咳声中逐渐沉沉睡去——他的一只手,还紧紧握着她的左臂衣袖。
而花重阳一脸愣怔,耳边还想着祖咸睡着前,轻笑一声后嘴里念叨的那句话:
“……死了又如何呢。”
就这一句话,让本想起身离开的花重阳一时挪不动脚步。低头看看拥着层层叠叠的白色狐裘无声睡着的祖咸,他的呼吸安静得几乎像没有,眼睫在侧脸上留下深长的暗影。很莫名的,她忽然又想起那句德蕴师父的话:
“就这么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不好吗?”
于是更莫名的,她探手轻触着祖咸鬓角,然后无声的站起转身走到门口,轻推开门。
门外霜华满地与远处的白雪连成一片,将月色融的宁谧怡人。花重阳走上回廊望着眼前高低错落溢着暖意的一廊灯笼,低不可闻的叹出一句:
“这又要……如何是好呢……”
屋里火盆燃的仍旺。
祖咸卧在榻上,听到外头的脚步声渐远,缓缓扬开眼睫。许久又有熟悉的脚步声,是安平近了门口,恭谨的回话:
“少主人,重阳姑娘好像回去了。”
“嗯。”祖咸懒懒应一声,接着问一句,“着人跟着了么?”
“是,已经着人跟着了。”
“嗯。知道了。”顿一顿,他忽然轻唤一声,“安平。”
“奴才在。”
祖咸从榻上缓缓起身,斜靠在木塌上,长挑的黢黑凤目目光幽微,不见一丝困意。顿了许久,他叹一声,拖着身上狐裘起身:
“拿酒来。”
安平讶异抬眼:“……少主?”
“去吧,拿酒来。”祖咸转过脸,淡淡道,“我睡不着。”
叶青花
出了半帘醉,花重阳没有回破破烂烂的花间园,而是直接去了青楼。
夜色太深,青楼前头也已经人影阑珊,她跨大步进了大门,竟然没有一个人理她,一直走到三楼叶青花门前,她顿住脚步,听到门里头一片嚷嚷声:
“五魁首啊六六六啊——喝!”
“喝就喝!老娘怕你!”
她推门进去,正看到叶青花举着酒坛子要灌酒,身边做了个撸起袖子攥着拳头的矮个儿小姑娘,一双大眼从酒坛子上头的缝隙里看到她,便忽地推开叶青花跳起身来:
“重阳!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花重阳意兴阑珊的在圆桌旁挑了个凳子坐下来,顺手拿过一碗茶水喝一口,对小姑娘笑笑,“小七,你也在。”
叶老七是叶青花的干妹妹,年纪才十五,也是青楼里头的当家一枝花,弹琴弹得尤其好,花重阳每次上台骗人十次就有八次是叶老七替她的,时间长了,叶老七跟花重阳的感情比跟叶青花还好。
年幼的叶老七忙不迭的举起茶壶替花重阳添茶水。倒是叶青花,扔下酒坛子瞥了花重阳一眼,冷笑一声:
“又遇上什么事了?”
花重阳端着茶水,还是淡淡的:“没事。”
“没事?”叶青花伸手把挤在花重阳身边的叶老七推开,斜靠过去翻个白眼,“难得,没事你还能乐意上青楼来。”
可是她怎么看都不觉得花重阳像是没事的样子,连叶老七都看出来花重阳今儿有些不对劲:
“重阳你怎么着了,没精打采的?”
“就是,”叶青花接上话头,又翻个白眼,话一出口分外尖酸刻薄,“平时总装的人模狗样的,怎么今儿弄得自己像个太监?”
花重阳也懒得回嘴,又喝了口茶水,抬手摸摸叶老七的头,看看叶青花:
“什么时辰了?”
“差两刻丑时。”
已是子时,那么她在半帘醉呆了竟已经一个时辰了?抹抹脸,她举起手臂打个哈欠:
“我困了。青花,今儿不想回去了,我在你这好好睡上一觉。”
叶青花房里奢华的很,内里一张罩着床帐的大床,挨着里间窗下还有一张木塌,榻上软垫被褥一应俱全。花重阳驾轻就熟的摸到软榻旁倒下,又补上一句:
“明儿早晨别管我睡到几点,别喊我。”
她是真觉得有点累了。从武林大会到今晚,她还没好好睡一晚觉,天天熬夜到子时以后,这么个累法,谁能受的了?
一边哈欠一边往床边走,她心不在焉听着叶青花在她身边跟她念叨什么:
“……那个薄江可不是个简单角色。我总觉得,她这次是冲你来的。”
薄江?薄江是谁?她疑惑的挑眉,回头看向叶青花。
叶青花一听,立刻高高扬眉:
“花重阳,你听我说话又走神?”
花重阳忍不住在心里暗笑。
叶青花这副一手叉腰一手举着帕子指点她的模样,活像是个看儿女不成器的老娘——偏偏她又整天自称“老娘”。只是,倘若她亲娘或者,今年年纪也跟叶青花差不了几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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