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受罪 作者:鱼香肉丝
么现成的便宜能让你捡。”
“秦大夫多想了。”
“哈,我是想,大概老天可怜我胆子小……”秦敬睁开眼,笑笑地望向沈凉生,“不敢去你们那个阎罗殿里找你,又想再见到你……这不我不去就山,山便自己来就我了。”
“阴令在你手中,我早晚会来找你,何必急于一时?”
“的确不急于一时……”秦敬低笑了一声,重新闭上眼,“那便等我睡醒再谈吧。”
沈护法二十有六,年纪不算小了。其他方面也不小。
难得有人说“蹲等下文”,其实此文本是自娱之作,无聊时写两笔打发寂寞,因为没人看,最近事情又多起来,没时间寂寞来寂寞去,几乎想坑掉了事。感谢楼上的大人,看到那个“等”字,突然觉得果然还是想写完。
有人说在等,虽然只是等我填篇无趣的文,也觉得心头温暖。
于是多说两句表达谢意――不学沈护法那样闷骚,不益于身心健康
ps,说要写肉,可一万四千字了,小受还是只能自娱自乐,真是悲催orz
五
说是睡过去,却也与昏迷没什么两样。
千里香的药性之于秦敬而言和毒药差不多,不过他自小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为缓解心痛顽疾也试过以毒攻毒之法,一点小毒并不妨事,昏昏沉沉发一阵热也就好了。
头上有如火烤,身上却如浸冰水,秦敬人昏了过去,牙齿仍自顾自打着哆嗦。
山野风大,秋凉入骨。沈凉生望着秦敬在树下迷迷糊糊蜷成一团,伸手拽起他的领子,拎麻袋一样提在手中,身法快如鬼魅,几起几落间寻到一个山洞,将人扔了进去,也算个避风的所在。
虽说是扔,手底却亦留了暗劲,一百余斤的人掉在地上,竟如被轻轻放下一般,全无声息,不起纤尘,足见手法精妙。
沈护法负手立在洞口,等着秦敬晕够了自己醒过来。过了盏茶光景,听见秦敬轻轻唤了自己的名字。
他回身走近他,却见人仍未醒,不过是梦中呓语。
沈凉生冷冷看了秦敬片刻,俯身去探他的鼻息。暖热绵长,确是死不了。
他直起身,垂目立在黑暗中,脚边是一个在梦中唤了自己名字的人。
秦敬在睡梦里翻了个身,额头抵上沈凉生的靴面。垂在身侧的胳膊不安分地动了动,手掌虚虚拢住沈凉生的脚踝,便又安静下来。
沈凉生仍是静静立着,看不出心中所思,却也未踢开他。
秦敬醒来时天仍未亮,眨了眨眼,便发觉自己已换了个所在。
山间洞穴,昏天暗地,不见一丝光亮。头上高热已经褪了,原本便不是什么大事。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指尖划过沈凉生的小腿,方察觉对方离得这样近。
他抬目仰望,比夜更黑的孤煞的影子。
静了半晌,秦敬晒然一笑,扯着对方外衫下摆,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与沈凉生几似贴面而立,两手不老实地扶上他的腰。
破晓前最深沉的黑暗中,离近了倒也能模糊瞧见对方神情。沈凉生是一贯的不动声色,秦敬倒也难得严肃,沉默不语,认认真真地与他对望,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交睫之距,呼吸相闻。秦敬慢慢倾身,跨过毫厘罅隙,贴上对方的唇。
“你要什么?”沈凉生终于出声,语气平淡,无惊无怒,仿若两人对桌交谈,而非唇齿相依。
“我真想要的,你不会给,或不能给。”秦敬并未趁沈凉生开口说话时再近一步,只是简简单单地贴着他的唇,低声讲话时,唇瓣轻轻摩挲,冥冥中漫开一缕无法言明的、隐秘而畸形的亲密滋味,“便求一株怀梦草吧。”
“求之何用?”
“入药。”
“可以。”
条件讲定,秦敬抽身而退,走去洞口,长身直立,遥望天际曙光微现,感觉着身下隐隐鼓噪的情 欲在萧瑟秋风中丝丝平定,沸热血液一点一点重归死寂。
少顷旭日磅礴而出,照见鲜活世间,勃勃万物。便是冷冬将至,草枯花谢,来年亦有复生之日,如此欣欣不息。这样想着,面上不觉带出一缕笑意,秦敬默默心道,当无怨尤。
《洞冥记》载:“种火之山,有梦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则出,亦名怀梦。”
典籍传说中的异草,实则确有其物,正长在浮屠山颠,而这浮屠山,却是刑教总坛所在之地,外人难得其门而入。
秦敬言此草入药需特殊手法采摘,采下三刻便失了效用,还需自己亲身前往。沈凉生淡淡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沈护法,你以为我乐意去你们那个有进无出的鬼地方?这不是没办法,”秦敬赔笑揖道,“就麻烦你行个方便。”
沈凉生又看了他一眼,突地伸手,故技重施,拎着他的领子,兔起鹘落间往北行去。
秦敬虽比他矮一点,却也矮不了多少,这么被他提在手里着实不好受,耳边风声隆隆,眼前一片昏花,方晓得自己不晕车船,却晕轻功,勉力提气道:“沈护法,我还得回药庐拿点工具药材……”
话未讲完,便觉得眼前又是一花,沈凉生身形忽折,改行向东,转折间速度丝毫不减,难受得差点没吐出来。
普通人需步行两日之路,沈凉生只走了一个多时辰,虽说手里拎着个人,落定后仍气定神闲,倒是秦敬撑着膝盖,弯腰干呕了半天,咳得涕泪齐下,实在狼狈。
秦敬的药庐盖在山腹深处,入口小径设有阵法,沈凉生带着他停在谷口,并未入内,只道等他半个时辰准备所需之物,半个时辰后再上路。
秦敬进谷取了东西,磨磨蹭蹭不甘不愿地走出来,小声商量道:“沈护法,你看我也不急,不如我们雇辆马车……”
“不必。”沈凉生干脆利落地掐死他的念想,见他兔子躲鹰似的离自己八丈远,伸出手,沉声道:“过来。”
过你妹!秦敬恨恨腹诽,不就亲了一下――何况算不算亲还要两说――犯得着这么折腾我么!
沈护法看他脸色白了又青,就是不挪地方,足尖轻点,转瞬掠至他身前。秦敬还没回过神,便觉得自己连包袱带人腾空而起,却是被打横抱在了别人怀里。
“…………”秦敬难得面上红了一红,张了张嘴,一个“谢”字却未说出口。不同于当日自己勉强抱着人颠颠簸簸,沈凉生将人抱得甚是稳妥,秦敬闭上眼,老实地搂着包袱贴在沈凉生怀中,只觉身似鸿毛,一路腾云驾雾,轻轻飘飘。唯有耳畔风声疾逝,和风声中那人沉稳心跳,一下一下,规律如滴水钟漏,不为外事外物所动,滴滴默数着亘古岁月。
浮屠山虽是刑教重地,却也不是什么偏僻所在,沈凉生不休不眠,疾驰两日便已到了山脚下。
秦敬一介凡夫俗子,自然要吃要睡要方便,沈护法无声赶路,从不与他聊天,秦敬也不去自讨没趣,无聊时便埋头打瞌睡,一路睡着比醒着还多,却每次迷糊着自沈凉生怀中醒过来,抬头望着他苍白尖刻的下颌,冷厉非常的眉眼,都要心道一句:这个人或许真算不得一个人,没准真是刀魂剑魄,修罗战鬼。
行至浮屠山下,秦敬脚踏实地,举目仰望,只见山高千仞,险峻非常,确是个易守难攻的所在。
浮屠山周方圆百里皆属刑教掌控,教内早已得了消息,自家护法带了个外人回来――还是抱在怀里――可真是百年难得的笑话。
秦敬头一次离这江湖传说中媲美阎罗鬼蜮的地方那么近,新鲜劲儿还没过,便见一道绿影如天外飞仙,飘然而落,却是个年轻女子,眉清目秀,未语先笑。
“苗堂主,”沈凉生反皱了眉头,先开口道,“今日你当值?”
“我不当值,我来看笑话。”女子语出惊人,秦敬很给面子地从旁笑出声,插了一句:“在下这个笑话姓秦名敬,表字恒肃,敢问姑娘芳名?”
“哦……”女子恍然笑道,“我叫苗然,原来就是你。”
“就是我?”
“救了他呀……”苗姑娘一指沈凉生,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我们沈护法可是个正经人,秦大夫你莫要始乱终弃,否则别怪我刀下无情。”
“我……”脸皮厚如秦敬也不由一时哑口无言,倒是沈凉生已拾回那张死人脸,正正经经道:“烦劳苗堂主看好他,我先行禀告代教主一声。”
“代教主正在行部理事,你早去早回。若是回来晚了,他这人有个三长两短可怨不得我。”
“多谢。”沈凉生略点了下头,行前又望了苗然一眼,如秦敬未看错,那眼神色中确有一丝警告之意。
“呵,他倒是着紧你。”目送沈凉生离去,苗然回头望向秦敬,上下打量,轻轻一笑。
“想是沈护法怕秦某到处乱走,犯了贵教的忌讳。”
“原来你当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苗然却奇道,“看来你果真是个不问江湖事的大夫。”
“哈,这倒不是。不瞒姑娘,不才也的确听过姑娘的名头。”
“哦,那你胆子可不算小。”苗然面目秀丽可人,身姿弱端庄,绕着秦敬转了一圈,重立在他面前,还是那张脸,周身却突地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韵,美得让人移不开眼,“还是说,你只认准了他一个?”
“非也,我与贵教护法……”秦敬苦笑心道,你裙下多少白骨,若搭一具白骨梯,怕能从你们这山头垂到山脚,何苦多我一具,口中却续道,“……清清白白,姑娘莫要误会。”
“噗,什么清清白白,”苗然倒也非真欲拿他如何,当下敛去媚术邪法,嗤笑道,“本来我只与你玩笑,现下你这么说,才是真的心里有鬼。”
“姑娘说的是,”秦敬松了口气,亦玩笑道,“莫说始乱终弃,你也知道他那个样子,哪儿像跟人乱得起来的。”
“要不要我教你几招?”
“不敢。”
“呵,”苗然却突地凑近,贴在秦敬耳边道,“秦大夫,你若真有意就加把劲,别看他那个样子……”吐气如兰,几似耳语,“你可听说过我教双修秘法?别看他那个样子,你若勾搭上他,床笫之间的滋味,保你欲仙欲死,妙不可言。”
刑教总坛并未建在山巅,沈凉生奔波两日,身法仍迅疾如电,这厢说了几句话的功夫,那厢人已回转,正见他俩贴近耳语,苗然神色自若,秦敬却眉头轻蹙,面色潮红。
“秦敬,随我上山吧。”
沈凉生瞥了他一眼,也未多说什么,直到行至半路,方开口道:“你若还不想死,便离她远一点。”
“沈护法,难不成你担心我?”秦敬爬山爬得气喘吁吁,口中却还要不正经,“还是说……”脚下勉强急赶两步,绕到沈凉生身前,调笑道,“你也会吃醋?”
“…………”沈凉生当然不会理他,秦敬自讨了个没趣,一五一十道,“我们又没干什么,只是她告诉我,你床上功夫不错。”
“…………”
“可是当真不错?”
“…………”
“唉,我说你又不是没同人做过,多我一个不多,干脆遂了我的愿如何?”
“…………”
“还是说你对着男人硬不起来?”
“…………”
“其实若是下面那个,硬不起来也是没关系的。”
“…………”
“我虽尚未成家,也算遍阅群芳,便是功夫不如你,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可试用,包退不包换,怎样?”
“…………”
“我说你……”
“到了。”
沈凉生不管他口中唠唠叨叨,没一句能听的,忽然止了步子,右手结印,轻点虚空,便见眼前景物突变,豁然开朗,几十丈外,一座庞大建筑森然矗立,一砖一瓦竟似全用黝黑精铁打造,气势恢弘,令人望之生畏。
秦敬微微狭目,默默负手远眺,只见两扇巨门洞开,如张口猛兽欲择人而噬。门上倒也似寻常门派般挂了个匾牌,黑底红字,不知是不是两百多年前那位曾一手创教,将江湖搅成一片血海之人的手笔――
偌大的一个“刑”字,笔笔如饱蘸鲜血写就,历经百年而鲜血未干,便似要从字尾一笔、刀尖之上流下。
杀戮征讨之意狰狞澎湃。越匾而出,扑面而来。
六
入教时天色尚早,怀梦草每夜子时方现其形,算算还有六、七个时辰要等。
沈凉生自是不会让秦敬在教内随意走动,径自将他引至自己房内,伸手道:“请坐。”
秦敬便坐下。
“请用茶。”
秦敬便喝茶。
有侍仆送饭进来,沈凉生又请道:“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秦敬便吃饭。
及到动身取草之前,两个人统共也就说了这三句话。
倒非沈护法待客不周――他本连日奔波,却也未去养神休息,只陪着秦敬耗着时辰枯坐。
秦敬有时看茶杯,有时看他。沈凉生见他望过来,便抬目望回去,几番无声对视,却总是秦敬自己先调开目光。
入夜的浮屠山果是阴森非常,夜枭凄鸣之声此起彼落,宛若厉鬼哭号。沈凉生引秦敬上山取草,秦敬一路跟在他身后,只见沈凉生一袭白衣,不疾不徐走在自己前头,每一步都悄然无声。
“怎么?”沈凉生察觉秦敬突地赶前一步,拉住自己的手,身形微顿,斜目看他。
“不怎么,只想看看你究竟是人是鬼。”
“原来秦大夫怕鬼?”
“鬼也是人变的,我作何要怕。”
“当真不怕?”沈凉生面色如常,并不见调侃之意,只一边讲话一边举起自己的左手――秦敬的手可还牢牢粘在上面。
“这不是夜路难走。”秦敬讪讪回笑。
山间小路虽然崎岖陡峭,却也不是真的非常难走。秦敬一手擎着火把,一手抓着身前人的手,边留神脚下石阶,边还能分出闲心胡思乱想。
沈凉生任他握着,没有回握,亦没有抽脱。
“沈凉生。”
“何事?”
默默行了半晌,秦敬突然低低唤了一声。
“我自打遇见你开始,便似乎一直如此。”
“如什么?”
“逆风执炬。”
“何来此言?”
“热焰灼手,又难放开。”
“世间万缘,难得放下。”
“我说你好好一个刑教护法,把佛祖他老人家的话挂在嘴边做什么。”
“无非道理。”
“确是好道理,但倘若……”
秦敬突地噤声,不再言语。沈凉生也并不去追问下文,只觉得身后人又不声不响走了几步,便放开了自己的手。唯余暗夜沉沉,火苗飘摇,照亮短短一段前路。
行到山顶已近子时,秦敬心中已定,再不分神,屏息等着异草踪影。
但见子时甫至,黝黑山巅突地一变,千百株火红异草齐齐现出形迹,一时宛如置身黄泉岸边,奈何桥畔。
“噗,”秦敬手下忙着取梦草,放进不知铺了什么药粉的盒子中收敛妥当,嘴上却笑出声,“怪不得答应得那样爽快,本以为这般异草只长了一株两株,现下看来莫说做药,拿来炒菜都够你们全教上下吃上三天。”
沈凉生自是不理会他的调侃,只道事情已毕,这就送他下山。
“你可知怀梦草的典故?”秦敬背好包袱,轻声笑道,“传说怀其叶可验梦之吉凶,此为其一。其二则更妙,传言怀之能梦所思,沈护法何不采一株试试看?”
沈凉生不欲与他磨蹭,直接转身先行一步,空余三字残音:
“无所思。”
秦敬慢慢悠悠回到药庐时天已凉透,还未过上两天清静日子,便又有麻烦找上门来。
须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秦敬可算近几十年来,头一位囫囵从浮屠山上下来的人,虽非什么大事,却已有江湖人得了消息,纷纷打听这个名不见经传之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而真正的大事是九月初一,正在霜降那日,倚剑门全派上下一夜之间悉数毙命,门主更似死前受过酷刑拷问,尸身惨不忍睹。如此狠绝手段,除却刑教不做他想。
奇就奇在倚剑门虽算雄霸一方,却也远不能与少林武当之类的名门大派相提并论,更没听说过与刑教结下什么仇怨,灭门之祸实在来得毫无道理。
秦敬归程路上已经听闻此事,却是深知此中缘由,心中长叹一声“冤孽”,修书一封传予师父,回信却只得四字:勿多想。等。
只是一等再等,等来的不是别的,却正是苦主。
这日秦敬正在临窗习字,突觉有人闯阵,撂笔出谷查看,只见入口迷阵中一位执剑青年左冲右突,浑身缟素,双目赤红。
秦敬低叹口气,解去阵法,已将来人身份猜到八分――江湖传言倚剑门灭门当日,门主的小儿子恰在崆峒做客,侥幸逃过一劫,只怕便是此人了。
服孝青年见到秦敬,二话未说,屈膝便跪。
“当不起!”秦敬赶忙将人拉了起来,浅谈两句,果然猜得无错,来人正是留得一命的倚剑门少门主。
来者也无心客套,直接道出来意,却也是听说了有人上过浮屠山,辗转打听到秦敬所在,特来求一个入山之法。
秦敬也不欺瞒,几句讲明原委,续低声道:“少门主,我既救过那魔教护法,你觉得我可能算是个好人?”
“…………”青年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与他对峙半晌,却是后退一步,竟又跪了下去。
“我若将入山法门告知予你,刑教中人定不会放过我,”秦敬再去搀他,却见那人是一门心思要跪到底,只得收手道,“既然我算不上是个好人,又怎肯搭上身家性命助你?”
“…………”
“即便我肯助你,你自己想必也清楚,你这一趟……无非是送死罢了。”
“血海深仇,我定要讨个公道!”青年终于开口,眼中并无泪意,却字字如断剑哀鸣,杜鹃啼血,“纵死无憾。”
“我……”秦敬心下一痛,走前一步,单膝点地,平视他道,“你若信我……”顿了顿,明知此事万万不能宣之于口,却终忍不住说了出来,“你……你能不能再等一等……你若信我,三月之内,定会给你个公道。”
“并非不信……”无声对视片刻,青年涩然开口,“只是我等不了了……一天都等不了了。”
秦敬静静望着对方眼底一片死寂,重站起身,低声道:“少门主稍待,我将入山途径与开阵法门一并写给你。不过这只是先前布防,如有变数,且看天意。”
言罢秦敬转身入谷,并不见身后人仍长跪不起,叩首为谢,只在心中默默忖道,有人求生而不得,有人明明能活却唯求一死,或许当真有时与其活着日夜受煎熬,不如干脆死了痛快。
秦敬言道刑教中人不会放过他,的确不是打谎,而且找上门的,正是沈凉生本人。
与当日陷在迷阵中出不来的青年不同,区区谷口迷阵根本入不了沈护法的眼,上一刻秦敬方发觉阵法运转,下一刻便觉杀气如山崩海啸,摧枯拉朽般将自己布下的迷阵扯了一道深长豁口,一袭白影如勾魂无常,转瞬已至面前。
“秦大夫,久见了。”
“这……其实也不算久。”
“沈某倒不知秦大夫有过目不忘之能。”
“不才除了脑子好使点,也没其他长处了。”
“脑子好使?”沈凉生执剑踏前一步,面上不见怒色,周身冷酷杀意却毫无遮拦,一时药庐之内宛若数九寒冬,“我看未必。”
“你说怎样就怎样吧。”秦敬自知打也打不过,索性束手待毙――反正自己死了,待到对方寻得残本,得知自己便是他们要找的血引之人,而下一个可用血引现世少说还要再等半百之数,这五十年,沈护法少不了有个一日两日要悔不当初,自己若泉下有知,喝茶看个笑话也是不错,就是浪费了师父一番调教心血。
小不忍则乱大谋――倘若师父知道自己一子落错,坏了他一局好棋,定要气得胡子朝天了。
“秦大夫倒是好定力。”
“这倒未必,”秦敬心知沈凉生讽刺他逃也不逃,守在药庐里等死,回笑道,“只是天涯海角,又能逃到哪儿去?”
“或是你算准了,我不会杀你?”沈凉生语气平淡,手下却甚是狠辣,一剑递出,立时洞穿秦敬右边肩胛,而剑势犹自不止,剑尖刺入墙壁,直将秦敬整个人钉在了墙上。
“我……”秦敬痛得眼前一黑,倒抽几口冷气方能把话说全,“我没那个神棍的本事,什么都算不出,只盼你念点旧情,给我个痛快点的死法。”
“哦?怀梦草你已拿到,何谈旧情?”沈凉生冷冷反问,倾身凑近他,便如山洞那夜中挨得那样近,双唇间只剩毫厘之距,吐息相闻,“秦敬,莫要自以为是。”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秦敬仍是那句话,身子动了动,似要抽身躲开,可惜整个人被剑钉在墙上,躲也没地方躲,倒是挣动间撕开了肩上伤口,血如泉涌,汩汩往外冒,想是伤到了重要经脉。
“…………”
“…………”
一时两厢无话,秦敬垂着眼,气若游丝,面如金纸――不是将死,只是太痛。
“这一剑,便是给你一个教训,不该管的闲事莫要再管,好自为之。”
少顷沈凉生终再开口,抽身而退,反手拔出佩剑,手下用了两分真力,直带出一蓬血雾,飘散如雨。
隔着一小场纷纷扬扬的血雨,秦敬面上不见庆幸,不见悲喜,仍自贴墙勉强站着,静静垂目道:
“受教。”
七
其实当日伤重之时,也曾有那么一刹那,沈凉生以为自己是会死的。
那时他睁开眼,便看到一把油纸伞,伞上绘着漠漠黄芦。
那一刻,许是因为浑身上下提不起一丝气力,许是因为耳畔凄凉雨声,沈凉生真的以为自己便要命绝于此。心中却也无遗憾,无挂怀,一切皆无。
唯有短短一个刹那,沈凉生平静想到,活了二十六年,一路行来,犯下多少杀孽,种下多少罪因,到了最后,他的世界却是凝结成了这样小小一方所在:
孤庙。夏雨。芦花。
但他终于是没有死的。于是那小小一方所在便渐渐泯于虚空,遥远得仿佛前世旧梦。
一场夏雨早已止歇,绘着水墨芦花的纸伞早已委于泥尘,唯有那个曾为他撑开一小方天地的人留了下来。
沈凉生承认对于秦敬,自己已然一再破例。
既未拒绝,便是默许。既未杀他,便是想要他活着。
秦敬独坐在桌边裹伤。
斜斜背向门口,并不知晓沈凉生回转,只一门心思费力包着伤口。
伤在右肩,只能用左手,缠伤口时每缠一道都要抬一下胳膊,一下一下疼得低声抽气。终熬到打结固定,已是满身冷汗,左手几近脱力,一个结,打来打去都打不妥当。
沈凉生立在门口看着他。既已亲眼见过人还活着,便该掉头离开,他却仍自未走,只是盯着秦敬的手,一次一次打着一个总也打不好的结。
“别动。”
秦敬内力不济,未听到沈凉生的脚步,直到对方出声,方察觉身后有人,下意回头,又被按住肩膀。
然后便见来人绕至身前,微微俯身,抬起手,手指慢条斯理地,帮自己打了一个死结。
秦敬觉得口渴。虽知失血之后不宜进水,却还是拿过桌上茶壶,倒了半杯凉茶,一气饮尽,方撑着桌案站起身,慢慢整好衣衫。
他没有问对方为何去而复返,只默默绕开他,走去厨间为自己熬一碗药粥。
沈凉生却似也不在意对方怠慢自己,无声跟在他身后,站在灶边,望着秦敬就水淘米,拨开炭火,添了两把柴,待粥水沸滚后一味一味加进药材,盖上锅盖,又拉过一个板凳坐下,拿着烧火棍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柴火。
厨间只有木柴燃烧时的哔卜轻响,秦敬或许是累了,对着炉火出了会儿神,眼睛便慢慢合上,似是盹了过去。
“沈护法,我想你大概也是知道的。”
就在沈凉生以为他已睡过去时,却又听他突地开口:
“我喜欢你。”
然后久久再无下文。静寂日光中,秦敬头慢慢垂了下去,这次是真睡了。
再然后睡着的人便做了梦。又梦见自己小时候,扯着师父的衣摆哭哭啼啼。边哭边还要一声一声哀求:
“师父,我不想死。求求你,让我找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吧,我不想死。”
多久没做过这样的梦了呢?梦中秦敬似也留有一丝清明,已经成年的自己像一缕游魂,飘回旧年光景,冷冷看着那个撒泼打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混蛋。
二百余年前,有魔头横空出世,心法奇诡,武功高绝,一手创立刑教,几将江湖搅得天地翻覆。
但最终邪不压正,刑教教主棋差一招,重伤濒死,却因修行五蕴心法之故,留下一条性命,也为这个江湖留下一个了不得的隐患。
假死二百余年,静候天时,复生之日,必携百倍功力卷土重来,再无人能阻,只能眼睁睁看他屠尽苍生。
可惜刑教手中的五蕴心法缺了最后,也是最着紧的两页。故而只知教主复生需一道魂引,一道血引,魂引为历届代教主所传承,血引却不知如何去找。
本来这般作孽的心法残页毁去最好,却又有传言道,残页上记有藏宝地图,当年魔头创立刑教只动用了小半,破解地图者当富可敌国。
勿论是真有此事,还是刑教放出的虚假消息,却总归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残页几番辗转留存于世,被一世外高人得之,未将之毁去,只交予佛门好友,钻研破解心法之道。
几番研究,还是需从血引之人入手,典记所谓血引乃指心窍精血,血引之人应天命而生,天生心器异于常人,若要魔头复生,需此人心血吊足七日,而最终研究出的破解之法,便正在七日之后,即将功成那一刻。
正邪双方皆等了两百年,血引之人出世,刑教那边毫无头绪,秦敬的师父却正是当年那位世外高人的弟子,能掐会算,秦敬尚在襁褓之中便被他带了出来,了断一切尘缘,只为最后赌一赌那个破解之法――由此可见秦敬好赌,没准也算得上是师门传统。
诸般种种秦敬的师父并未瞒他,自懂事起,秦敬便知道自己生来是要死的。
为颠覆天下苍生而死,或为拯救天下苍生而死,无论哪种,总是一条必死的命途。
可惜小时候秦敬不肯认命,老是哭着求师父将他藏到什么没人的所在,让魔教找不着自己便好,哭着说我想活着,我还是不想死。
不过年纪大了秦敬也想开了,变成了这么个不着调的德性,习得一身好医术,不管是飞禽走兽还是好人坏人,路过看到了,总不免顺手救上一救。用秦敬自己的话说,既然能活就活着呗,还是活着好。
于是沈凉生沈护法,就这么顺手被他救了下来。佛曰怨憎会,大抵便指这世间越是仇人冤家越是躲不开,不想见你也得见,总之算你倒霉。
老天爷跟秦敬开玩笑,秦敬却也甘之如饴,看见沈护法长得实在不错便干脆利落,一点不带挣扎地色魂授予,只当死前一场快活。
自陈年旧梦中醒来,秦敬有一刻恍惚,鼻端闻见米香药香,眼中看到有个人立在灶边,低着头,不紧不慢搅着锅中药粥。
秦敬望着沈凉生的背影,觉得自己也算天赋异禀――自己告诉自己说,就是这个人了,喜欢上他吧,然后便喜欢上了。
至于是不是真的喜欢,秦敬自己觉得是真的。便像他说“为天下为苍生,我无怨尤”,自己也觉得是真的。
有人道谎言说了千遍便成了真的,秦敬觉得甚有道理。
由假入真,由真入假,反正不过短短一辈子,真真假假又何必太计较。
“沈护法,早知你没有那‘君子远庖厨’的毛病,你住在这儿那一月,就该让你下厨抵了诊金租子。”
秦敬站起身,立在沈凉生身后,凑得极近,下巴放在他肩上,伸手越过他,拿过灶台上白瓷碗勺,又自他手中接过煮粥木勺,舀了一碗药粥,退到一旁边吹边喝。
沈凉生望着他低眉顺眼地喝粥,不知是不是小睡起来心情不错,嘴角一直噙着一缕笑意,腮边浅浅一个酒窝。
已是夕阳西下的光景,脉脉余晖透过窗子照在他脸上,自眼角至颊边一道细长伤疤宛如泪痕,合着嘴角笑意,便是似哭似笑,却也非哭非笑的一张脸。
“我知道。”沈凉生淡淡开口,话却有些突兀。秦敬含着勺子愣了一下,方记起自己之前跟他说了“喜欢”二字,摇摇头,面上笑意又深了些。
“知道之后呢?”秦敬笑笑地看他,语中带了两分揶揄之意,继续往下问。
“在下亦有一问。”
“说来听听?”
秦敬本以为看上去无心无情的沈护法也不能免俗,或许会问一句“为何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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