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门中人很少有人会去猜测老太爷的心思。一方面是因为这没什么用,老太爷只在乎你的实力,能力,还有潜力,在唐家堡,拍马迎合之类的小把戏就像摆弄洋娃娃在狼群中玩家家酒一样的无聊。
而最重要的还是,老太爷的心思也很少有人能猜得到。
当老太爷宣布轮到甄选他们这一辈的内门弟子的时候,唐轻笑心中只有一个声音:终于等到这天了。
这是一个成为名动天下的唐门弟子,成为绝世暗器的第一步。在唐家,只有每一房最优秀的弟子才能得到老太爷和老太太的亲自教导,而他们最后也将成为唐家的中坚力量,其中的佼佼者更是无数关于唐家的江湖传说的主角。
唐轻笑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落选。按照惯例,每一房的名额都是一个,无论这一房有多少人。而他们这四房就只剩他一个。更何况他本来也是唐家这一辈弟子中天赋最高的,最用功最努力的,对唐家的心也是最热的最纯的。他不能入选,还有谁能入选?
就算是现在突然多了个哥哥,这个哥哥似乎还颇受老太爷关照,但是对于这个内门弟子的位置唐轻笑依然有绝对的信心。就算是在武学上确实有天赋,但是那种不知所谓的性格绝对不配做一个真正的唐门子弟,老太爷不过就是利用他来激励家中的其他弟子罢了。
而且这个哥哥对内门弟子这个身份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即便是接到老太爷的命令,要他们各自出去行走三个月的江湖以做考核,唐公正也只是在唐家堡外随便找了个小镇开始喝酒听戏,然后游山玩水,四处遍尝各种蜀州小吃。
所以唐轻笑真的非常有自信,就算他在天火派分舵中的行动失败了,没有偷取到那枚蕴含了朱雀灵火的石蛋,他也不是太担心。他相信这个内门弟子的名额一定是属于他的,就像太阳一定是亮的,夜晚一定是黑的一样。
但事实上太阳也有不亮的时候,晚上更不一定就会黑。
当唐轻笑回到唐家堡的时候,刚刚也碰到他哥哥唐公正也回来了,是被抬回来的。原来他慕名去到蜀州南边泸水城品尝那里的酱牛肉和九酿仙酒的时候,那泸水城中正兴起一阵莫名疫病,数十个青壮男女病死,他一时兴起出手查了查,才发现这些男女都是被人用药暗害了,也不是真死,而是一种普通人难以分辨的假死,那些被家人当做尸首埋下的人几日间就会被人偷偷挖出去不见。顺藤摸瓜之下,他居然发现了隐藏在城中的魔门幻妖宗总坛,那些男女原来是全被当做了妖兽的血食。连通知其他正道中人或者唐门也没有,他径直就提着自己的那把玄阳刀怒闯幻妖宗,直杀得尸山血海,人头滚滚,迫得幻妖宗宗主带着那条人血饲养的妖狼狼狈逃窜。他也不顾自己同样重伤,一直追到了峨眉金顶,将幻妖宗宗主和妖狼一并斩杀,这才力竭倒地。
这一役震惊蜀州黑白两道,最后峨眉金顶之战更是引得数位正道领袖亲临侧目,唐公正之名响彻蜀州。于是都等不到唐公正伤愈,老太爷就宣布这一次四房的内门弟子就是他了。
唐轻笑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完全傻在了那里,足足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老太爷居然会选一个完全没有丝毫唐门味,做事丝毫不经过脑袋考虑的人做内门弟子,而且这个人本身都丝毫没有这个意愿,那一番作为也不过是他自己兴之所致而已。难道唐门还会在乎那一点点不痛不痒的正道声誉么?那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心愿,血汗,又算是什么?
更何况他还能隐隐猜出,那幻妖宗什么的说不定便是门中暗里培植的一股力量。唐家堡在蜀州经营数百年的消息网络,一个魔教分支潜伏其中数十年,怎么可能会毫无知觉?甚至有可能那根本就是某一房的附属。唐公正这样一闯一闹,这股暗中的力量无疑是废了。
但偏偏就是这样,老太爷居然还是将他收作内门弟子。
为什么?凭什么?
这两句话一直在唐轻笑的脑袋里盘旋不去,把一切地方都占据满了。他整天到晚好像都陷在这两句话构筑的梦境里,他不服,他想不明白,他无法接受。终于,在祠堂里,老太爷正式将挑选出来的人授予内门弟子的仪式上,他猛地开口怒吼了一句:我不服,凭什么?
老太爷从来不需要向人解释为什么,更不需要向人解释凭什么。而胆敢在祠堂里对老太爷咆哮,这种忤逆犯上的行为却不需要解释。老太爷只是皱了皱眉,就有两个连面貌也看不清的叔伯跳了出来将唐轻笑制住,等着他的是和之前惩治唐公正同样的家法——三个月的水牢。
怎么老太爷对我的时候就连手指头也没动一下。这是唐轻笑当时心中唯一的想法。
水牢很黑,除了每天送来一点点食物的时候有一点光亮,其余时候都是一片漆黑,黑得分不出白天黑夜,黑得看不见任何的东西。刚开始唐轻笑还会愤怒,还会哭喊,但很快地他就没力气了,那每天都会有一半的时间漫上来浸到喉咙口的冰水足够把任何人的任何火气都全部浸息,不使出所有的力气来维持自己的清醒,来抵抗这种冰冷,人的思维和活力很快也会被这片漆黑和冰冷吞噬,同化。
三个月之后,唐轻笑被人架出水牢的时候,也只剩下一口气了。这时候谁都再也在他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愤怒和不平,不过这并不是消失了,而是被这三个月的黑暗和冰冷压在了心底最深处,压缩凝固成了一种漆黑,黏稠的东西,就像地底的石油一样,静静地潜伏在那里。
回过气来之后,唐轻笑没和任何人说过话,只是自己一人静静地悄悄离开了唐家堡。
也许是凑巧,唐公正那天正好被老太爷派去了其他地方。所以唐轻笑没看见唐公正,也不知道这个已经被收作内门弟子,已经算是成了唐家中流砥柱的哥哥是不是会有什么改变。偶尔他也会想象一下,只是随之而来的那股漆黑的,黏稠的,说不清是愤恨还是什么的东西也会随之涌上来,把一切都淹没过去。
……
时隔六年,再见到这个大哥的时候,唐轻笑才发现原来他一点都没变。
虽然模样很狼狈,那副胡子拉碴,邋里邋遢的模样几乎让人看不出他原来的样貌,但是这一开口,一出手,就和脑海深处那个影子完全地契合在一起了。这还是那个从唐家子弟的角度来看,完全是没头没脑,不知所谓的私生子,唐公正。
不,现在已经是唐老太爷亲自授业的内门弟子,代表了唐家堡四房的唐家四少,唐公正。和这个念头一起冒出来的,还有唐轻笑心底的那股漆黑的冰冷。
“蜀州唐家堡……四少爷唐公正……”
林总镖头的声音在发抖。倒不是害怕,只是单纯的敬畏和激动到了极点。作为一个行走江湖的总镖头,消息是一定要灵通的,这位唐门四少的大名他自然也早就知道,而对于这个在江湖上挣扎求生的小镖局来说,天下闻名的世家大族的子弟,就好像蚂蚁眼中的猛虎一样,简直是对于另外一个世界的仰望。
而这只猛虎居然还出手救下了蚂蚁,这蚂蚁的仰望和激动有多么难以自己,也就很容易理解了。镖局中所有人都难抑脸上的惊喜和激动。只有唐轻笑的脸上没有表情。
根本没理会周围惊慌的马贼们正如潮水一般的退去,唐公正走向好像呆了一样的镖局众人面前,眼光先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然后在林筱燕的身上停了停,最后落在唐轻笑身上,一笑:“好个温柔贤惠的小姑娘,小伙子剑法不错,眼光也不错。”
林筱燕的脸红得像颗熟透了的苹果,一旁的林总镖头则马上抱拳过来作揖行礼:“在下徐州有德镖局总镖头林胜志,此番多谢四少爷出手相助,大恩大德没齿不忘。久闻蜀州唐家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方知……”
“算了,江湖客套话那些便免了。不过看不惯那群马贼以众欺寡罢了。”唐公正摆摆手,一笑。
“四少爷气度非凡,果然是唯大英雄能本色。这才是真正的世家风采啊。”林总镖头着实地感慨。这也真的不是拍马屁,是他真的就这么想。就算是他之前早就看到过这个在路边摊上大口吃面的汉子,这汉子现在也和刚才一样的邋遢,一样的随意。但是同样的人同样的话,配上不同的身份也会给人以完全不同的感觉,特别是这些人习惯仰望的时候。
唐公正并没在意,只是看着唐轻笑,不过眼光神情中也没露出什么多余的东西,好像只是单纯地对这个少年剑客很有兴趣似的问:“这位小兄弟的剑法看起来灵气逼人,颇为不凡,不知是哪家哪派的高足?”
“我自己练的。”唐轻笑冷冷地看着他,眼中神情中也没什么多余的东西。
“阿笑是我们镖局的镖师,五年前才开始练剑,一手剑法全是自己琢磨出来的,便是蓬莱剑派的掌门见过他的用剑天赋之后也是赞不绝口。”林总镖头不失时机地加进来向唐公正解释。“阿笑之前受过重伤,是被我家小女救下的,之前的事全都忘了,性子也因此有些冷漠古怪,对谁都是这样。之前蓬莱剑派的掌门要收他为弟子他都不去。还请四少爷不要见怪。”
唐公正当然没有见怪,只是微微愣了愣就连连点头:“只有自己的剑法才是好剑法。小兄弟能明白这一点,很是难得。”
除了唐轻笑,所有人都忍不住因此而动容。虽然他们早就知道自己镖局的这个少年镖师天赋极高,但是能得到唐门四少爷的认同,那意义又完全不一样了。原来他不愿意去拜师学艺还有如此深远的原因么?
唐轻笑对周围人的反应和面前唐公正他都全不在意,径直跳起拿下了被弹在房梁上的虹影剑,然后走到了正在想办法搬弄刺猬般的大当家的几个马贼面前,挥了挥剑把这几个马贼赶走,然后把剑架到了大当家那几乎看不见的脖子上。
“你……你不能杀我,我是……”大当家那只露出眼睛和鼻子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皮甲缝隙中不断朝外流的小溪般的冷汗,很让人怀疑他的那个可以失禁的器官是不是长在这脑袋上了。也不知道他是怕的,还是被身后那上百处箭伤给痛的。
唐轻笑似乎没兴趣理会他是什么,只是冷冷说:“不想死就回答我的问题。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别说什么多余的废话。你应该明白我说的废话是什么。”
“我知道……你是说……我知道我知道……”大当家虽然长得像猪,但并不真的是猪。而且人在不想死的时候无论哪方面的潜力都能激发出很多来。
“之前那几个白虎军的骑兵是不是和你们勾结的?”
“是,是。”
“你们居然敢肆无忌惮地出现在这里,不怕白虎军知道?”
“我……我……白虎军中有我们的兄弟……”
“他们将和我们一起的那个野道士骗到哪里去了?”
“……不是骗,是真的带到白虎军里去了。”
“带他去那里做什么?”
“我……我……”大当家眼神中微微有丝迟疑。“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令狐将军真的要想见他……”
“别骗我。”唐轻笑蹲了下来,刚才这个马贼首领的迟疑没有瞒过他的眼睛。他一把扯住了大当家背后插着的两只弩箭,扭了扭,捣了捣再慢慢地往外扯,一边扯还一边慢慢旋转。大当家杀猪一样的嚎叫起来。他刚开始还扭动,但一动就牵动了背后上的更多箭伤,更是痛得厉害。
“说老实话,否则我就这样慢慢把你背上的箭一只一只地拔出来。反正你肉多,不一定死的掉。”唐轻笑丢掉手里的还挂着些肉丝的箭只,冷冷说。
“我说我说……”大当家惨嚎着求饶。“那个野道士是流字营的人,我们不敢动他。不过州牧大人好像正想找红叶军的岔子,所以我们将这野道士带去营中,让上面的人以军法制他死罪。”
正文 第九章 兄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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