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20节
天光微亮时,李禤正在驻扎在西城城外的王帐内梳妆,钦陵便坐在一旁翻阅她往日看的乐府诗,虽不能竟通其意,却也能领悟一二。侍女槐绿已久不为她梳汉人发式,有些生疏,兼有赞普在一旁,虽不出声,她却总归是有些怕的,便有些惭怍地道:“婢子着实手拙,倒耽搁了末蒙的事。” 李禤将一支步摇搁在妆镜前,和声笑道:“这有什么,你只梳个椎髻罢,旁的也费事。” 槐绿依言而行,李禤望着镜子里的人抿唇笑道:“外面还有等着的,你竟也沉得下性子来看这些,大约这便是那兵书里说的本心固了。” 镜子里的那年轻人蓄了须,所以瞧不出具体的年岁,只看出了沉毅稳重,内里似有烈焰的面目,正是赞普钦陵。钦陵闻言不由一愣,那乐府也就看被撂在一旁,问她道:“哪里的兵书?”李禤却是笑而不答,只带了几分戏谑道:“怎么,赞普这是要治我的罪么?” 他二人一问一答也不觉如何,槐绿却是忍不住想起曾经听李禤在灯下诵读的那些或缱绻旖旎、或安和静谧的诗词,不由面上也带了笑,原本的畏惧便去了几分。 发髻梳好后,李禤起身行至钦陵身侧,正看到他翻到那首《舂歌》。钦陵的汉语现在已学得极好,遑论那样简单的句子: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钦陵觉出她在身侧,声音便比方才低了些:“原来你们汉人也有这样的事么?” “自然有,这又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莫说帝王家,便是寻常百姓,生逢乱世,难道就能安稳平顺的过一辈子么。”说着她伸手将那乐府诗集拿了过来,叹道,“这《舂歌》里的母亲,死得极惨,‘断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可惜一绝色佳人,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钦陵听罢亦不由动容,李禤在一侧瞧得清楚,心下却明白他并非感叹戚夫人的遭遇,而是想起了自己那早早去世的生母。钦陵年少有谋,若非他没有得力的母家,这赞普之位也实在未必要兄终弟及,想到这里,她也不由沉默下去。 “你不必日日新妆。”却是钦陵先开了口,语气仍旧是平日里的肃然,仿佛无论何事到了他的口中,便都是十分要紧的正经事一般,“反正我也看不出什么区别。我走了,你自己小心身子。” 李禤不免有些诧异道,“不吃饭便走么?” “外间事繁,不能陪你吃饭了。” 钦陵面上终于露出几分抱歉,“此战过后,我便多陪你。” 李禤倒不在意钦陵的许诺,只挑了挑眉道:“那你在这里,就只为了看我梳妆么?”她此话一出,自己也觉得不像样,便欲寻个旁的话题将它岔开,却不想钦陵却应了:“嗯。” 她微微一怔,不等再多说什么,就瞧见钦陵行至妆台前,一把拿起那支步摇,郑重地cha在了她的发间,而后大步离去。 那王帐的幕落下后带起一阵风,吹得她微微瑟缩,仿佛经不住这冷意一般。 至晚,除下臂上的瑟瑟时,李禤按着肋下轻轻咳了几声,觉得似比从前又痛了些。她走出帐外抬眼望去,但见外头天色昏沉。钦陵出外巡视,只带了她这一个继承来的妻子,旁人皆是虎视眈眈,尤其另外几个妻子的亲眷,更是将她视为死敌,若非近年来她的身子不好,又被医师确诊不能生育,必然会招来更多的仇视。 她如今的丈夫钦陵对此倒是看得很开,只在暗中告诉他的共命人好生照看她,旁的都不必理会。也正因此,李禤带着随身的侍儿槐绿走了许久亦无人来拦。 “听说今日赞普又遣人出使楚军了。”李禤如今虽说已然可以熟稔地同吐蕃王室以吐蕃语交谈,私下同侍儿讲话却仍旧习惯用故国的语言,“也不知是为着什么缘故,更不知如今率着楚军的将军是谁?” 话音未落便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望去正是离开一日的钦陵。钦陵手中拿了一件毛皮衣裳,走至近前不由分说地为她披上。李禤甫一见他便笑,以吐蕃话揶揄道:“赞普怎么又带了衣物,这里可没有受凉的雏鹰儿来让您怜惜。” 钦陵为她披衣时才看见她穿得厚,却仍是冷着脸道:“这样晚,怎么还出来。” 李禤却不怕他,反倒仰面抬手虚虚地比了比,方才回首向他道:“因为这里有新月和星星啊。”她说着伸手去拉钦陵的胳膊,换了汉语笑盈盈地道,“愿我如星君如月。” 被拉住胳膊的年轻人终于和缓了神色,却仍旧是绷着脸,开口竟亦是汉语:“怎么讲。” “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李禤仍旧面上带笑,“听得懂么?” “听得懂,你往日不是常教我看那些……你们汉人的书么?”钦陵抽出胳膊,淡淡地道,“那新月比星星好看许多,你来做新月罢。”李禤一怔,别过脸去摇了摇头笑叹道:“你啊……”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回帐后,李禤卸下钗环,看着钦陵略显疲累的神色,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轻声道:“西城仍旧打不下来么,守在西城的主将是谁?” 钦陵本来已然阖上眼目休息,闻言又睁开了,沉默许久才道:“是个姓高的将军,你不必多想,很快便打下来了。” “赞普不必虚宽我的心。”李禤叹了口气,柔声道,“我的一身一体俱在赞普身上,再不做他想了。” 钦陵闻言眉心一动,张了张口,似乎想对妻子说什么,却终究归于沉默。 李祁从西城城头回到于阗国王为她准备好的府上时已是深夜,一旁的高峤经过一日的守城,眼底尽是血丝。李祁推门时不经意地看见,便道:“高将军先回去罢,不必守在外面。” 言罢见高峤不语,却也没准备离开,李祁一笑,也不关门,只抱手倚在门上笑道:“高将军有话问我么?” 高峤盯着李祁盯了许久,才开口道:“属下心里有个疑惑。敢问长公主,为何不答允白日里那个吐蕃使者来与我大楚和谈时所提出的条件,那些条件……也算不得过罢。” 【拾捌】城南已合围 李祁如今住的府上有一方小池,那小池待素秋而开律,借碧沼以凝光,于阗国王以为此小景秋日里可供清玩,博她一笑。李祁见后果然喜欢,是以住进这府邸的第三日便将卧铺下在了这小池之畔的偏房里。 如今援兵未到,钦陵又加紧了攻城的动作,使战事吃紧,她已难得有余暇休憩,却不想在这样难得静谧沉和的闲暇夜里,也不得安眠。 然则思及白日里那吐蕃来使的言行,李祁又动不起气来,于是她末尾只伸手将鹤羽大氅裹了裹,温和道:“高将军以为,如何算过,如何又算不得过呢?” 高峤沉声道:“吐蕃今岁大旱,圣人步步紧逼本就不是仁善之举,到此地步钦陵赞普仍旧不肯放还永安长公主亦足显其真心。今日那吐蕃使节分明说只须许他们以币易粮,待两三年后国内生计和缓,便可加倍还回来,长公主何故不允?” “高将军,你可真是个好人。”李祁闻言忍不住要笑,却微微一抿唇定住了神,眼波流转间,在月下望去宛若玉人,只是她说话时语调幽幽,颇显冷寂,“事到如今,孤照实告诉你罢,孤纵使守不住西城,教吐蕃军队攻入这于阗国都,也绝不与那钦陵妥协。这样的事,有一便有二,他说来日便加倍奉还,谁又知道来日是个什么光景。这些年吐蕃造孽甚多,高将军若不知道,只管去问这城中百姓,教他们一件件的讲给你听。” 高峤咬牙,神色再三变化,指节已被他攥得青白,最后终于厉声道:“属下敢问长公主,除了前头的这些理由不算,长公主就没有私心么?” 他这句话的语气极重,李祁似是被镇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只默然地望着他,片刻后才笑出声来,接着便再也止不住笑,笑罢方轻声道:“自然有啊。” 此言落在高峤耳中不啻惊雷,李祁却不管不顾,铮然一声将腰间佩剑拔出剑鞘,抵在高峤的颈上,笑吟吟地道:“这些于阗人死多少,于孤有何干系,算他们命里有此一劫罢,倘若此战就此罢了,圣人便会以为干戈无用,不如玉帛,阿爹既然肯向圣人称臣,便实实是靠不得了。倘若此战就此结束,孤辛苦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呢?高将军,你也知道,若是连军功也没有,孤就当真与那些深宫妇人无甚区别了——或许还要更凄惨些呢!” 高峤怔怔地看着李祁,眼底仿佛有什么彻底消失的东西。李祁不知为何想蹙眉了,接着便听他涩声道:“长公主是要杀了属下么——就像杀那些叛乱者一样。” 其实这涩然的语气可能是李祁的错觉,但她偏偏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可能,她偏头想了想,虽然握剑的手没有一丝颤抖,语气却松快了许多:“不。你跟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高峤不解地看着李祁,接着便听见她改换的温和语气:“君石,我希望你能跟我站在一起。” 第二日正午,李祁接到了鱼延年的飞书,大军大抵三日后便到了。 李祁览信大悦,亲上城头视察军容,下了城头正碰上于阗国王。 于阗国王适才已听李祁的副将同他说明了此间形势,副将说此次吐蕃军队意外地能沉住气,之前已然攻下于阗所辖数镇,在与楚朝军队于大非川对峙将近半月后,便将军队扎在了于阗都西城对面,攻城不下,便开始围城。 如今于阗国王见李祁不辞辛劳日夜助其守城,感激涕零,正欲向李祁拜谢,却见她笑吟吟地向东一指:“长安据此数千里,天高地阔金银满仓,况又有龙气相护。若是国王畏惧强敌,不若在那里等着。” 于阗国王一愣。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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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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