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17节
他对谢洵的心思,一早便瞒不过她。李玚记得永圣年间的那个冬日,谢懿着一领雪白的狐裘步入他的斗室。她的语气是几可切冰断玉一般的寒凉,眼底则恍若长安夜雪般的静寂沉静,却又能自内里教人觉出彻骨的冰寒。 她说:“私者,乱天下者也。” 如今谢懿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忽的大笑起来,笑得渐渐现出凌厉讽刺的意味。最后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便掩饰性地向内别过身去,过了许久才复又转过身来,语气已然有了缥缈羽化之感:“是啊,妾在意什么呢?那些东西《诗》中没有,《易》中没有,《华严经》中没有,《金刚经》中没有,就连近日来妾教授安平公主的南华逍遥里也是没有的。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主妾无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圣人嫡妻将亡,寡兄无弟,而今数来也唯有一臣,可陷君于不道之境了。” “放肆!”李玚将手中药碗掷于地上,立时便有碎竹与碎瓷之声在内室中夹杂而响,他面上的神色在谢懿看来全然是色厉而内荏的模样,“他是你弟弟,你也要出言讽刺么。” “可妾在圣人面前,向来是恪守君臣之分的。”谢懿兀地冷笑一声,仿佛已经全然不在意地继续道,“等圣人去了紫宸殿,替妾去信答谢谢相公的关照罢。” 李玚亦微微咬牙笑出声来:“皇后既自言将亡,却没能在南华逍遥中学出半分无为,倒学起法家韩非来摄政了么?” “正是这样。”谢懿微笑道,“妾既愚且鲁,亦不曾在周孔典籍中学出仁义,唯有一句记得清楚: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妇人之过无他,惰慢也,嫉妒也,邪僻也。惰慢则骄,孝敬衰焉;嫉妒则刻,菑害兴焉;邪僻则佚,节义颓焉。’皇后位居中宫久矣,不曾读过长孙氏的《女训》么?”李玚声音沉了下去,“我不信。” “是数者,皆徳之弊而身之殃。或有一焉,必去之如蟊螣,逺之如蜂虿。蜂虿不逺则螫身,蟊螣不去则伤稼,已过不改则累徳。”谢懿低声接了下去,随后便低低笑出声来,继而仰面展颜而笑,如同洛阳牡丹,“然妾无所惧。” 【拾伍】白杨何萧萧 居摄二年二月初十日,干冷已极的长安终于下起了渺渺依依的雨丝,长安早便有八水环绕,那巍峨严整的城阙在雨中略微泛起了缕缕雾气,朱红宫墙向里遥遥望去只见一片朦胧。这场雨自白日直下到午后,临到傍晚时分才渐渐有了些微止歇的意思,是时雨势将停未停,呼吸时还能闻见沁香萦殿。 郇弼领着几个小黄门自南内面见太后冯言时抬眼一望,察觉天色已经微微显了灰青色,且全然没有一丝云彩映衬着,竟是仿若还有一场雨至的意思。而南熏殿外的翠植红树经了白日里的一场酥雨,却是显得分外鲜嫩欲滴。 许久不曾踏足南内的郇弼见此也不由得跟来通传的刘遐笑道:“古人说的‘好雨知时节’果然不错,在东内常听大家说起太后殿下这里的木瓜海棠,今日这场好雨,这海棠想来更是‘不惜胭脂色’了。” 刘遐笑着向东拱了拱手,尔后领着郇弼向南熏殿行去,一边悄悄笑道:”咱们大家的孝心重,日日都来南内请太后殿下的安。倒是郇公公贵人事忙,纵然这风流物什开的尚可入目,又如何敢惊动您呢?” 经年的养尊处优令年长的宦者面上的细纹不甚明显,高耸的颧骨使他的面相显出y鸷的形状,可郇弼只微微一笑,眉梢微弯便能作出和气的模样,开口却是正色道:“这话怎么说,太后殿下好聆梵音,可咱到底是上了年纪,身上又有那中人的腌臜气味,哪里敢来亵渎神佛呢,没得惹得那些贵人嫌。”他即使是在说话时腿脚也是不慢的,全不见身旁略较其年轻些的宦者沉下来的脸色,反倒是意态闲闲的抠了抠莹润的指甲道,“时辰快到了,若是入夜之前还叫不到人,大家可是要怪罪的。” 说话间几人已至南熏殿内殿,宋青衣正在殿前等候,刘遐见此便躬身驻了足笑道:“您请罢,太后殿下在里间诵经,等闲是不叫人扰的。” 郇弼闻言不由呵呵一笑,回头向那同他一道来的黄门道:“都在这儿等着罢。” 宋青衣将郇弼引进内殿时,太后在帘幕后看着殿内的一个宫人燃香,那宫人侧身站立隐在暗中,若不细看只能看见一张素白平常的侧脸,倒是那一双纤纤手,手指若葱根一般,引得郇弼多瞧了几眼。 见他进来,帘幕后的太后声音带着因着年老的沙哑:“刘遐说你来跟我要人?” 郇弼面上攒起一个笑纹,回道:“是。今日大家命云韶府的几个内人入太液池,旁人也就罢了,听闻殿下最喜欢里面一个名唤杳娘的内人,夜夜都要听她的箜篌,故此大家遣老奴来过问一声。” 太后在帘幕后面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带了和缓柔和的语气:“这算什么大事,大家也太小心了,虽说这是他的好处,到底过犹不及些,今日我还没宣杳娘,你去云韶府时一并带了她去便是了。倒是大家,平时也不见好这些,怎么如今倒想起来了?” 郇弼面上笑纹益深了一层:“今日皇后殿下身子好了些。” “是么……”冯言不置可否,“今日方下了雨,夜来凉意侵体不是顽笑,你回去让大家多看着她,青衣,送他退下去罢。” 至晚,那去东内的杳娘仍旧回了南内,冯言命人传唤她入南熏殿,和蔼道:“皇后的身子可好些了?” 杳娘伏在地上柔声应道:“今日宴上,并不曾见皇后殿下,倒是二郎颜色甚欢。” 冯言沉默片刻,忽然笑出声来,摆了摆手:“退下罢。” 居摄二年岁次癸未三月戊戌朔十二日戊寅,摄太尉光禄大夫守司兼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杨公赡、金紫光禄大夫守尚书左仆s,he兼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夷则、金紫光禄大夫尚书右仆s,he兼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刘宏词、金紫光禄大夫守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崔承祖、金紫光禄大夫守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姜翰上了一道《上尊号玉册文》,请李玚加神武仁圣尊号。 帝以已薄德寡孝为由凡驳三,诸臣子进而劝之,遂许。 同月十七日襄王李策上表,表曰其率部众拒契丹众于河朔燕云外。李玚览表大喜,当即赐物于范阳将士。须知自古边境为患,莫甚于林胡,今逢大胜,李玚自是不胜欢欣。 李策很快命人将战俘战利奉至长安,且夹带了两封家信。那两封家信其一自然是写给李泱的,另一封则着重嘱咐来人,请李玚务必亲观。 无人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就连侍候于李玚身侧的郇弼与萧韶也只看见李玚读罢那封书信沉默良久,命宫人奉上烛台,亲自将那信笺置于烛台之上,淡淡地看着那火舌骤然而起,燃尽那张生宣。萧韶觉得李玚较之往常,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却说不出什么具象来,仿佛一潭冰冷的湖水,忽然见了天光,虽仍旧是刺骨清寒的,却已然有了鲜活生气。 次日李玚自南内同冯言请安回来,见得一小黄门匆匆上前道:“大家,太傅午后来紫宸殿,说是有要事须面陈。”小黄门禀告时李玚已然乘辇到了东内紫宸殿侧,那黄门的声音尖细却又带着几分婉转,“此刻仍在殿前。” 李玚搭眼看去,果见殿前有一紫衣人,正是杨公赡。 大约是年前生了一场病的缘故,杨公赡虽着紫衣却显茕茕,更添几分老态,不由心下有些恻然,却向身侧的郇弼笑了笑道:“先前自云韶院经过,听见有陈词唱出,阿翁说如今听来还有几分新意。那词里唱的是什么?” 郇弼将看向紫衣人的目光收回,衰老y刻的脸上挤出笑容,吟道:“唱的是‘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 此刻御辇已至殿前,郇弼又未曾压低声音,宦者尖利的声音想来已然传到殿前杨公赡的耳中。但见那杨公赡身形一晃已然挟怒回身,眉眼间的煞气直逼宦者,就连郇弼也忍不住为他的气势所摄,不做声地往后退了一步。 李玚见状下了辇,向郇弼笑斥道:“连太傅也敢取笑!唱的分明是‘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阿翁说如今听来能想永安长公主的外嫁之苦,怎的到了太傅跟前就混说起来?” 郇弼向杨公赡行了个礼,又向李玚笑道:“老奴年老耳聋,想是一时听错了,大家如何就说老奴是在取笑太傅呢。” 李玚亲自伸手扶着杨公赡拾级而上,微微挑唇语调轻柔:“太傅莫要生气。阿翁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先时对子望亦曾言语不敬,到底是子望的温和性子不曾怪罪。” 杨公赡微微冷笑:“谢子望虽年轻却也是廊庙之器,若似臣一般受黄门此等折辱,圣人也放任不管么?” 郇弼笑眯眯的cha了句嘴:“先前大家已罚了老奴半年俸禄。” 李玚眼底一沉,淡淡地道:“那便再罚半年罢。” 郇弼一怔,却恭恭敬敬地拱手道:“是。” 杨公赡见此不由发上尽指冠,双目几欲喷火,望之如雷似电,冷哼一声甩开李玚相扶的手,指着郇弼竖眉厉声道:“臣不与此人同列!” 难得已然浑浊的眼目也能发出这样的光。李玚心下感叹,复伸手扶住杨公赡,转头向郇弼斥道:“还不退下!” 说话间君臣二人已然到了紫宸殿前,早有黄门在内备好藤椅,郇弼含笑看了杨公赡一眼,和声细语道:“既如此,老奴便先退下了。”言毕用眼尾扫了一旁的起居舍人一眼,复又向身旁的苏严似笑非笑的道:“好生伺候着大家,小心别失了分寸。” 苏严早知杨公赡与黄门不睦,端看李玚方才的态度,一时拿不准圣天子的意思,只讷讷地道:“是。” 李玚坐在御座上,眼看着杨公赡坐下后方笑着开口:“太傅两朝一品身,那郇弼不过一介中贵人,又何苦同他生气。” 杨公赡闻言立时站起身来,缓缓地佝偻了身子向李玚拜了下去,恳切道:“天子不惠于庶民,不礼于大臣,不中于折狱,无经于百官,不哀于丧,不敬于祭,不诚不信,太傅之则也。先帝励ji,ng图治,苦心孤诣打压宦者,历时十载方有小成,圣人即位以来却重新启用黄门,不思先帝之苦反欲隳其成,臣今敢以死请……” 李玚收敛笑容,漠然听着老臣的控诉,终于在最后打断了他的进言:“够了。”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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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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