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引 作者:卫十七娘
第7节
那官家连连称是,李祁携了李泱欲待离开,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回身向那官家问询道:“孤记得姑母的身子一向安好,传讣告的人传得急,一时也说不清楚,姑母她到底是怎么没的?” 官家显是说得熟了,不假思索地答道:“大夫说大长公主她是旧疾发作。其实这病早就有了,又因去年冬日来的格外早,大长公主她的病断断续续的,总不见好。” 李祁闻言默然良久,竟自转身去了。 等她同李泱及诸将士回到长安的襄王宅邸,用了午膳后安顿好李泱,便提了来时备好的礼物,带着几名下属弃檐骑马的到杨公赡的府上谒见。她是第一次见到杨公赡,礼数周全的行礼问安,寒暄已毕便向他笑道:“阿爹在范阳时便常同我提起太傅,既然阿爹曾在太傅门下受教,不如我便唤太傅一句先生罢。” 杨公赡将她与下属往正厅带,经过中庭时正见到那棵品貌奇差的树。李祁先是怔了怔,而后想起什么似的笑出声来,却没再开口调笑,只摆手不令下属跟着进门道:“旁的东西也就罢了,唯有一物是我来时大人嘱咐再三的,要我一定私下转交给先生。不知此刻可还方便?” 杨公赡迟疑了一下,便听李祁惯会察言观色的道:“只是一句私下的嘱咐,必不会引出什么闲话传到今上的耳中。”他被这般直接的话引地失笑道,“这般模样,倒有几分襄王殿下的意思……长公主请随我来。”李祁被他带至书房,路上笑道:“阿爹也常说,他的三个儿女中,我是最肖他的。” 李祁此言是有原委的,她虽生在长安,却没能像其姊永安长公主李禤一般有幸被李蒨亲自指了太傅杨公赡入王府教导,而是一直养在宫里。早在那时李蒨与自己的这个弟弟便已然只剩下表面情分,李祁年幼时活得如履薄冰。直到后来李策自请去京,想要到藩镇上任个实职时才将她从宫里带走,却留下了那时尚为县主的李禤。再到后来吐蕃遣使来长安,请大楚赐一个公主和亲,李蒨权衡再三,最后挑了一直养在长安的李禤,将她嫁了过去。直到李禤以永安公主之名出嫁,李祁也只不过遥遥看见那一个苍白模糊的影子坐上马车一去不回。好在她与李禤从小分开养,并没有多少情分在,纵使有那么几分若有所失,也还抵不过受封长安公主的喜悦。 其实细细算起在宫里的那几年,她跟如今的圣天子、她名义上的堂兄也无甚交集,只偶然听照看她的宫人说华妃的命好,连送给别人的儿郎都能再养回来。她却觉得这也未必是件好事,这个堂兄她是见过的,只看面相便不是好相与的。少年还未张开的面相,隐约透出同李策如出一辙的y郁,教她觉得有趣。 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甫一进书房,不待杨公赡开口询问,李祁便从衣袖内袋中取出一封信笺来,递给他道:“先生请看。” 杨公赡接过后只觉那信笺极薄,不像是长篇大论的样子,便直接拆了开来,定睛细看时渐渐僵住了身子。耳畔犹闻李祁清凌凌的笑声:“大人说他不善丹青,不敢玷污了那生宣,只好将自己画在这小笺上了。倒是先生丹青最好,回赠画像时便用大人命人送来的蝉衣宣罢。” 语罢女子犹自含笑,将一枚美玉放至书案上:“早年阿爹不通情事闹了许多笑话,蒙先生不弃。” “那中庭的太平木,先生养得甚好。” 居摄元年三月初七,永平郡王、长安长公主入朝,上于次日以节帅制,赐宴于麟德殿。其大将二十余人,赐物有差。 李玚因见前朝曾有宰臣奏禀于上,言说春秋之义,臣子一例。今后有大臣入朝,百寮望请朝罢,于中书行相见之礼。便自延英殿以此事询于礼部尚书姜翰道:“长安长公主并非节帅,可有自中书相见之礼么?” 姜翰略一思索,方徐徐禀道:“长公主年轻,虽身份贵重,也当不起此等大礼的。” 李玚微微展了展眉,笑道:“虽说如此,也不能委屈了阿祁与泱儿,便挑个吉日,于麟德殿赐宴罢。” 麟德殿是历朝圣人常用来赐宴的所在,三日后李祁带着李泱和几个随他们来的高阶武将们到时,已见得几个羡煞楚王的细腰女子在殿中起舞,李祁和李泱的位次被排在了紧挨李玚的地方,对面便是太傅杨公赡和两军中尉鱼延年,再接下去便是谢洵。李泱之前不曾见过谢洵,乍一见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执箸的手轻轻一抖,在席间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玚在上面瞧得清楚,开口似笑非笑地道:“泱儿怎么了?”李泱知道自己适才失态,连忙起身道:“臣弟失仪。” “泱儿坐下,什么大不了的事。”李祁坐在一旁笑盈盈地接口道,“臣妹与泱儿还在范阳时,便听说圣人在看重的这些臣子里,未有爱重过谢相公者。如今泱儿好奇罢了,况且谢相公生的这般好看,多看一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怎么,难不成因着谢相公为圣人臣子,一身一体俱属圣人,便都不许咱们喜欢了么?” 她这话说的大胆,李玚眼底却殊无怒意,默然片刻反倒笑出声来:“这有什么不许的,阿祁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纪了。你既能听说谢相公得朕看重,想必对朕的朝臣熟悉得很。今日赐宴,不如在满朝公卿中,你挑一个人家嫁了罢。” 李泱甫一坐下,闻得此言略略白了脸色,不过他因着病弱本就苍白,倒看不很出来。只是眼中起了几分紧张的意思。李祁眼底仍旧是笑盈盈,看着他紧张的神色反倒更加愉悦,仿佛只要看到李泱为他c,ao心便开心了。 李玚等了许久才听见坐在他下首的女子低低笑出声来,本来清亮的嗓音在丝竹管弦之中凭空显得沉静许多:“圣人美意,臣妹实在不敢辜负,只是若谁娶了臣妹,便要随着臣妹去范阳受风沙之苦了。范阳不比东南富庶的藩镇,今日在座的诸公都是朝廷栋梁,便是圣人舍得……” 她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向李玚仰头笑道:“臣妹却也舍不得呢!”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李玚原本的沉默在麟德殿中歌舞的映衬下显得倒不那么突兀了,然则殿内群臣皆将目光或多或少的放在李玚身上,他与李祁的交谈亦是全都落入群臣耳中。可即便如此,群臣之中亦无人敢出言置喙圣人家事,就连杨公赡也不曾开口。 殿中起舞的内人一舞既罢,有人另作一曲《谈容娘》。那扮女角的内人将举手整花钿,翻身舞锦筵的情态舞得情意缠绵却只能被辜负,殿中交谈的君臣连眼风也没扫她一眼。 “无妨,阿祁自己拿主意便是。”李玚也将面前的杯盏举起,却没饮下,只摇了摇杯中物然后放下,那隐约带着y郁的眉眼此时在李祁看来像极了她年轻时候的父亲。可李策在藩镇的多年洗练中早将那一点旧时的痕迹全然褪却,而眼前的年轻圣人却还浑然不知一般的微微含笑:“此事往后不提了。” 李祁笑道:“圣人明晏。”言毕,她伸手试了试李泱面前煎好的茶,转而蹙眉道:“凉了些,泱儿身子弱,茶也不宜多饮,撤了罢。” 一旁的侍儿上前撤下那茶,换上早就备好的汤饮。李泱心知李祁欲借此让他退席,却又不肯让李玚因着此事对李祁更添恶感,正欲开口,却见麟德殿外有一内侍款步进来禀告道:“启奏圣人,吐蕃来的使节已到了龙首原。” 【柒】各有千金裘 小黄门口中的吐蕃来使是吐蕃的大相,名唤论勃藏,被通事舍人周宣亲自安排进了四方馆住下后,于次日薄晚与今日在中书门下当值的宰臣刘宏词、谢洵于中书相见。 论勃藏教往四方馆去请他的小黄门领到中书门下时已快至掌灯时分,见到两个紫衣人立于厅外等候。他打量着迎在外间的二人,但见前面那个紫衣人四十出头的年纪,姿态板正,面相却是清癯,不像个国朝宰相,竟似个寒窗多年的读书人,想必便是来时那黄门官说的刘宏词刘相公。倒是后面那个紫衣人十分年轻,等走上近前瞧清那人的面目,略略一怔,诧异道:“敢问这是哪位相公?” 因刘宏词身为吏部尚书,身份尊过本官为中书侍郎的谢洵,此番见那大相越过自己去问谢洵,不免面上有些难堪,然却不肯失了气度,遂笑应道:“这是我朝中书侍郎谢洵谢子望。” 谢洵闻言欠身致意,却听论勃藏叹道:“遍观我国,再无如谢相公一般殊色的臣子,天朝上国着实大观。” 分明是轻佻无礼之言,却教论勃藏面上真切感叹带的说出几分真心来,刘宏词既知论勃藏之前的言辞是教谢洵的容貌所惑,所引出的不快便一扫而空,忍不住笑着接口道:“大相不必惋惜,须知纵是我朝,亦再寻不出第二个谢相公了。” 谢洵为人面上素来谦和,见论勃藏接下来的话笑盈盈地不卑不亢且言辞知礼,便安然立于刘宏词一侧默然不语。在论勃藏同刘宏词寒暄过后,待要往中书门下的偏厅去时,谢洵抬了眼睫,忽然开口道:“其实大相不必惋惜见不着美人。我大楚民殷国富,倾城之人更不知凡几,总能教大相带回一个去的。” 论勃藏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肃了神色,正色道:“谢相公说笑了,我朝正在国丧,按制是不得娶妻纳妾的。” 谢洵心下了然,重新垂下眼去,随着刘宏词进去了。 这自吐蕃来的大相是往长安告丧来了。 一时宾主跪坐于中书门下厅内的坐椅上,刘宏词亲自为论勃藏斟了一盏热茶,率尔开口笑道:“昨日大相才到长安,想必舟车劳顿,故我等不敢相扰。今日仓促奉圣人之命邀大相到这中书来,未及备好酒馔待客,还望大相不要怪罪。不知大相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论勃藏果然道:“贵国的永安长公主去年四月丧了夫婿,按理是要归国的,可长公主与我国如今的赞普钦陵两厢情愿,已然做了钦陵赞普的末蒙了。我国许多老臣觉得委实不成样子,皆上奏反对。赞普与他们争执不下,便索性遣我带了牛羊和银器玉带来长安,问一问贵国陛下的意思。其实按我们赞普的意思,是能说动朝中的相公们向圣人进言,留住永安长公主在吐蕃。我来时已然命人送了些吐蕃当地的物什给诸位相公赏玩,还望相公们不要嫌弃。” 他如此这般将来意说得清楚,刘宏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谢洵,却见谢洵默默地饮了一口茶,无甚要说话的意思。 刘宏词心下不免有些微妙起来。 前朝李蒨铲除权宦姜贞吉后,将历来只任用宦者的知枢密一职给了冯昭辅,内里的缘由无人不知。而如今内侍省的长官郇弼为人处事谨小慎微,且李玚亲政以来虽文托冯昭辅与杨公赡,武赖鱼延年与几位高阶将军,事无大小悉以咨之,黄门一事却是慎之又慎的,不但连颁了三道限制内侍掌权的法令,还承昭宗山林,将历来只任用宦者的枢密院彻底改成了任用士人之处。如此一来,掌管文书的枢密院俨然成了另一个翰林院。 历经数朝的内外朝争斗以宦者式微结束之后,外朝曾经被隐忍下去的矛盾也渐渐被推到了明面上来。 如今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倘若谢洵一直如现在这样不做声也就罢了,可刘宏词与谢洵同朝为官数年,对他的脾性再清楚不过。谢洵天生便是个刻薄人,偏生对外人待之以礼,教人从明面上挑不出半点错漏,还要感叹一句谢相公的好姿貌。若非刘宏词从前吃过他的亏,怕是也要教他面上的温良给瞒过了。 刘宏词惊诧于谢洵的手段,却也畏惧于他的年轻——谢洵拜相之年,也不过堪堪二十九,虽说有圣天子格外厚爱的缘故,却也因着谢洵的才学。如此人物,想必他们若非政敌,他也不必如此费心。 但那决计是无法可解的。 谢洵是陈郡谢氏之后,因其父亲做官才举家迁至长安来的,后面靠的是太傅杨公赡的弘农杨氏,与他这等草莽寒门本就不是一路人。况且陈郡谢氏如今出了谢懿这个皇后,与当今圣人的舅舅冯昭辅更是不和,刘宏词想至此处,心知此番无论如何不可率先表明态度,便侧首向谢洵笑道:“谢相公以为如何?” 这话听来着实亲切,谢洵微微一笑,放下了手里的茶盏和声道:“某虽是宰执,到底年轻不经事,这样大的事怎好做主,自然是要听一听刘相公的高见。” 刘宏词闻言心下一动,却立刻反应过来,他这分明是不愿担干系的意思。谢洵行事多由着自己的喜好,如今吐蕃大相来朝,诸事更是敏感,若是在外事上教谢洵拿捏住了什么错处,必然再要吃亏。他心下暗怒于谢洵的j,i,an猾,偏生不能驳了他推拒的因由,一时沉默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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