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作者:年终
第41节
笔试比尼莫想得要复杂得多。
笔试前是身份验证。事实证明, 杰西·狄伦的确有些用途——他们的介绍信得被用各种手段核查检验了十几遍,检验官甚至联系了签名的主教本人。在得到“通过”的答案前,他们两个几乎都要心虚地开始计划逃跑。
第二天, 他们才真正获得参与笔试的资格。参与者不允许携带任何物品, 甚至连墨水和羽毛笔都是克莱门学院自己备好的。
尼莫紧盯着座位上方“尼摩穆尔科斯·怀特”的假名, 第一次有点紧张。
如果不是自己忘不掉任何东西,估计光要记住这倒霉名字就要花上不少时间。这完全是安的主意——
“没人能记住这么长的名字, 奥利弗叫你‘尼莫’也不会显得可疑。”女战士拍了拍他的肩膀, 真诚地建议。“至于奥利弗……‘奥利弗’这个名字应该没关系, 毕竟奥尔本这种地方, 十个男人里至少有一个奥利弗,运气好都能有两个。姓氏的话,得选个你俩都能反应过来的……唔,既然团长这么喜欢骨头。”她扫了眼骸骨头盔和安息之剑。
奥利弗非常悲伤地成为了“奥利弗·伯恩”。
眼下奥利弗正坐在他不远处,嘴唇抿着羽毛笔的末端, 表情有点放空。尼莫其实有那么一丝欣慰——就算他们目前的境况并不轻松,混入克莱门学院的计划还是让奥利弗找回了些从前的样子。
前来参与笔试的年轻人们在大堂中坐定,尼莫粗略地四处扫视一圈。他身边的人衣着普通,方才光鲜亮丽的青年们此刻半个都看不到。估计这是提供给平民的考场。
而对他自己来说, 混入这片纯粹的平和也多少起到了一点点效果, 那种被现实压到无法喘息的感觉轻了不少。看着那些气息纯粹, 毫无伤痕的“同龄人”, 他偶尔会忘掉自己的真实身份。
可等考卷发下来, 这份轻松瞬间破灭。尼莫只当会发来几张纸, 而现在一本书正搁在他的面前。
……这和他知道的笔试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尼莫的确受过正统的教育,甚至学得不错。可路标镇只是个小镇,当初他只想着在那个边陲小镇终老。和镇上大部分普通镇民一样,在学完基础知识后,尼莫果断放弃了继续学习的念头。说实话按照当时莱特孤儿院的贫穷程度,就算有减免,他们进行最基本的学习也很勉强。老帕特里克拼了一条命,也就能供起那么几个——
一直没有被佣兵团领走的尼莫担当起省钱的重任。身为最年长的那个,每天从学校回来,他还要按着那群鼻涕都擦不干净的小鬼头把课程重新讲一遍。他们靠这个办法省下过不小一笔,至少莱特孤儿院的孩子们都是识字的。
可不少人从一开始就放弃了。
天才是少数,大部分家庭深知自己的孩子走不了太远,不如索性省下这笔开销,在餐桌上多加几次r_ou_——虽说各处的领主会补贴一点教育经费,只要不是太过贫困,镇上的学校可以提供最简单的教育。可如果想要继续,不止是教育机构有限,所需学费也会陡升。
基础教育阶段一过,只有家中小有积蓄的商人和较大的家族能够供得起自家孩子继续读书。再有钱一点的,会在一开始就把后嗣送到私立学校进行教育。至于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这种级别的高等学府,要进去仅有两条路。
要么自己支付学费。通常来说只有贵族和富商才能出得了这个钱,普通镇民家庭通常一辈子也攒不够正规专业一年的学费。
要么接受资助。不少领主或者主教会在自己所在的地区周边发掘有天赋的孩子,进行资助后纳入麾下。哪怕是战斗或魔法才能低微,如果头脑足够明晰,也可以试着申请克莱门学院的特殊补助。尽管只有辅助专业的人才有学院补助这一说,可一旦进了克莱门学院,便有机会接触到那些来自上游社会的同龄人——
最好的结果便是和某个家族或巨贾搭上关系,获取资助,成为其后代的附庸。如果运气够好,说不定能获得不错的封赏,或是在繁华的都市中谋得个足够体面的官职。
这是平民们能达到的极限,能走到最后的人可以说是万中无一。
当初自己看起来没有任何法力,肩上又扛着不少小鬼头的人生和未来,尼莫从未想过不择手段弄钱继续读书,赌一把运气这种事。
而现在作为深渊魔法的本源,深渊之底的魔王,这个想法更是没再光顾他的脑袋。
尼莫苦着脸翻开那本用于测试的书,随即欣慰地发现上面有个目录。书的扉页写着不少说明——总体来说,时间限定为一下午,允许提前交卷,而他可以答他想答的一切。
战斗人员部分大概包括战斗魔法、战斗技术的分析和应用,指挥与战术之类的内容。尼莫简单扫了眼那一长串目录,果断决定跳过,直接翻到辅助人员部分。他可不是来展示自身知识储备的,低调为上。
瞄了眼页码,大半本书就这么被他直接略了过去。
剩下的目录要稍微短一些——治疗魔法的实际应用、战场后勤须知、护理基础、地表及深渊魔法理论研究、地表及深渊魔法病理学。
尼莫的动作停顿了一刻。随即他按页码快速翻开“护理基础”的部分,下笔如飞,几乎在半小时内答完了所有题目。
然后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翻开深渊魔法病理学的部分。他知道自己不该做多余的事情,但戴拉莱涅恩在凋零城堡提过的一句话,他直到现在都非常在意——
奥利弗从自己这里得到力量也就是今年的事情,而当时他一点都没有被诅咒侵蚀的样子。而根据自己在寂静教堂弄到的情报,特伦特枯萎症更是早已消失数百年之久——它的诅咒凶悍无比。患者一旦患病,百分之百连走路都做不到,更别提像奥利弗那般活蹦乱跳。
尽管奥利弗现在完全没事,可尼莫做不到将这件蹊跷事抛在脑后。
他沉思片刻,最终还是将笔尖在墨水瓶中沾了沾,开始答题。
“我完了。”太阳落山之后,他们终于被放出了考场。奥利弗抹了把脸,看了尼莫好几眼,才从对方的身份上获取些许奇妙的安慰。“希望能够及格……你怎么样?”
“还好。”尼莫含混地答道,拍拍对方的肩膀。“只剩晚上的能力测试啦,不要太沮丧……只要我们不暴露,不会有任何问题。”
横竖他们在能力测试中必须垫底。
能力测试前不许进食。不过比起那个稍嫌夸张的笔试,能力测试本身有惊无险。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只参与了前半部分。
尼莫轻松封掉身上所有力量,有惊无险地通过了一切检测。奥利弗那边倒是有那么点异常——
他的恋人似乎想把能力压到非常低微的地步,让自己看起来更“普通”些。可水晶立方给出的反应是一个干干净净的零。
无论是法师还是战士,克莱门学院明确规定了必须达到的魔力限度。所以在确定身体健康后,他们必须和其他能力低微的人离开,不能再参与更深层次的战斗能力测试。
“从结果上来说,应该没什么问题。”安这会儿已经换了个打扮,她不再穿着结实的皮甲,第一次换上宽松的普通布袍。女战士在克莱门学院附近的巷子里守着,直接扔给他们两个热腾腾的面包卷。
尼莫那个是她亲自戳进他嘴里的。
“可是魔力太过低微也有点显眼吧?”奥利弗担忧地将面包卷掰开,凝视着挤在r_ou_馅上的芥末酱。“一个还好,我和尼莫两个人的话就有点儿……”
“不会。”安摆摆手,“克莱门虽然有钱,但也不至于把那么ji,ng密的东西拿出来给你们玩。魔力值太低的会一律被归为零,不用太在意——只要奥利弗没有突然犯傻,你们两个肯定没什么问题。至于尼莫那边,如果连一个上级恶魔都挤不进克莱门学院,那人类压根儿不需要紧张。”
奥利弗欲言又止地看向尼莫的方向。
“任务怎么办?下一个任务的时间不到一个月了。”尼莫赶忙将这个危险的话题推走。
“克莱门会有外出活动,我们可以抽空在附近完成一个。这样可以再争取一个月的时间。”安摸摸下巴,“不过这法子不能用第二次,否则地平线肯定会发现其中的联系。我们绝对不能漏出任何线索。”
与此同时,凋零城堡旧址。
守门人失去了进行活体研究和培养死囚士兵的部门。虽然研究者们尽数存活,守门人却无法在短时间内重建第二个凋零城堡——所有数据都已经被销毁,而研究者们夜夜陷于梦魇。别说继续各个研究项目,光是解决那些研究员自身的问题都困难得很。
死囚们都被所属国带回本国,进行重新审判和量刑。虚弱的犯人们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甚至有不少露出了解脱的笑容。
诡异的状况。
地平线团长戈德温·洛佩兹眉毛拧成一团。他板着脸,手指碾着烧焦的泥土,脸色有点苍白。
“我知道我不该在现在请您离开克莱门,团长。但这状况……您必须亲眼看一看。”
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深坑嵌在地面上,原本庞大的靠山城堡连灰都不剩,只留下坑底隐约的火光。
“不一样。”戈德温的语调毫无波动。“和前几次不一样,我能感觉到。”
接到任务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彻查风滚草的活动轨迹。黑章测试、海拉姆的劫狱、文森的青鸟、凯莱布的女巫到最近寂静教堂和凋零城堡的陷落,风滚草的破坏行为在快速升级。
事实上自从在凯莱布相遇,他就觉得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堂弟有点不对劲。他的堂弟似乎对部分人间规则有种潜意识的疏远。寂静教堂的事情打击了深渊教会,加上目前没人调查清楚实情,戈德温还能够勉强无视。
但他不能无视凋零城堡的毁灭。
他当然知道很多规则并不合理,可世界要照常运转,势必会造成必要的牺牲。一切“仁慈”都该基于人类自身的福祉,其他只不过是愚蠢而无用的情绪过剩——戈德温眼看着面前的深坑,脸色越来越黑。
地平线险些错过这个线索。奥利弗·拉蒙可能和凋零城堡的事件有关,这还是那位委托人特地告知他们的。毕竟凋零城堡的事情一出,孤岛法庭负责联络的老看守在第二天就“因病去世”。地平线耗费数日收集了无数口供,才真正确定了奥利弗的去向。
幸存下来的研究员们ji,ng神状态十分差劲,甚至有一个出现的失忆的状况。死囚们也无法提供多少有价值的线索——在场的研究员和死囚统统失去了关于袭击者的记忆。
但有一点十分确定,他们的身上都残留有深渊魔法的波动。
而奥利弗·拉蒙的确躲过了立刻赶去的军队,从那场浩劫中漂亮地逃走了。尚幸存的囚犯,除去本身能力不足的,身体过于虚弱的,剩下的寥寥无几。奥利弗的同伴,那个尼莫·莱特,又恰恰和恶魔牵扯不清。
证据还不充分,但戈德温隐隐有预感,这一切绝对和他那位异常强大的堂弟有关。他不知道奥利弗究竟做了什么,他只知道他仅剩的亲人很可能还是迈向了错误的方向——
残留的力量不属于任何已知系统,冰冷而混乱。戈德温很确定那不是地表力量的衍生,或许在r_ou_体层面上来说,风滚草的团长还算是人类……但如果这力量的主人真的是他。
那么奥利弗·拉蒙只能算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新出现的某种“其他生物”。
风滚草很聪明。除却两个被留在克莱门大教堂的,其他几人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风声,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甚至还留下了不少迷惑他们的痕迹。
若是换做其他人,戈德温此刻甚至会觉得亢奋——这无疑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他已经太久没有遇到能够来一场酣畅追击的目标了。
可此刻他的心里只剩下冰冷的愤怒,和隐约刺痛的失望。
那是他仅剩的亲人。就算他对奥利弗·拉蒙本人没有什么好感,但他至少希望对方好好活着。
之前他已经杀死过一次“仅剩的亲人”,这样的重演并不有趣。戈德温压下一个叹息,迅速离开凋零城堡留下的深坑。
可那段回忆还是追了上来。
“就是这样,我的儿子。”伊曼纽尔·洛佩兹,他的父亲,给了他一个浸透血液的冰冷拥抱。那些不正常的紫黑色液体从伤口向外喷涌,迅速染黑了审判骑士的闪亮铠甲。“就是这样——”
“发现不对,立刻出手……你没有犹豫,很好。”
“不许流泪,流泪是没用的……你没有流泪,很好。”
“无论对方是谁,只要威胁到人世的和平和安稳,一律诛杀……哪怕是我,非常好。”
“……这样我就放心了,你一定是预言中的那个人。你必须是,你一定是,你必须……”
戈德温踏上传送阵,强行用传送的巨大声响甩脱了脑海中的声音。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克莱门的鼎沸人声又一次灌满他的耳朵。
克莱门的居民们并不会忘记这件事。他苦涩地想道,正相反,这可能算酒馆里用来闲聊的某个小谈资——
九年前。奥尔本出身,信仰拉德教旧派的审判骑士长伊曼纽尔·洛佩兹因急病去世。其子离开克莱门,创立地平线佣兵团。
一则平淡的消息。
第151章 偏见
结果出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
测试完毕后的第二天中午, 两位打算混进学校的黑章再一次站在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大门前。只不过这回不是参与测验,而是正式入学。
克莱门学院会提供一切基本的生活用品,但也不排斥学生自己携带个人物品。有几位一看便是贵族的年轻人甚至用马车运了满车私物, 井然有序地运进高高的围墙。就算是平民学生, 往往也拎着三个以上的皮箱。毕竟一旦入学, 这里严格限制学生外出——对于一般学生而言,此刻能带进去的东西便是这一年能够使用的全部了。如果漏了哪几样, 剩下的只能在学院内部购买。
尼莫望着面前修整得极其平整的大草坪, 草坪中央巨大而ji,ng美的谮尼神像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闪得他两眼发晕。他很理解那些大包小包往里带的平民学子——学院内的东西绝对不会贵到离谱, 但档次也绝对不会低到哪里去。对于贵族子弟来说可能是物美价廉,但对于一般人来说绝对算不必要的开销。
而两位只打算潜伏几十天的黑章,实在是挑不出什么必要的随身物品——奥利弗弄了个防水的帆布袋,将自己改造的盔甲随意地堆了进去,尼莫送的琴正被他小心地背在后背。而尼莫像拎着只晕倒的ji那样拎着灰鹦鹉, 背后背了个简单的背包。
安只给他们准备了两套换洗衣服和一双鞋。
“克莱门会给你们发专业制服。”女战士正在往头上揉着不知名的药水,嘴里嘟囔着。“这是给你们溜出来的时候用的,平时别乱穿。”
兰迪和莫拉悬赏的绝大部分被用于支付两人一年的学费,逃跑后自然是一个子儿都拿不回来。知道这个消息后, 尼莫的脑子一直都有些恍惚。
他们的还债大计刚有点起色, 到手的金币便打了水漂。
“新入学的各位请往这边走。”一位穿着灰蓝色长袍的中年女士发现了他们, 圆脸上露出个温暖的笑容。“你们带着考试时发的姓名铜牌吧?很好, 背面应该出现了你们的专业宿舍区及房间号, 入口在那边——你们最好动作快些, 小伙子们,正午有典礼和午餐。你们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收拾行李和更换制服。”
后勤专业和护理专业的住宿处相邻。两人很快找到了各自的房间,不知道是不是按照专业内的教区进行划分,两个房间刚好在同一条走廊的两侧,门与门正对。
这倒不是因为两个专业的关系多么紧密,尼莫很快察觉到了原因——
男性宿舍区的护理专业只有这么一个宿舍。而护理和后勤的学生又是战斗力最弱的那一拨,学院这么做很可能是为了避免学生间产生不必要的冲突。
cha入姓名铜牌后,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拧开了房间的门。
尼莫打开门往里看了眼,不可置信地关上了它,随后退后一步,直接撞上同样后退的奥利弗——奥利弗背在后背的四弦琴被他这么一撞,琴弦发出嗡嗡的低响。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同时在彼此脸上找到了惊恐。
他们从未见过这么高档的……住处。
尼莫在加兰首都海拉姆时住过不错的旅店,他曾以为那就是他这辈子能想象的极限了。事实证明,克莱门学院并不是一个以营利为首要目标的教育机构,尼莫突然有点懂那些巨额学费都被用在了哪里。
厚重的雕花木门上嵌着名牌,尼莫深吸一口气,扫了眼上面的名字——只有两个,看来这里是双人宿舍制。
背后传来门再次开关的声音,奥利弗显然进行了新一轮的尝试。尼莫甩了甩手,再次压下门把——
他一眼无法看到房间全貌。与其说这是一个房间,不如说是两个半封闭似的房间拼起来的。就他能看到的这部分,就已经比他见过的所有卧室都要宽阔。
四柱床上挂着ji,ng致厚实的床幔,床脚还接着塞着软垫的小沙发。离门再远一点——床头边临着窗户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深色的窗帘后面透出一丝阳光,房间整体偏暗,比起透进来的那一点点光线,漂浮的魔法灯显然才是真正的光源。
而现在甚至还是白天。
地毯上搁着宽阔的书桌和书橱,厚重的书本被整齐地码在书橱之中,扶手椅的靠背鼓鼓囊囊。书桌一侧摆好了各式墨水、羽毛笔和羊皮纸,正中央躺着一封信。
房间正中有装饰和衣橱组成的简单隔断。尼莫下意识感知了一下,另一侧并没有人——可能他的室友早已准备好,已经前往大厅准备典礼。
时间所剩无几,他可不想入学第一天就用迟到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尼莫咽了口唾沫,将灰鹦鹉往书桌上一扔,利索地拉开衣橱。
随后他的脸青了。
同一时间,护理宿舍的对面。
奥利弗受到的震撼不比尼莫小,好在当初在旅店干活时,他不是没有接待过贵族——奥利弗冷静的速度相当快。
他没有犹豫,把盔甲和琴放在扶手椅边,大踏步走向衣橱的方向。这房间里没有他人的气息,尽管说不清这份感觉的来由,奥利弗却对这个判断十分自信。
后勤的制服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基本就是一套深灰色的立领军服,左臂用银线绣着克莱门学院的校徽。里衣的心口处绣着一个基本的防御法阵,除此外再无其他。
奥利弗十分利索地换好了制服,将写有姓名的铜牌别在领口。他不敢用灰雾给自己来个清洁咒,只能盼望典礼早点结束,至少有时间先给自己洗个澡。
有点讽刺,他怔怔地望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柔软舒适的布料将他包裹,换下扎人的麻布衣服,这身衣服轻快得如同不存在。是的,他正穿着一身属于年轻人的衣服,眼神却略带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灰暗。
现在他正站在奥尔本最为顶尖的那一批住处之中,而就在不久之前,自己还在人间地狱挣扎。奥利弗露出一个苦笑,把领口和袖口每一颗扣子都扣紧,牢牢遮住皮肤上的伤疤。
他不喜欢自己这份冷静。说实话,奥利弗希望自己的心脏能够单纯地因为这份新鲜感加快跳动,而不是飞快平复,犹如战场上麻木的战士。
“尼莫?”他将身后的门关好,抬头便瞧到门口名牌上恋人的假名。奥利弗指尖在“尼摩穆尔科斯”的前四个字母上摩挲了下,随后轻轻敲了敲门。“你准备好了吗?”
厚重的木门被猛地打开,门轴发出吱吱呀呀的惨叫。
尼莫拉着脸,手指揪了揪领口。当他看到奥利弗身上的制服时,那份不快散去了些许。
“不许笑,奥利。”他压低声音,“如果你敢笑出声——”
奥利弗呃了一声,第一次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考虑到尼莫的身份,他大概是该笑的,奥利弗迷迷糊糊地想道。可另一方面,他意外地觉得这样的尼莫也不错。
尼莫一直以来的穿着都是较为宽松的款式,奥利弗还是第一次见尼莫穿这种类型的衣服。
奥尔本的护理职位几乎没有男性。考虑到战场上行动的便捷,护理的制服依旧是以实用性为上。只不过比起强调男性硬朗线条的其余男性制服,护理的制服更倾向于中性。
他猜克莱门学院根本就没费心多设计一套。
利落的白色长裤和长靴倒没什么可说,可白色的制服上衣搭了件带着束腰的夹克,它几乎将衣物紧紧压在腰上,几根结实的细皮带上还带着金属搭扣,看样子是为了装备各式护理用具。袖口也十分紧,几乎束起了整个前臂——这样贴身的设计估计是为了避免衣物碰到伤口。
如果这么一套制服穿在女性身上,大抵是飒爽而漂亮的。可尼莫的体型和女性半点边都不沾。他的肌r_ou_线条流畅漂亮,腰劲瘦有力,比一般青年的体格还要结实些。这么一搭有些奇异的……
奥利弗移开视线,咳嗽了几声,脸有些发红。再次思考了一秒对方的正体,他决定不把心里话说出来。转了转脑袋,确定四下无人,他飞快地亲了下对方的嘴角。
“我们走吧。”松开尼莫的肩膀后,奥利弗挑挑眉,心底涌上的灰暗情绪散去了一点。
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糕。在两人到达大堂时,这个冰凉的念头划过尼莫的脑海。他根本不可能做到彻底低调。
座位是按照专业划分的,这次两人不得不短暂地分开。而护理所在的区域很好找——一片扎眼的白色,只不过绝大部分都是女性。新生们统一坐在桌子的一侧,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桌子角落,远看像只丢了羊群的绵羊。
而当尼莫自己坐过去的时候,绵羊变成了两只。
无数目光瞬间刺在他的脸上。这些目光的主人不论男女,大抵分为两类——一类是轻蔑。另一类先是赞叹,而后转为轻蔑。
“海登·维尔赫姆?”尼莫回忆了下宿舍门外名牌上的名字,伸出一只手。
“你……呃,你是那个尼摩穆尔科、科……”
“叫我尼莫或者怀特,维尔赫姆先生。”尼莫无视了那些目光,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对方。而他的新室友显然没有这样的抗性,那个瘦弱的青年头埋得更低了。“我可以叫您海登吗?”
海登没有握那只手,他简直要把脑袋塞到桌子底下去,活像那里有什么暗藏的宝藏似的。
“唔,哦。叫吧。”瘦弱青年干巴巴地回应道,“那我也……呃,尼莫。”
尼莫点点头,熟练地无视了四面八方s,he来的视线。理论上来说,自己是地表生物最大的敌人——不是恐惧的视线就好,只是因为专业被鄙视一下,他还真不太在意。他只担心一件事,尽管可能性不高,这其中最好不要有什么人碰巧认出他来。
而自己的室友显然是一位非常有特色的人——整个典礼过程,那个瘦小的青年都全心全意地扮演着鸵鸟。在被四下走动的校务人员警告一次后,海登不再是那副把头塞进桌底的样子,改为脸埋进餐盘。这又为他们引来一波新的目光。人们不住地向这个方向看来,继而窃窃私语。
尼莫差点把叉子捏断,他真的不想要更多注意力了。
“海登。”尼莫戳了戳自己鸵鸟似的新室友。这简直是个奇迹,他严肃地心想,他们在这里整整坐了快两个小时,他还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可以开始吃饭了。”
他的新室友终于抬起头来。
那是很普通的一张脸。海登·维尔赫姆的体型十分瘦小,目测身高不会超过一米七。卡其色的头发蜷曲得厉害,脸上满是雀斑。眼睛很大,但并不是那种让人舒心的大眼睛——它们让他看起来有点神经质。
他飞快地扫了尼莫一眼,尼莫能感受到那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会儿,随后变得复杂。
“哦。”海登小声说道,“谢了,尼……怀特。”
对方的态度有点奇怪,尼莫想道。但此刻面前的食物绝对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于是他决定先不去思考这个问题。
奥利弗同样察觉到了不对。比起尼莫那边诡异的气氛,后勤这边的气氛显然要好得多——后勤里面一个女性都没有,看谈吐也基本都是平民出身,大家很快打成了一片。
“哎呦,这届厉害,居然会有两个男护理。”奥利弗左边的新生嬉笑道,“要不要打个赌,你们猜他俩能撑多久?”
奥利弗将银勺子cha进面前的栗子蛋糕,面上不动声色。
“真是什么邪门歪道都出来了。”接话的那个眉头皱得死紧,脸上带着不屑。“我知道那个小个子,维尔赫姆。他家在我们那边做香料生意,富得流油——他又是个病秧子。玩玩女人,赌赌马,干点什么不好。非要挤进克莱门的女人堆,估计是脑袋有毛病吧。”
“说不定他看上了哪个姑娘呢?不过就他那副样子,比他矮的姑娘都没几个吧?”
奥利弗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栗子蛋糕很美味,可他隐约有些不痛快。
“反正早晚转到别的专业去。你看高年级的护理专业,哪还有什么男人——横竖他家有的是钱,尝个新鲜就算啦,维尔赫姆老爷可不会眼看自己的宝贝小儿子学这种娘娘腔的东西。”
“他旁边那个小白脸呢?”
“测试的时候见过一次,看打扮是平民。我看是没什么大本事,想靠这里勾搭上哪个贵族做情人呗……好那一口的又不少。”
奥利弗呼出一口气,搁下手里的勺子,刚打算开口——
“闭嘴。”整个典礼过程中,坐在奥利弗右边的高个子青年一直保持着沉默,而现在他终于出了声。“能进到这里的人都是好样的,别这么说。”
“但凡还把自己当个男人,会去那种专业吗?”左边的那位明显不太服气,并没有在对方过于健硕的体型前退缩。“维尔赫姆就算了,细胳膊细腿的,估计连桶水都提不动。那个家伙看起来可结实得很,我可不信他考不上后勤。”
“说不定他有别的想法。”大块头青年沉静地回答。
“瞧瞧那张脸……我保留意见,要赌一把吗?既然你这么信任他,等哪天那家伙真的爬上哪个贵族的床,给我一个金币怎么样?”
“你——”
“答应他吧。”奥利弗拍了拍大块头青年的背,“相信我,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兄弟。”
大块头青年皱起眉头,疑惑地注视着奥利弗。而奥利弗叹了口气,他放下勺子站起身来,拍了拍制服下摆沾上的一点点蛋糕渣。随后离开了桌子。
现在四下走动的人不少,他这样的动作倒也谈不上显眼。可他接下来做的事情就十分引人注目了——
后勤的新生们眼看着他们的新同学凑近护理的长桌,和那位外貌出色的男护理说了几句,随后十分自然地吻了上去。
而在不远处的克莱门大教堂,杰西·狄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还没好吗?”等候室十分温暖,金发青年听上去困意十足,他往宽大的扶手椅里缩了缩。“哎哟……我知道教皇大人很忙,可我也很忙的,有个大热闹等着我看呢!”
“还需要您等上三个小时。”一边的随侍的审判骑士眉毛直跳,“顺便一说,这是您问的第一百八十七遍了。”
“我们都等了两个多小时啦,”杰西再一次打了个哈欠。“人之常情,理解一下。”
那位审判骑士看起来很想拔剑,可他英勇地忍住了。
“这位先生,您退下吧。”艾德里安的语调十分平淡,“既然时间充足,我想和我的队友两个人单独谈谈。”
“克洛斯先……克洛斯,我必须——”
“您应该发现了,您不是他的对手。”前任审判骑士长毫不留情地指出,“请退下吧。”
杰西一下子ji,ng神了。
“您想跟我两人世界!”他惊喜地叫嚷道,“天呐,难道您想……哎呀,这种地方也挺刺激的,要不然我们——”
看守他们的审判骑士非常利落地退下了,顺便留给杰西一打眼刀。而杰西扯扯领子,刚打算从扶手椅上蹦起来,就被一只手稳稳按了回去。
“在见教皇大人之前,我们需要谈一谈,狄伦先生。”艾德里安双手撑住扶手椅的把手,俯视着椅子里的漂亮青年。“这场闹剧是时候结束了。”
第152章 约法三章
克莱门大教堂的等候室采光极好, 午后的阳光照亮了屋内洁白光滑的雕像,鎏金般的光辉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滚动。窗口吹进的微风似乎都染上了香槟金,温暖而柔软。就人类的角度而言, 拉德教的审美不错——不知道是否教皇的授意, 这个等候室并没有透出多少金钱或宗教特有的威压感, 反而称得上温馨舒适。
杰西向后仰了仰脖颈,柔顺的金色长发蹭上扶手椅的背靠垫。他眉毛扬得高高的, 直视着上方那双深棕色的眼眸。
艾德里安·克洛斯很少笑, 除了偶尔皱眉, 他很少露出其他表情。如果硬要从他身上找到属于正常人类的情绪, 只能从那双眼睛深处凿出一点儿来。
但杰西知道,这次对方是认真的。
于是他也收了调笑的意思,作出一副“请讲”的表情:“嗯哼?”
艾德里安·克洛斯的确并不愉快。狄伦向来行事荒唐,而他自己也早已没有什么名誉可言,说实话, 艾德里安也不真的在乎什么名誉——因此他可以默许狄伦在审判骑士面前胡闹。
但是教皇大人不一样。
就算以当下自己的眼光去看,教皇道恩·奎因都是一位非常值得敬重的长辈。奎因大人年事已高,而狄伦又时不时冒出几句渎神的疯话,说没有担心是假的。万一这个披着ji,ng致人皮的东西把教皇气出个好歹, 他真的无颜面对自己的信仰。
他决心和对方谈一谈。毕竟从另一个角度来说……
“我并不讨厌您, 狄伦先生。”
那双冻湖般的蓝眼睛微微睁大了些, 杰西·狄伦保持着仰头的姿势, 脸上一半礼貌的疑问, 一半“早该如此”。“说实话, 我有点意外——”
“虽然我不知道您为什么那样表现。”艾德里安没管对方黏糊糊的语调,直截了当地继续。“但从我们刚遇到您开始,您一直在暗中协助拉蒙先生他们,不是吗?”
“如果您当时没有强行将拉蒙先生卷进文森镇的事件,估计他们赶不及救下那些青鸟和镇民。包括引导他们去禁地这件事……如果我没猜错,您事先计划好了所有事情。”
“凯莱布村也是您给出的信息,而如果我们晚了哪怕一天,地平线都会将娜汀女士杀死。让地海兰重新盛开的也是您,不是吗?”
“而在寂静教堂的时候,您故意将祭品扔到了错误的队伍里,导致戒律主教大人绕路肯雅塔——他们因此无法及时追击弗吉尔先生和科莱斯托罗,而我们刚巧听到了有关拉蒙先生去向的信息。这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艾德里安骨节分明的手按在扶手椅两侧,小麦色的皮肤和红色天鹅绒不是很搭。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目光同样波澜不惊,语气平稳得像在做祷告。
“……而这一次,您做得非常明显。您的计划让莱特先生能够及时离开,甚至替他顶了罪——当然,如果那算罪的话。”
“您明明可以和其他人更友好地相处,为什么要故意那样表现?”
金发青年咧开嘴,语调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拉蒙先生和萨维奇小姐都是单纯直率的类型,我只是不想让他们陷入混乱,很难理解吗?”
又是让人云里雾里的回答,艾德里安忍不住再次皱起眉——杰西·狄伦整个人在扶手椅里微微缩起,看上去几乎是无辜的。“……您不否认帮忙的那部分。”
“您可是在赞美我,我怎么舍得否认呢?”
“那么换个问题。”艾德里安紧盯着那张漂亮过头的脸,努力寻找谎言的痕迹。“为什么您如此希望我的信仰动摇?我的信仰如何应该与您无关。”
“您这话就说得太重了。”那双清澈的蓝眼睛顿时眯了起来,“哪有动摇那么严重,我只是希望您小小地思考一下而已。”
“为什么?”艾德里安压下身子,脸离得更近了些。
“在意需要理由吗?”杰西配合地身子前倾,两个人的鼻尖几乎撞在一起。他故意喷了口气,两人的气息暧昧地交缠在一起。“毕竟我从未见过您这样的人,很有趣。”
“如果您的一切举动都是为了使我动摇,”艾德里安轻声说道,“我建议您停手。我说过,我对谮尼的爱并非是那么肤浅的东西——而您并不‘爱’我,这一点我同样清楚。”
杰西的嘴角的弧度瞬间变大,他抬起手,直接搭上前任骑士长的脖颈:“噢,您这副固执的样子真是可爱……那么您倒是说说,‘爱’究竟是什么?”
“我想您不想听我背诵教条。”艾德里安轻哼一声,“简单来说,我认为那是世上最宝贵的感情之一。我不理解他人的爱,但就我自己所感受到的——我相信神的确存在于世。是的,我不认为他有义务拯救谁。”
艾德里安只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发干:“可是有那么几个时刻,这个世界就像某个积雪的沼泽。它注定变得泥泞而混乱,但在雪停的那一刹那,它干净极了。我……爱着那样的世界。”
雪停的刹那,混沌中某个奇迹般的时刻。在那片纯白之中,一连串的巧合后,总有不可能获救的人因此获得救赎。或许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可这些巧合和对光芒的虔诚的确支撑了他,让他的心没有那么快枯竭。他发自心底想要相信那奇迹一般的生灵存在于世,凝视这世界。尽管冷漠,但至少在看着。
并且偶尔伸出手。
艾德里安不知道自己是否算这只手的受益者。或许他不该看得太清楚,对世间种种的无奈和愤怒早已转为麻木,他除了坚持前行,再做不到其他事。这一点信仰和坚守或许是他最后的宝物了。
他愿意称之为“爱”。
而他唯一的听众静默片刻,表情空白了几秒。
“既然您明白……不久之前,您对我说过‘不排斥与人相爱’。”数分钟的沉默之后,那张漂亮的脸挨得更近,两人的脸颊几乎蹭在一起。艾德里安岿然不动,而金发青年向前蹭了蹭,嘴巴贴到对方耳边,喷出shi热的吐息。“您真是一位比我还高明的骗子。”
说罢他松开手,再次倚上松软舒适的扶手椅。
“感谢您对我的注意,我真是受宠若惊——而我也同样注视着您。”杰西·狄伦指尖把玩着自己长长的金发,“进食时绝不多吃,也不会少吃,无论食物的口味如何。所有决断一律理性为先,不露出一丝软弱……或者说,不露出任何一点人性。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哪怕对象是朝夕相处的同伴。莱特先生应该感谢您的脑子够用,如果您再蠢一点,估计早就把他送上火刑架啦。”
“就这一点上,我比您都更要像个人类。”椅子里的金发青年轻笑几声,“这样的您,居然嘴里说着‘与人相爱’这样的笑话。天啊,这简直滑稽……您想过吗?”
“什么?”艾德里安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他只是皱着眉,深棕色的眸子像两口深井。
“热烈地爱上他人,感受热忱、甜蜜和满足……以及自卑、嫉妒、独占欲。爱可不是那么纯粹的东西,艾德甜心。不要迷信书本。”杰西再次靠近,蓝眼睛亮闪闪的。“对我来说,兴趣足以被称为‘爱’。而对您来说,‘爱’只不过是敬畏而已。”
“我并不想和您在这里抠字眼,我想说的是——”
“您是否想过和某个人共度一生?您体验过和他人肌肤相贴的感觉吗?……哪怕是在梦里,在最不清醒的时刻?”
艾德里安沉默了。
“您根本没有打算爱上任何人,我认得这双眼睛——您只是想要赎罪。”杰西伸出双手,捧住了骑士长的脸颊。“这想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想想……尊敬的骑士长大人,是您在处死第一位老人的时候?还是在您处死第一个孩童的时候?”
“够了。”艾德里安沉下声音,语气里第一次带了些怒意。
“好吧,好吧。”杰西摩挲着他的脸。“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一会儿在教皇……嗯,教皇大人面前乖一点,表现得像位天真的守法市民。我可以做到,我当然可以做到——然后呢,您会给我什么奖励?”
艾德里安一瞬间被问住了,他没想过对方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杰西这次直接笑出了声。
“我改主意了。”他说,语调软绵绵的,带着点鼻音。“您不用担心,既然我们对彼此都有点兴趣,我会做个好绅士——堂堂正正地追求您,您看如何?我真的很想看这张脸露出点属于人类的表情,求您啦。”
“您的自由。”艾德里安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么我们从友好相处开始吧——”
“……如果您坚持‘友好相处’,我想我们最好先有个协议,这位绅士先生。”前任骑士长生硬地补了一句。
“说来听听。”杰西收回双手,咳了一声。
“第一,不要再在我面前提任何关于信仰的事情。”艾德里安平静地盯着对方,“第二,至少在我们交流的时候,我希望您有话直说,而不是半遮半掩。第三……”
他犹豫了几秒。“……请不要再叫我‘艾德甜心’了。”
“噗嗤。”杰西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好,没问题。我答应您……但只有您一个人提出请求并不公平,不是吗?我这边是不是也有三个机会?”
艾德里安眯起眼睛——他直觉对方没安好心,但公平起见,他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们的骑士长偶尔也会说谎。”杰西的表情少见地正经下来,“不要对我说谎,如何?”
“可以。”
“第三个没想好,但我想好第二个啦——先说好,您可以不答应。我可不喜欢在这方面做什么强人所难的事情。”
“请讲。”
“要不要跟我来一晚?”杰西伸出手指,指尖从对方的下唇滑下,拂过下巴,随即停留在教服高领包裹的咽喉位置。“您对人世间的欲望如此轻蔑,我真的十分好奇……”他意味深长地拉长声音。“您瞧,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又刚好关注彼此,你情我愿——”
“我对您没兴趣。”骑士长的表情纹丝不动。
“……您可真伤人,试试看嘛。要不您那边也收回一个要求?我觉得第三条就挺没必要的——”
“不过我接受。”
杰西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刻,随后没有加深,反而变淡了几分。他紧盯着对方的双眼,眉毛扬得越来越高。“我可是会当真的。”
“我刚刚才答应您,不会这么快就打破承诺。”
“噢。”杰西从扶手椅上站起来,这次他脸上没有半点调笑的意思。由于对方猛然起身,艾德里安下意识退了几步。杰西的个头与他十分相近,这回俯视变成了平视。
“如果这是您的自毁表现之一。”杰西的声音很轻,“您绝对会后悔的……非常、非常后悔。”
第153章 伊萨梅尔大迷宫
杰西·狄伦的确说到做到。
厚重的金属门缓缓打开, 金发青年脸上的笑容飞快地消失,如同被拂去的积灰。他向门内踏出一步,那副流里流气的样子此刻分毫不剩。艾德里安不由地眯起眼睛——只是注视着这样的狄伦, 那股冰冷的不适便再次攀上他的神经。
他几乎要以为那是恐惧。
错觉吧。前任审判骑士长微微摇头, 将注意力转回面前的房间。
尽管艾德里安·克洛斯只来过这里一次, 他对房内的摆设还是有些许印象的。装饰的位置大抵没有变,只是花瓶里的鲜花换了个品种。这并不是一个用于正式接见的房间, 出乎艾德里安的意料, 教皇道恩·奎因连护卫都没带几个。老人家穿着宽松的教袍, 背靠着软垫, 正将软点心泡进茶里——他甚至没有戴教冠,光滑的头皮在阳光下反s,he着一层光晕,上面一根头发也没有。
艾德里安沉默了,上次见面时教皇大人至少还有副教皇的派头。而现在不瞧那身衣服,那只是个嘬着点心的平凡老人。
见两人进来, 老教皇简单地点点头,对几步外的桌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杰西·狄伦简单地颔首回应,十分自然地入座。而艾德里安依旧直直地站着,没有半点坐下的意思。
“坐吧, 艾德。”拉德教的教皇叹了口气, “具体情况我听墨瑟提过, 我想你能理解他的决定。如果能保持目前的状况, 那真是再好不过——孩子, 我没有针对你的打算。”
艾德里安依旧一动不动, 只是沉默地垂下目光。老人耸耸肩,又向茶匙里丢了块小巧的点心。而他不是唯一一个——杰西捻起茶盘中的甜点,礼貌地嚼了起来。
一时间场景有些诡异。这不像对什么未知人物的接见,更像是老年人茶会。
“明智的决断。”用手绢擦了擦手上的点心渣,杰西率先开口。“您没有选个大厅,把自己埋进审判骑士堆里。”
“您也希望见我,不是吗?不然您完全有能力逃走,我看得出。”老人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脑袋,“菲利克斯报告过,您不像是会被权势震慑的类型。年轻的先生,您很强大——”
杰西礼貌地点点头,脸上浮出一个假笑:“我本来以为你们要用龙息石把我从头到脚戳一遍呢,看来这个……宗教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它的道理在。”
教皇道恩·奎因并没有在此时见缝cha针地赞美谮尼,他只是把盛有点心的茶匙礼貌地搁下。“小伙子,事到如今我就直接问啦——您介意自我介绍一下吗?”
“唔……我有很多个名字,最近用的是‘杰西·狄伦’。”金发青年脸上的笑意更浓,“您可以叫我杰西。”
“好的,杰西。”教皇奎因半点架子都没有地表示道,两手随意地交握。
这是一个试探,艾德里安十分清楚——奎因大人认真的试探时,多半会摆出这个手势。他不知道狄伦有没有发现这房间的玄机,现在一切看起来和平又安详。但这次不比上次,这回他不需要和人进行任何交谈,可以肆意打量这个房间。
不少边角露着法阵的痕迹。按那透出的强度看来,有没有护卫还真的没什么所谓,无非是后者更讲些排场。但瞧眼下的状况,他们的教皇还是更希望将这件事大事化小——
道恩·奎因无比ji,ng明。他出任教皇已经超过五十个年头,拉德教在他的指示下飞速发展。不再对渎神之类的行为进行过度追究。尽管在扩张期间留下的无数陋习积重难返,这位教皇比起主张“谮尼荣光至上”的上一任,是实打实地打算将这个教派变得更为亲民。
他的确是一位虔诚而强大的信徒,但也同时是一位ji,ng明圆滑的商人。道恩·奎因压下了不少过于偏激的教条——加兰和奥尔本近十几年来的发展十分之快,这位老人功不可没。
艾德里安能勉强猜到一点奎因的想法。在路标镇的上级恶魔事件中,“杰西”表现出了惊人的实力。而在那根“神奇的法杖”被没收后,真正的杰西展现出的力量恰到好处。他的力量足以击败审判骑士的队伍,但如今这样的人尽管稀少,也不是完全没有。
教皇这种毫无架子的闲适接见,一方面是为了和这位实力不明的年轻人打好关系,另一方面便是要趁机探探对方的底细。
老人埋在教皇袍子下的左脚始终没有挪动,艾德里安猜他正踩着某个法阵的触发装置。
“是这样,我认为我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人。唔……就是你们所谓的‘最后的勇者’。”杰西非常直接地宣布。
艾德里安差点原地晃上一晃,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有意思。”奎因挑起眉毛,“很久没听到这句话啦,您是怎么知道那个规矩的?”
“我想以您的情报网,应该清楚……我会使用唱诗班的‘ji,ng神牺牲’,那么我自然有我的消息渠道。尊敬的教皇大人,我见您只为了确认一件事——”
杰西顿了顿,脸上的表情变得格外认真。“我够格进入伊萨梅尔大迷宫吗?”
“ji,ng神牺牲的事情,我确实听说过一点。”奎因脸上还是那副慈祥的笑容,“菲利克斯说艾德那孩子恢复了力量,我差点当了真……唉,可惜了。那力量是您借给他的吧?您的确够格进入那个迷宫,只不过……”
“如果我没有猜错,戈德温·洛佩兹已经进去过了。只不过他没有成功,不是吗?”杰西轻笑道,“预言中的人一定能拿起弗林特·洛佩兹的残火剑。如果连残火都拿不起来,那注定不会是预言之人的候选——这是您定下的规矩。”
“好吧,好吧。我承认,这只是个老人家的古怪要求。说句实话,小伙子——残火剑和预言可没有什么实际关系哦?”老人狡黠地挤挤眼。“至于戈德温那个孩子……他心里装着不少事,心太重啦。他挑战过残火剑,可那把剑根本不肯接受他。当然,他也并不认可一个疯老头的任性规定。”
老教皇往软垫里倚了倚:“我知道他在民众间十分有人气。可如果一个人连真正的自己都无法面对……”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遗憾地叹了口气。
“其实我觉得,嗯,艾德也用不了它。”老人淡淡地补充道,“尽管我建议他试一试,但他拒绝啦。我想你也很清楚这一点……是不是,艾德?”
艾德里安无声地点点头。
残火,弗林特·洛佩兹的佩剑,据传是一把拥有灾祸之力的武器。但凡心中有愧意和迷茫的人,拿起它时会感受到强烈的痛楚,执剑之手如同被烙铁灼烧。弗林特失踪时并未携带他的爱剑,它被拉德教买走,放置在了伊萨梅尔大迷宫的正中心。
意志不够坚定的人,注定无法踏平深渊。说实话,艾德里安并不认为教皇这个举措有什么问题——毕竟预言虚无缥缈,很多细节难以核实。而一旦被认定为预言之人,各方的厚待是绝对少不了的。
道恩·奎因很是冷静。二十余年来,克莱门不乏力量强大却心怀不轨的来访者。而这位教皇秉承着宁缺毋滥的准则,将来人纷纷请进紧邻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的古代迷宫。
“请先取得残火的承认。”面对这些野心勃勃的挑战者,教皇如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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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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